第五十六章
在虞长生静静等候吴良的消息时,冷不防也体会了一把人情冷暖。
一日,南山殿送来一批新炭,木子挑拣着看了一会儿,眉头一蹙,不满道:“这些炭火怎比上回少了,且夹了些不好的炭。”
虞长生听闻木子的抱怨,便从室内来到廊下。
如今天气依然冷着,各宫皆离不得炭火,尤其对于虞长生这样一个久病缠身之人来说。
送炭的内侍,双手拢在袖中,面上嘴角一弯,眼里带几分虚虚实实的笑意:“姑娘见谅,这批送来的炭都是如此。”
木子一听便知他在唬弄,从前不肖说整个宫中炭多炭少,是好是歹,送到南山殿的总是最好的货物。
炭暖而不生烟。
虞长生这副身子,闻不得烟味。
“以前可不是这样的!”木子心直口快,脱口而出。
“那你也说了,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这炭总共这么多,那些好的,必得紧着太后皇上等人用啊,你说是不是?”
内侍四两拨千斤,把话甩回给木子,暗暗表示南山殿要看清形势。
说罢,他又向门口的虞长生微一欠身:“殿下,望您见谅啊。”
天气寒冷,不光是宫里的主子要用炭,下人也是一样。但总有人惯会拜高踩低,不时将一些本该送往某些宫中的炭火克扣下来,要么送给贵人做个顺水人情,要么留下自己用。
虞长生微微一笑,勾起的讥讽之意转瞬即逝,柔和了语气道:“自当见谅,木子,取些银钱来,天寒地冻的,公公跑一趟着实不易。”
木子瞪大眼睛,心有不平,还给这种人银钱?
但虞长生吩咐下来,她只得照办。
待人走远,木子长叹一口气,面露忧色:“殿下,难道我们往后都要这般吗?连一个小小内侍都来欺负南山殿了。”
虞长生对此不予置评,回首冲她笑笑:“我们去离索宫。”
“殿下又去看小皇子么?”
木子从屋里拿了大氅和袖炉,忽地反应过来:“噢,不能再唤小皇子了,他如今被封为离王。”
虞见末为帝王,兄弟便为王,子嗣为皇子。
二人在寒风中行了片刻,便至离索宫。
屋内摆着炭盆,细细看去,炭盆上还有几缕黑烟。
内外温差不算太大,屋内呆久了,会觉得手脚冰凉。
虞致见她来了,兴冲冲地跑到她身前。
虞长生率先开口:“这里可送了炭火?”
张氏命人沏好茶,摇头道:“尚未来离索宫,从前每逢拨炭的日子,到离索宫便不算早,如今,怕是要最晚了。”
虞致听了,颇有些不高兴道:“上回他们把离索宫翻得乱七八糟,我们去申领毁损的一些物品时,那些宫人便把这儿当自己家一样,随处看看闲逛。”
“唉,”张氏叹口气,“将他们送走时,还需打点一番。”
恰逢母子二人感慨,但听虞长生轻笑一声。
“正合我意。”
二人齐齐望向她,十分不解。
虞长生向张氏探身而去,耳语一番。
翌日,虞见末下了早朝,正携着三两朝臣边谈事边漫步,转角处忽然冲出一个影子。
经过先帝遇害一事,宫中的侍卫有如惊弓之鸟,刀剑出鞘声清脆刷然。
冲撞之人吓得跌坐在地,看清眼前阵仗,本就哭着鼻子,一时愈发惊慌失措。
虞见末定睛一看,认出是他最不待见的人,虞致。
甬道另一头,又匆匆跑来一人,忙扶住了虞致,抬头一看时,怔住了。
这份惊讶呆愣,虞长生演的成分较小,因为她发现虞见末身后有随行朝臣,此时恰有一人挡在他身前。
那人一身严正之气,面容肃穆,在看清虞长生后,微微一愣,收了架势。
虞长生没想到,会遇见吕连。
“宫中疾行,成何体统!”虞见末回过神来,呵斥二人。
虞致面有惊惧,被虞长生拉着一起跪下行礼。
“你因何跑?又为何哭哭啼啼?”
虞长生抚着他的脊背,眼角眉梢露出些微的委屈,语气带出几分不忿:“……正好遇见皇上,你可求他作主。”
话中似有一番隐情,虞见末蹙起眉头,没忘了身后还有大臣,凛声道:“皇弟有何事?”
在虞长生的安抚下,虞致终于温温吞吞道出缘由:“昨日拨炭,送来离索宫的炭少得根本撑不到下一批,我和母妃相问,那内侍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我们平素打点太少,因而分得的炭也少……”
“可也没法子,离索宫没那么多银钱,那内侍得寸进尺,嫌少,便拿走了一颗御赐的夜明珠……”
此话一出,虞见末脸色便不好了,身后的大臣也显出怒容。
后宫诸事,包括宫人克扣贪赃,并非少见多怪,但动了御赐之物,便是大大的僭越,追究起来,严重些则有杀头之罪。
何况先帝子嗣稀薄,如此对待一位王爷,倒显得一个小小太监骑在了皇室头上。
虞致又泣声道:“长此以往,他把离索宫的御赐品都搬空了可怎么办?那些都是父皇留下来的东西,是我和母妃的念想……”
他呜呜地哭着,似动了情,或是想起往日种种的委屈,面上涕泗横流,眼圈泛红。
大臣们无不可怜稚子,先帝死不瞑目,剩下的二子之一还受此欺辱,实难叫人咽下这口气,纷纷怒斥内侍。
“他从前也拿过离索宫的御赐之物?”虞见末冷声问道。
虞致哭着点头。
虞长生仰视新帝,作出委屈又倔强的模样,眸中水光闪烁,掩住内心深处的异动——
大臣们可怜幼子,但真正触动虞见末的,果然是御赐之物。
忽感有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虞长生偏过头,对上吕连温润的双眼,里头含着几许关切与担忧。
虞长生立即垂下头,被这目光刺了一般。
这一日,惜薪司诸位宫人正各司其职,忽从门口涌入数十名带刀侍卫,皇帝身旁的贴身内侍宣布口谕,众人尚未反应过来,侍卫便纷纷踏入各个室内,翻箱倒柜,将惜薪司搅得人仰马翻,还搜刮出许多不属于他们级别职位的珍宝。
昨日负责送炭的内侍,倒是隐约听了个明白,见侍卫从自己房中搜出那颗夜明珠时,登时腿软发怵。
未及他作出反应,已有侍卫高呼他的名字,众人以目相指,他便被胁跪在地。
恰在此时,天子圣驾至。
庭院内乌泱泱地跪了一群人。
虞见末冷冷地盯着他:“你胆敢对离王不敬,擅自克扣宫中用度,还僭越拿取先帝的御赐之物,该当何罪!”
内侍吓得发抖,一眼瞧见皇帝身后的虞致,颤着声道:“请皇上恕罪啊,奴才不知那是御赐之物啊,而且……而且是离王他们塞给我的……”
他继续辩解道:“……是,有时宫中贵人们看得起奴才,体恤奴才,会赏些银钱,但奴才瞧那夜明珠是上等品,原不敢轻易收下的呀!”
他屁滚尿流地说完一通,着急忙慌去看皇帝等人的脸色,这么一看,顿时身子发凉。
……他们不信!
内侍哭天抢地地嚎叫一声:“皇上,奴才说的句句属实……”
“你骗人!分明是你拿走的!我们知晓那是御赐物,怎么可能拿来打点你!”虞致怒道。
内侍霎时间脸色灰白,欲对他发作,将将出口立马忍住,只能惨兮兮地求饶辩解。
虞长生隐在后方,嘴角微微勾起,若是平常,虞见末对此番说辞说不得会听信一二,可今日,又是大臣在场,又是牵连御赐之物,虞见末无论如何都不会信他。
似在验证虞长生的所想,虞见末对内侍下了狠手,欲将他杖刑至死。
内侍一听,眼中的光倏忽熄灭,而后爆发出更大的哭声求饶。
虞见末不为所动,侍卫听从吩咐,已放好长凳,将他压在凳上。
惜薪司人心惶惶,又惊又惧,跪地不起。
内侍不停地求饶,忽有一道声音传入耳中——
“皇上,先帝驾崩不久,怕是不宜见血。”
内侍睁开眼,望见一片素白的衣摆,再抬头,只能看见乌黑如墨的发丝。
虞见末望向虞长生,后者继续道:“他既已知错,便给他些惩戒,往后谨记职责,下不为例罢。”
她说的三分在理,先帝去世不久,宫中便出血光,不宜不祥。虞见末略微沉吟,便改杖死为二十杖,处以降职和罚俸,随后将搜出来的珠宝悉数带回。
惜薪司这一日仿若做梦,直到皇帝走远,听着院内那人的惨叫,还心有余悸。
夜深人静之时,内侍躺在床上半死不活,口中干渴,迷糊发昏着喃喃自语,有杯茶递到嘴边,他本能地缀饮,却觉杯子越来越远,不由得睁开眼,顿时吓了一跳。
床畔蹲着一人,手中拿着火折子放在脸边照明,一半昏黄一半阴暗,乌发白衣,好不吓人。
“公公伤势如何了?”
那女鬼说话轻轻柔柔,内侍睁大了眼,终于看清是虞长生。
想起白日她救自己一命,此时恨不得磕头跪谢:“殿下……多谢殿下相救……”
“哎,谢不谢的还是其次,”虞长生不在意地摆摆手,对他露出一个笑来,“最重要的是,公公要明白,皇上与离王毕竟是兄弟,他怎能让别人欺负了自家弟弟去呢?”
“是、是是……”内侍忙不迭应声。
“不光如此哦。”
“……还、还有何事?”
“公公应当告诫其他各司呀,叫他们别像你白日那般不长眼,如此还能卖他们好些人情呢。”
内侍一愣,不知她在骂人还是缺心眼不会说话,心中有些怪异。
“公公可别忘了皇上的话,要谨言慎行,这回有我在场求情,可保不齐下回,公公便真是要去见阎王了呢。”
虞长生盈盈笑着:“你说是与不是?皇宫皇宫,毕竟皇族中人才是宫中的主子。僭越了,便是死罪。”
她瞳孔乌黑,分明笑着,却叫人满身寒凉。
内侍浑身陡然冒起鸡皮疙瘩,惊惧爬满整张脸。
他终于明白过来,一切都是眼前这女子的计谋,借皇帝之手,将惜薪司搅得鸡飞狗跳,最后救下他,便是要他警告其余司部。
他控制不住地发颤,传闻说南山公主受尽先帝宠爱,殊不知,金尊玉贵的一副皮囊下,也有蛇蝎心肠。
震住那名内侍后,虞长生披星戴月地回了南山殿。
今日之举,一为保障后勤生活,二为试探虞见末。
经此一事,她有两点推断。
第一,虞见末当真再寻御赐之物。
第二,他现在仍未寻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