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夜幕低垂,雪地上倒映着幽幽微光。
虞长生喝下一碗热气腾腾的药,端着袖炉坐在炭盆边,静默不语。
南山殿的宫人一如近日,行止间手脚轻得不能再轻,整座宫殿都笼罩着一层哀伤的氛围。
她们已经习惯了虞长生的沉默。
虞长生无意识地抚摸着镂空的炉盖,不觉想到了初次上悠然山的情景。
在洞穴内,她为了逃命,曾口不择言地让容亭去杀虞镇幼子,动摇国之根本。
那时一为保命,二则以为容亭根本无法进入森严的宫内杀人。
更何况是皇帝。
此非乱世,想行刺一国之主,本该难于登天。
到头来,是她太天真。
这不是真实的古代世界,只是作者创造出来的一本书,谈情说爱间夹杂儿戏般的权谋宫斗。
主角有光环,何事成不了……
“嘶……”
虞长生指腹被灼了一道,令她回神。
恰逢宫人通报,许如常至南山殿。
虞长生放下袖炉,起身迎接许如常,来人手中端了托盘,其上放着一方木盒。
本就花甲之年的许如常,这几日更显憔悴苍老,他端着托盘,朝虞长生行礼。
二人一经对视,无需言语,便互相感受出彼此近日的难熬与痛苦。
许如常被虞长生扶起,见她愈发瘦削苍白,心中不禁泛起怜惜之意,叹口气道:“请殿下保重身体啊。”
虞长生勉力一笑,命木子看茶,旋即问道:“公公来此,是有何事?”
许如常将托盘递给她身后的宫女,指着木盒道:“……这是先帝,送予殿下的新年贺礼。”
说到此处,他抬手用袖子摁住眼角,再望向愣怔的虞长生时,又是一声叹息:“原本应是皇上亲自交予殿下……”
酸楚几乎是立即攀上她的眼与鼻,胸口仿佛压着一块巨石,她清了清嗓子,不欲令自己太过失态,指尖却有些颤抖地抚上木盒。
搭上锁扣,缓缓抬起,木盒里躺着一条浸满墨香的布帛。
待她展开,有另一道清新的檀香徐徐沁入鼻端。
“这……这是……”虞长生的眼眶蓦地红了。
布帛上赫然写着几字——愿小女长生身体康健,平安喜乐。
“年前,先帝去陶然观祈福,可许三愿,许愿布帛放于青鸟神像之下,供奉过后,即刻返还。”
“此乃先帝祈下的第三道福。”
陶然观……虞长生怔怔地回想那时的情景。
当日虞镇发现她假传圣旨前去牢狱探望吕非离,而后令她禁足。
那时,虞镇分明气她,最后却特意为她祈福。
无数的悔意直冲心肺,虞长生再坐不住椅子,将布帛紧紧抱在怀中,禁不住泪流满面。
她到底在做什么啊……
南山殿打破往日的寂静,幽幽回荡着虞产生嘶哑的哭声,惊得宫灯仿佛也晃上三晃。
昏黄的烛火似将那重悲伤燃尽,凝作沉闷的烛泪,将南山殿又裹上一层压抑的气息。
翌日清晨,木子替虞长生打起帷幔时,见她侧身朝里,眼眶红肿,一眨不眨地望着身前的空虚,却流不出眼泪来。
瞧这模样,便是一夜未睡。
木子压住胸中的哽咽,轻声问道:“殿下,可要起床用膳?”
闻声,虞长生颤了下眼睑,不出木子所料地点头起身。
木子知晓,她分明没胃口吃东西,却比任何时候都乖觉地用膳喝药,似乎有股信念,支撑着她绝不能倒下。
虞长生围着大氅,坐于轩窗下。
窗棂上的木格将院内的景致分成几块,墙下堆满了白雪,久久未化。
白茫茫的寂静中,一道身影出现在殿门处。
吕非离打了柄伞,伞面素净,只一株墨竹,映衬着身上的缟素。
门口的冷风将他垂在身后的长发吹起一缕,掠过肩头,勾勒出几分明净的气息。
呼吸间,一团白雾掩住了面容,也隔绝了虞长生沉静的目光。
昨日分别时,她便央求吕非离今时来南山殿陪她一会儿。
内侍将吕非离迎进温暖的殿内,虞长生立时收起适才的目光,敛起一抹微弱的笑,对他道:“来了,木子,端碗姜汤。”
“嗯。今日御医可来看过?”
“来了,还是让喝药。”
两人不咸不淡地聊着天。
吕非离却并未随虞长生一道入座,而是接过木子递来的姜汤,站在炭火边,烤了一会儿。
虞长生望他,默不作声。
吕非离并非畏寒之人,此举怕是担忧自己从外而来,满身寒气,殃及她。
虞长生抚着茶盏光滑的边缘,心中思绪凝滞须臾,而后偏过头,从窗棂中看那满地白雪。
那些细枝末节,让她不禁感慨他实在心思细腻,又令她觉出此人的矛盾。
这番矛盾,有时也让她痛苦。
炭火隐约发出噼啪声,和着窗外白茫茫的雪景,本该让人想到围炉煮茶的暖意,二人却各怀心思。
稍后,吕非离屏退众人,踱步坐于虞长生对面。
她拎起小壶,热气氤氲的茶水旋入杯中,滚水煮过的茶叶烹出清香,在他们之间隔出一道袅袅水雾。
虞长生将杯盏递于吕非离身前,后者指腹贴上杯壁,传来一阵熨烫的热意。他垂下目光,复抬起:“待你修养过这阵子,我送你回淮州,如何?”
虞长生收回的手在空中僵住须臾,继而放回桌面,才要开口,又听他道:“我会在淮州陪你。”
“很久很久。”
虞长生一愣,先是疑惑,再是缭绕于心间难以散去的怅惘,滞涩于体内,闷出一股钝痛。
“很久……是多久?”她眉头拧起,似是不信,又觉可笑。
对面沉默片刻,虞长生顺势望去,只见吕非离眉眼低垂,除了那副好皮囊,再看不出什么,只能从略微收紧的手心中看出他的犹疑与挣扎。
一片静谧中,虞长生露出带着气声的笑意,想将这个话题一笑带过,然唇角只弯到一半,便因吕非离骤然抬起的双眼打断。
他目光中凝着坚定,深而沉,说出口的话又带着一抹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仿佛唯恐再令眼前之人伤神难过。
“待你厌我烦我之时,我便离开淮州。”
虞长生神色顿住,嘴角一点点回落,眼中弥漫出难以掩饰的困惑和震惊。
为什么?
暂且不论她不日便要远嫁北疆,他如何能同自己一道回淮州,书中根本没有这般情节。
若是近日的种种没有发生,她必定会因为吕非离的这句话高兴得无以复加。
只是短短几日,所有一切,便好似物是人非。
她不会回淮州。
虞长生抬手吃茶,清甜变为苦涩,将那些起伏的情绪一股脑儿压入深处。
“我说胡话,你也跟着说胡话么?”她淡淡一笑,“还把我当成需要人陪的小孩儿?”
“我要为父皇守灵,再嫁去北疆。”
闻言,吕非离脸色一变,道:“你可以不去那蛮荒之地……”
话未说完,虞长生咳嗽起来,他不得不止住。
她一面咳嗽,一面冲吕非离摆摆手,示意无需担忧。
——算算时辰,差不多了。
压下咳嗽,虞长生面露倦意,对他道:“我想歇下了。”
吕非离一滞,知晓这个话题再难进行下去,起身将木子等人唤进门,服侍她就寝。
虞长生躺在层层叠叠的锦绣被褥中,目送他离开。
室内再度安静下来,寒风如同一只猛兽,在窗外叫嚣。
虞长生闭上眼睛,还未躺下多久,又穿衣起身。
“殿下,怎么了?”
虞长生只道:“躺着不舒服,我出去走走。”
话落,木子便从施木上拿来大氅,方要同她一起出门,却被虞长生一句“想独自散步”给拦在殿内。
天上又飘起了细碎的白雪,落在她的乌发、眉眼、肩上。
四周静悄悄的,声响悉数被大雪覆住。
虞长生仿佛误入这一方天地,匆匆一遭,恍惚之间,便要飘然而去。
留在雪地上的脚印,犹如她偶然到来的印记,只是片刻后,又会被新雪掩住。
寒风呼啸间,偶得隐约飘渺的风铃之音,将她魂魄勾了去。
好似重临除夕之夜,不知是被厚重的衣物束住了双腿,还是被大雪压弯了腰,抑或被身后穷追不舍之人唬住了脚步,耳边尽是喘息不止的惶惶之声。
身子笨重极了,心中却想飞快地逃走,两相矛盾与仓皇间,她似被拽入深渊。
恍惚的幻觉与现实重合,她觉双腿似灌了铅,唯有一点不同,那时无边无际的黑暗,在此刻却现出一道背影。
虞长生亦步亦趋地走上前,抬步迈上园林处的石桥,扶着围栏,踽踽独行。
桥洞下的水结了薄冰,映出她风中飞扬的长发与白衣。
“吕非离,不要出宫……”
咳嗽过度的嗓音嘶哑微弱,被风一阻,声如蚊呐。
眼前之人快要转出园林,消失不见。
虞长生再度开口。
“留在南山殿陪……”
她的话被一串冷静无情的电子音打断。
【警告!警告!警告!】
【路人甲不得干涉主线主角!】
她已走到桥中央,伴随告诫而来的,是脑中熟悉的眩晕。
她在心中默念。
三。
南山公主——
二。
此举——
一。
非生即死。
“扑通”。
在彻底失去意识,砸碎薄冰落入水中前,她脑中浮现过许多人的脸,有人利用她,有人伤她,有人杀她。
只是若她仍能在这个世界醒来,第一个要杀死的——
是系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