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冬日飘雪,白幡依旧在冷风中飘荡,皇城与上京寂静无比。
外头的天光透过窗上的糊纸,为室内掩上一片冷寂的昏暗。
虞长生端起药碗,一饮而尽,碗底阖在桌面上,发出轻微的动静。
已过数日,侍卫将皇宫翻了个底朝天,仍未搜寻到容亭,倒是抓了不少行迹可疑之人。
眼见这场搜捕行动波及的范围愈来愈大,那罪魁祸首仿佛人间蒸发。
虞长生披上大氅,袖中握住小炉,从南山殿出,木子随侍身后。
她绕过甬道,行过一处转角,入眼是一小片园子。
碎雪压住枝头,白茫掩映间露出些微的长青之绿,一座石桥连通冷涔涔的潭水。
这条路是从南山殿出宫门的必经之地。
虞长生踏上石桥,雕花围栏透着湿冷之意。
她渐渐靠近,石栏顶部抵住她的胯骨,垂眼望去,潭水虽覆了层冰,仍清澈见底,里头尚游动着几尾鲤鱼,在灰白的天地间显出几抹朦胧的色彩。
虞长生衔来一颗石子,松手扔下。
在空阔之地,石子与冰面碰撞之声极小,却清脆得很,继而落入水中。
这冰面很薄。
她望了望那道缺口,再抬头看一眼天色。
身后的木子侍立在旁,瞧身如薄纸的虞长生似出神发呆,只静候不语,直到虞长生走下石桥。
出了那片园林,虞长生漫无目的地行走在宫中。
所见之地,说不上熟悉与陌生,那宫墙与屋瓦仿若矗立了千年之久,于风雨中缄口不言,却蕴载着厚重的气息,在这个时节与日子里,令虞长生不知觉间生出无限的怅惘与迷茫。
她好似还回不过神来,好像昨日才与虞镇共处一堂,欢声笑语,头顶的烟火一簇又一簇地盛开。
又一晃神,仿佛才来到这个世界不久,只是倏忽之间,一切都变了。
消失得猝不及防。
天地间唯余她的痛哭。
一阵刺骨的寒风袭面,吹红了她的眼。
虞长生回过神来,不远处便是宫门。
她抬步朝前,既然来了,便问问这几日出宫与入宫的情况。
离宫门尚有些许距离时,身后响起阵阵马蹄声,不及她回首,一辆马车已路过她身旁,停在宫门前。
虞长生拧眉,宫内甚少有人可乘马车,又何况是这般日子。
思及此,她加快了步伐,见前头的守门侍卫朝马车拱手行礼。
“秦小姐,请您配合检查。”
秦微雨?
脑中一道光闪过,忽又听闻马车内传来断断续续的咳嗽。
马车内的侍女掀开车帘,露出里面的人与简约陈设。
侍卫朝里头看了一眼,又道:“请小姐和您的侍女下车,让我等仔细搜寻一番马车。”
话音方落,侍女当即微微探身,面露忧色:“将军,可否行个方便。我家小姐感染风寒,再要下车等您搜查,恐加重病情。”
说罢,在秦微雨不间断的捂嘴咳嗽中,侍女又示意他再瞧瞧这一目了然的马车内部。
“我知近日风声紧,可马车内拢共这般大,怎藏得下人?”
二人的对话被寒风送入虞长生耳中。
那辆马车通体漆黑,不大不小,虞长生盯着它,心中有了断定。
将要开口时,侧身不远处传来一道男声。
“车内可是微雨小姐?”
虞长生循声望去,那人着一身白衣,面上带着微微的笑,眼中似只有那辆马车,全然未看见虞长生等人。
侍卫等人朝他行礼。
“末将参见太子殿下。”
她的目光从虞见末身上移至后方,与另一人的视线撞在一处。
吕非离停在原地,望向虞长生的目光似有几分错愕,仿佛未料到会在此地见到她。
借着眨眼之势,将那抹错愕掩去,他欲上前几步,却见虞长生眼也不错地看着他,面上不见喜悲,但叫他生出一股冷意。
风恍若迷住了他的双眼,停驻的目光渐渐转深,虞长生自然不觉那是什么深情,继而被虞见末吸引了注意。
“秦妹妹身子不适,却还来祭奠父皇,想父皇在天之灵,必深感你的孝道。”
虞见末站在马车外,笑得春风和煦。
秦微雨又咳嗽几声,以帕掩面,抖动的双肩仿若岸边垂柳,与平日嚣张跋扈的模样大相径庭。
乍见她难得的扶风弱柳之姿,虞见末一时呆住。
“先皇待我亲厚,如今故去……”说着便有些眼圈泛红,她要挪动身子,“还是别听我侍女之言,正值敏感时日,我这就下车,让你们搜查……”
说罢,便就着侍女掀开的门帘,方探出半个身子,被冷风一呛,立即咳得弓起身子,而后借着虞见末伸出的手稳住身形。
秦微雨再抬头,面色苍白,眼底浮光。
虞见末反手搀扶她的小臂,扶着她进了马车内:“都病成这般模样了,别再逞强了。”
他往马车内探头看一眼,道:“这马车里能装何人?况且秦妹妹必然不会做这般事情,早些回府歇息罢。”
虞见末挥退身后的侍卫,亲自替她放下车帘,临了又是一番殷切叮嘱。
虞长生安静地看着这一切,说不清心中是怒是恨,抑或交杂,只是最后生生笑了,心头漫上一股讽刺。
这书中的人,但凡性别为男,便会为女主角倾倒吗?
容亭必然就在那辆马车上。
虞长生不知他是靠着什么法子,在平素便森严如堡垒、如今因事故而更甚的皇宫躲藏了数日,同样也不知他是如何在除夕夜混入宫中,携带匕首。
唯一不变的是,无论来,还是离开,谁人都没阻拦住他的脚步。
城门侍卫奉命检查,偏生有人来襄助,若说虞见末是偶然来此,她分毫不信。
所有人都在替那些主要人物开路。
为何他们取人性命,便无需付出代价,甚至有人为此拍手叫好。
律法在他们身上,仿佛就是个笑话。
儿戏般的荒谬再度袭来。
虞长生的唇角落下来,于寒风中回首,再度对上尚停驻在原地的吕非离,状似不经意地一瞥,轻轻收回目光,抬步朝那辆马车而去。
此时,吕非离心中在想什么?看她迈步而出,是屏息凝神?是担惊受怕?抑或心中祈祷,要她停住步伐。
在她的几步里,马车已驶过城门。
虞长生收住脚步,并不焦急气馁,再慢悠悠地转身,面向吕非离。
出乎她意料的是,吕非离的目光仍旧紧紧黏在她身上,却并未挪动步子。
她以为,吕非离会出手阻拦自己。
虞长生压下心绪,神色如常地向他行去。
见她往回走,吕非离怔住,眉头极细微的动了一下,露出一丝不知所措。
直到她走近,吕非离才不得已地开口:“……怎么来这了?身子好些了?”
冬日里从不觉寒冷的他,此时觉得手指发凉,冷风直往袖口里钻,嗓子有些发紧。
虞长生并未瞧出他衣衫掩映下的僵硬和不自在,只顺从她这几日如何也消除不掉的疲倦,让愁绪染上眉梢:“随意走到此处,至于身子,还是老样子。”
虞长生此时看起来便是个一时走不出来的人,浑身遍布着哀伤和倦意,不由得让吕非离生出恍惚之感,仿佛适才城门下的第一回对视,因她而起的冷意是股错觉。
可他无法松懈,愧疚和不得不为之两种情绪如同绳结,将他紧紧缠绕,心间上最红的那一处,又仿佛染上那日大殿之上从她口中吐出的鲜血,浇出酸涩的怜惜与痛意。
喉咙不由自主地发紧,呢喃低语间,他念出了虞长生的名字,后面的话,却说不出口。
不知说些什么,也似被什么拽着不断往下,淹没了他的口鼻,叫他不能言语。
“方才听秦微雨咳嗽不断,我知晓有一位御医瞧伤寒咳嗽十分厉害,可让他去看看。”
吕非离神色又是一怔:“你……关心她?”
虞长生将拂乱的鬓发捻至耳后,目光掠过吕非离,落在虚无的风中:“我不关心她,只是她病着还去灵堂,此刻便不想计较那么多。”
她不关心秦微雨,只想让吕非离放松警惕,他与秦微雨同送容亭出宫,此时面对她,该是不自在得很。
她不想让吕非离察觉到,她已经知晓他们的举动。
毕竟,她还需要吕非离帮她做些事。
“你明日若……”
她一句话未说完,忽然咳嗽起来。
虞长生侧过身子,微微弯腰,一只手立即落在她背上,语调里带着难以忽视的忧虑。
“虞长生……”
咳嗽间,牵扯得她肺腑极疼,喉头一腥,血沫便染在了手帕上。
看着帕子上的嫣红,虞长生不由得怔住。
她……真的还能活到报仇那一日么?
倏忽一阵大风而起,吹散她垂落在胸口上的乌黑长发,她像一株风中的蒲公英,身上的花絮轻易离去。
身上陡然遍布寒意,呼吸间,仿若垂垂老矣。
耳畔似蒙了层水雾,万籁俱静间,渐有呼喊传入,打破了她朦胧恐惧的世界。
面颊涌上一股热意,神色焦急的吕非离映入眼帘,攥住自己手臂的那股力道,捏得她生疼,只是手的主人似乎不知晓。
虞长生蓦地回神,不知是太冷,还是错觉,她竟从吕非离的眼底看到了一层水光。
“我们回南山殿,木子,去唤御医。”
木子领命即刻去寻御医,吕非离拢紧她的大氅,牵她回南山殿。
热意从面颊上转移至掌心。
人总是充满了矛盾。
他一面帮助容亭出宫,一面又为她的病体焦虑不已。
呵……
虞长生无声笑笑,擦去唇边的血渍,她还不想死。
他们助容亭出宫,便助罢。
此时此刻,她还拦不住这些人。
那便跑得再远些。
反正最后,她总要让容亭心甘情愿地回到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