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是日无风无雪。
秦微雨穿戴整齐,天未明时,便入宫静候。
空旷的场地上已来了不少人,她立于角落,眉眼间隐有不耐。
她偶然入此间世界,得侯府庇佑长大,人生二十余载,看透侯府荣光之上一直悬着一把刀,只肖那高位之人伺机而动,朝夕之间,满门倾覆。
侯府无歹心,她亦藏拙敛锋,如履薄冰。他却还不放过侯府,也不放过其余高门世家。
助东宫祸水东引,令丞相灭门;予她富贵封号,要她远嫁北疆蛮荒之地。
这种处处受掣肘的日子,她真是过够了。
弦绷得太紧,便会断裂。
那人一朝殒命,她虽未料到容亭会作出此举,却一点不替皇帝慨叹人生无常。
但,表面工夫还是需要做的。
按照礼俗约定,这一日新帝将率皇室再去先帝的陵寝祭拜。
发端队伍浩浩荡荡,行过天子脚下的主街,出了城门,再顺着山路,行至帝陵。
虞见末行于最前方。
秦微雨一脚一脚踩在山路上,隐约从周身之人听来抱怨,嘴角含了讽刺不屑的笑意。
有几人,真心实意来山峰嶙峋的帝陵祭奠。
至帝陵殿内,宫灯长明,寂静无比。
众人随着内侍的指引,叩拜祭奠。
案台上烛火摇曳,簇拥着一块牌位,其上镌刻虞镇二字。
秦微雨随余人叩拜三伏,被宽袍广袖挡住的眉眼,透出冷漠。
祭礼毕,秦微雨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那木制的牌位,目光移到首位的虞见末身上,心中涌起些可笑。
饶是帝王手握大权,只手遮天,死后不照样一抔黄土,放一死物供无甚良心的后代做做样子来祭拜。
众人出了陵墓,正站在帝陵前方的平台,举目皆是白雪覆霜,枯枝雾凇,凛冽之气贯彻天地山间。
冷气扑面,虞见末不禁打了个寒颤,呼吸间吐出一团白雾,道:“下山吧。”
秦微雨长舒一口气,终于要离开此地。
忽地,人群中传来一道声音。
“皇上——”
秦微雨随着众人循声望去,只看到一道背影。
被大氅裹住的身形仍旧十分纤弱,鬓间一朵纸花。
她的站位靠前,属皇室之列。
但秦微雨一时未认出此人的声音,又把目光放在虞见末身上。
虞见末回过身,望着那人,愣怔须臾。
“何事?”
他压着声音,秦微雨判断——他对眼前之人无甚好感,抑或说不欲与其多多交谈。
那身披大氅的人,踱步向前,在天寒地冻里跪下身。
“先帝被歹人所害,逃命宫中,至今尚未搜捕到。”
此话一出,如投石入湖,激起一片涟漪,人群中霎时间响起窃窃私语。
秦微雨心中一凛,微微蹙眉。
她想说什么?
虞见末道:“朕早已命人严加搜捕,势必要抓住刺客。只是你今日提起此事,难道有何新的发现?”
秦微雨目光锁在那人身上,又不动声色地朝林中望去,下一瞬,便听那道声音说——
“有。”
此话如沸锅倒油,人群炸裂。
虞见末也变了脸色,显出严峻之意,示意她道出下文。
“秦微雨私藏刺客容亭,请皇上下令将其抓捕,进行审问。”
秦微雨一惊,毫不掩饰面上的诧异之色,眼见自己成了众矢之的,周围之人齐齐望向自己。
她迅速地扫过一眼皇室女眷,陡然明白过来,那人是南山公主,虞长生。
虞镇遇刺时,南山公主便在身旁,事后也是她指认容亭为刺客。
秦微雨心中紧了紧,但维持住了面上的神情,未见惊慌,垂眸盯着跪在地上的虞长生:“殿下有何证据,请勿污蔑。”
她并未回头,只是开口道:“这么说,你并不认?”
秦微雨的手掩在袖中,压住心中起伏的心绪,随后道:“我不——”
“不”字只起了个声,便被打断。
“想好再答。”
秦微雨眉头动了一下,那人的声音带着胸有成竹的笃定,仿佛对于她的所作所为,心知肚明。
便在这犹疑之间,她的声音继续响起。
“若是你否认,又查出私藏容亭的罪证,那你今日之言,便是欺君。”
说到此处,她才缓缓回过头,人群早已让开一条道,她的目光毫无阻碍地钉在秦微雨沉静的脸上。
秦微雨拧起眉头,虞长生裹着大氅,扶风弱柳,面色苍白,眉眼间带着久病成疾的灰败。
分明一副孱弱多病的模样,那双眼眸却聚着一团光,直直地打在她身上,不见多么犀利,也未有何怨怼,只是对准了她似的,不会偏移分毫。
“欺君是死罪,你当慎言。”虞长生缓缓道。
于秦微雨而言,慎言与否,区别并不大。
若答是,包庇弑君的罪犯,毫无疑问,便是死路一条;若答否,证据在前,罪上加罪,下场也只有死。
难道她知晓了什么?
在死一般的寂静中,虞见末发话了。
“秦微雨,公主所言,可是真的?”
听到虞见末似有怀疑问罪之意,秦微雨明白自己不能犹豫,不能露怯,她大步上前,跪在虞见末身前,眉目间满是不屈:“我并未私藏容亭。”
“容亭乃是朝廷钦犯,我私藏他,岂非置远安侯府于不顾,要了一家老小的命。”
秦微雨步步辩解,而后转向虞长生,怒目而视。
“殿下可有证据?凭何污蔑于我?你说我慎言欺君,若你所说有假,岂非也是欺君,再者抹黑忠臣之后,该当何罪?”
众人听得,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此番言辞毫不客气,秦微雨的跋扈之名,真真是所言非虚。
秦微雨故意道出此言,对面却并未被她的话激怒,反而道:“你可敢发誓?毒誓。”
秦微雨冷笑,举手对天:“我若私藏容亭,当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堕入地狱,永不轮回。”
她是唯物主义者,心中自无鬼神之说,也知誓言不过废话。
她不怕“天”降罪。
虞长生还要再说,却被她截住话头:“殿下,我已发誓,你究竟为何要诬陷我?”
“殿下素来不怎么出南山殿,我虽诨名在外,但是想来也未得罪过你,”秦微雨掷地有声,“先帝赐荣宠于远安侯府,待我甚好,他被歹人所害,我心中自悲痛不已,怎么会私藏祸害!”
“难不成……”秦微雨适时地顿住,“殿下为和亲之事记恨我?”
“先帝曾望我前去和亲,谁知北疆王子对殿下一见倾心,指名道姓地求娶你。”
秦微雨透出不可置信和愤怒之意,面对虞长生蹙起的眉头,继续道:“殿下不欲去北疆那天寒地冻之处,便埋怨我?”
此话一出,引起诸人的猜测,包庇弑君刺客,可是死罪,谁愿冒着杀头的危险,去保护那人。何况南山公主一向不理世事,怎今日便一口咬定秦微雨包庇容亭。
在纷乱喧哗间,虞长生八风不动地道:“我说容亭之事,你攀扯什么议亲?”
“你故意将众人的注意分散到旁的事上,好让我的话变得不那么可信!”
“我没有,”尽管这是她的本意之一,但秦微雨自不会承认,“殿下今日总说些毫无根据的话,怕是大大地记恨住了我。”
“你……”
两人一来一回地辩驳,费了好些唇舌,在虞见末都有些深受其扰地抚额时,虞长生猛然顿住,肉眼可见地惊慌起来:“不、不对,你在拖延时间!”
“皇上,秦微雨将容亭藏在一处地方,我与她斗了这么些功夫,她定然是故意拖延,好让人逃走。”
虞长生匆匆报出一个地址,请求虞见末快些派人将容亭捉拿归案。
眼见虞长生后悔不迭,秦微雨眼中的得意转瞬即逝。
众人只得在帝陵等候。
随行的侍从将虞长生与秦微雨围住,同余人隔开。
二人被圈在一处不大的地方,秦微雨安之若素地坐在石桌边,端起茶盏,见茶叶浮沫悠悠地飘荡,那厢虞长生却坐立难安,最后朝她射来愤怒不已的目光,如针如刺。
“你分明藏起了容亭!”
秦微雨泰然自若,冷声道:“殿下说话可要讲究证据。”
她们等了好一会儿,直至正午时分,山间雾气尽散,树林间传来动静。
虞长生猛地站起,眼也不眨地看着通报之人。
他们隔了些距离,只能见侍卫跪地回禀虞见末,摇了摇头,后者朝二人投来目光,尤其是虞长生。
虞长生读出了他眼中的一点不耐和愤怒,喃喃出声道:“容亭跑了……”
秦微雨放下茶盏,借着起身的姿势,挡在虞长生身前:“你没有证据,可别再来污蔑我。”
话落,对方似是气急了,眸中浮现水光,肩膀轻微颤抖:“容亭犯下死罪,你却包庇他……凭什么,你不受惩罚……”
“犯了错,自当受罚,可却没人来罚那天下之尊,这又是凭什么?”秦微雨轻声道,确保声音只能传入虞长生耳中。
“你被他护下多年,便以为那人是慈父明君?昏聩!”
“他于我而言,自当慈父,于天下而言,便是明君。”虞长生一字一句道,眼中含着愤怒,烧红了眼。
“呵,”秦微雨冷笑,似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而后敛住笑意,“不妨再告诉你,我不是拖延时间。”
“那座宅子里,早没了容亭的踪影。”
虞长生浑身一震,眼中写满了不可置信与后知后觉:“你……你佯装拖延……只是为了戏弄我……”
“自以为抓住我把柄,并且一点点置我于死地,事后却发现被我戏耍蒙在鼓里,这种过山车般的滋味,如何?”
秦微雨唇角带了点恶意的笑,足以见她多么恨虞镇,恨皇室。
“……过山车?”虞长生破碎的表情一怔,“……那是什么?”
秦微雨面色一滞,最快带出了现代词汇,旋即又恢复如常:“我倒是好奇,你如何觉得容亭在那处宅子?”
“是啊……为何呢?”虞长生喃喃道。
见她魔怔似的,秦微雨心有困惑,再欲问话,下一瞬,却浑身泛起鸡皮疙瘩。
前一秒,虞长生还双目含泪,破碎凝噎,须臾,那些愤恨、不甘、憋屈在她脸上消失殆尽,下压的眉头与嘴角缓缓舒展,露出个笑意。
似癫狂,又渗人。
“我知道。”虞长生轻声说,如毒蛇吐信。
“……知道什么?”秦微雨不解。
话落,身后忽然响起一道声音。
“你是何人?”
秦微雨应声回头,见另有一人上山来,跪在虞见末身前。
“皇上,属下乃金陵卫,有事要禀——属下跟踪秦微雨出宫,见其将容亭藏在一处宅内,往后二人还私会过几回。有记录为证。”
秦微雨倏而瞪大眼睛,虞长生在她身后口吐轻言——
“我知道,容亭此前在那座宅子里。”
“我知道,你在演戏,所以,我陪你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