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面对吕非离的质问,虞长生面不改色,浑不在意道:“我去央求父皇,他便让我来了。”
“不。”
吕非离直觉不是如此。
“此次不是以往的小打小闹,皇上是真的发了怒,不是你平日那般撒娇央求即可。”
“那你说,我是如何进来的,”虞长生反问,“如果父皇不让我来,我怎可来。”
她站起身,头也不回道:“很晚了,我不能再呆了,我喊他们帮你。”
要离开牢房时,虞长生又听到身后的响动,不禁回头,登时惊住。
吕非离将身旁干净的衣裳盖住下身,竟侧坐了起来,不顾脸上疼得血色全无。
“你怎么坐起来了!”
虞长生回身折返,面色不虞。
“你是偷溜进来的?”吕非离顺着猜测的思绪一转,“造假?”
虞长生被戳穿,并不慌张:“反正来都来了,你再纠结我如何来的,没有意义。”
“虞长生!”
吕非离用粗砺的嗓子低而重地喊她,面容肃穆。
“恃宠而骄,也当有个限度!”
她?恃宠而骄?虞长生简直不敢相信吕非离用此四字来形容她。
“我如何恃宠而骄?”
“皇上怜惜你,你却不能以此作大无畏的底气,假传圣意是大罪!”吕非离目不转睛地望着她,言语之间满是训斥责备,“你如今敢这般做,无非不怕他真正问罪于你。只是——”
“若你当真如此想,便太过天真。”
吕非离劈头盖脸骂过来,虞长生这才明了他所谓的恃宠而骄。
说她天真也罢,持宠而娇也好,虞镇对她的疼爱,确实曾让她无畏行事多年,可追根结底,她真正不怕的,是因为她知道——世人对假传圣意讳莫如深,无不是怕性命不保,而她,死与活,都各自有路可走。
还有一点,这个时代对皇权的忌讳,她并未感受太多。
虞镇给她足够的父爱,即便身在深宫,亦未被卷入云波诡谲中,更遑论远赴淮州。
说了许多,吕非离却见虞长生平静得很,激得他如同被一碗凉水浇在了烧铁上,心头滋拉冒气。
“虞长生!”他疾言厉色。
“我说过,此事非同小可,皇上本就在气头上,你背着他旨意行事,难保他不会被激怒得更深。”
“他在一位父亲之前,更是一位君王,你可明白?”
眼前人约莫被她气急了,眼角和脖颈浮现一层淡淡的红,虞长生继续顶着让他跳脚的云淡风轻,说道:“其中的利害关系,既然你看得这般清楚,怎没料到顶撞他的后果?”
话落,吕非离面色一变,染上焦色的双眸瞬间晦暗,唇角下压,绷着脸,一言不发。
烛火噼啪作响,在两人之间燃烧着无声的沉默。
良久,虞长生问道:“你为何要莽撞?阻拦秦微雨和亲的方式,不应当只有这一种。”
吕非离低垂眼眸,视线里落着虞长生随灯火摇摆的影子,复抬眼:“其因有三。”
“第一,试探与传递消息。皇上势必要将秦微雨嫁去北疆,不要作明面上的抵抗,顺其意,接旨。”
虞镇此举,进退有道。秦微雨乖乖接旨,就去和亲;若抗旨,正好给了他打击远安侯府的切口。他千算万算,唯独未料到吕非离横插一脚。
他以大殿顶撞之事态,告诉秦微雨,不要掉入精心为她备下的陷阱。
“第二,是我的私心,我要向皇上求娶秦微雨。”
“第三,我为她行凶险之事,便要她将我牢牢记在心里,欠我愈来愈多。”
第四,他要试探虞镇对世家的态度,他能忍世家至何等地步,会如何处置发落他——这一点,他没有对虞长生说出口。
吕非离望着她,不避讳不闪躲,将虞长生寸寸细微的表情尽收眼底。
虞长生眼角微动,手指蜷了蜷,极力忍住心上起伏的情绪。
她知道,吕非离说的是实话,尤其最后两句,是说给她听的。
“事到如今,你要如何脱狱?”虞长生稳住自己的声调,不叫自己看起来像是同他斗气。
“静观其变。”
虞长生嗤笑出声,听他言语之间还似个旁观者,旋即问道:“你难道真将生死置之度外,未考虑过往后?”
“我不会死,只看有何处置而已。”吕非离笃定道。
帝王有猜忌之心,便不能真将他如何。北部尚有吕连的屯军,皇帝一直担心的,无非大将军功高震主,有逆反之心。这份猜忌心令他对将军府下手,也让他不至于立马将事做绝,否则便是刺激北部军士造反。
他所受的无非皮肉之苦,或禁足,或无仕途。但他本就从未入仕,也未入伍。
“你有无惧假传圣意的依仗,我自有活命的把握。”
“所以,”虞长生一字一句道,“你敢为她行事至此。”
两人对望,目光汇在一处。吕非离不置可否。
虞长生率先偏转双眸:“和亲之事,最后要如何解决?”
“皇上这边是板上钉钉,只能从和亲的北疆王子那边想办法。”
虞长生眉眼低垂,尚且不说嫁娶婚配一事是否和当事人的心意,此去千里迢迢,恐再无归宁之日,谁又愿去?再者北疆蛮荒之地,与丰饶富庶的天佑完全不同,身在异乡,语言不通,此番孤独寂寞,谁又可忍受。
最后,还是嫁给一个素未谋面,连情谊都谈不上的人。
却无人过问,和亲之人是否愿意。
“非要和亲么?”她喃喃出声。
此番话似触动了吕非离压抑多日的心事:“不和亲还能如何?”
“天佑表面看上去安居乐业,熟知近年天灾人祸不断,国库赤字,百姓和国家再负担不起战事,所有人都需要修生养息。北疆前来议亲,是为得到我国的支持,单是经济贸易往来上的交换,不足以令北疆王子安心,他要实打实的联系。”
虞长生眉心一动,听出吕非离话中裹挟的怒气。在他们心中,丞相府一案存在冤情,东宫愚蠢自私,引来边境战事,吕连及其将士在前线拼杀,不过为草包太子的奸计付出代价。
他在为北部的将士感到心痛,愤恨不已。
……还有吕连的伤。
疲累翻涌上来,虞长生不由得在心中叹息,方要离开,又听吕非离开口。
“虞长生,不要再管这些事。”
“……也不要为我,做傻事。”
她闻声而望,吕非离垂下眼皮,挡住那双眼眸,映在火光中的面容,隐隐透出一丝推拒与冷硬。
“把我忘了吧,”吕非离轻声道,“我们不会在一起。”
“无须为我伤神,皆是徒劳。”
似是要坚定他的话语,吕非离终于抬起双眼,光影如同雕刀,将他的眉骨镌刻得坚硬如铁。
“我知道啊。”
不是画本子里难舍难分的场景,也没有尖锐的吵闹质问。
虞长生一副了然的神色,平淡得仿若听到一个再寻常不过的答复,语气和缓。
“再见。”虞长生又道,转身出了牢房。
许是冬日的脚步渐近,虞长生一出此地,便觉寒风阵阵,无孔不入。
想要深深吸口气,来疏通胸口的滞涩,却觉一口冷风呛进喉头,激得她剧烈咳嗽起来,将不远处等待的木子唬了一跳,连同候在大门口的那两个侍卫也惊住。
虞长生咳得弯下腰,牵连肺腑,刺得她眼眶发红。
喉头一腥,眼见木子要疾步至跟前,虞长生连忙将帕子一捻,直起腰,拢了拢披风:“好冷啊,我们快回宫吧。”
说罢,便要木子上前搀扶她一把,却见前者呆滞不动,愣愣望着她,倏然落下一滴泪,而后如断了线的珠子似的,眼中蓄满水,珍珠落个不停。
“……怎的了?做甚哭成这样?”虞长生一时摸不透,不解地问道。
木子双目通红,嘴角不可抑制地抿紧,一副不欲哭又忍不住的模样,最后拿出帕子将虞长生的唇擦净,在帕子上染了一点殷红。
应当擦擦嘴巴的,虞长生心想。她笑了笑,没说话,挽着木子的手臂走了。
一路上,只能听见木子忍不住的啜泣。
她不是御医,却也知道咳血并非好事,走了半晌,忽地攀住虞长生臂弯:“殿下,我们回淮州吧。”
“上京繁华是繁华,气候远不如淮州。淮州四季如春,定然不让殿下冷成这般模样。”
说着说着,木子的手攥得愈发紧:“这里干燥,殿下咳嗽总不见好,去了淮州一定会好。我们在那里呆了几年,殿下已很少生病了。”
经木子这般一说,虞长生不由笑笑,来上京一趟,确实把自己折腾得够呛。
花灯节差点没被踩死压死,去围猎坠崖落水,后引得大病一场,爬个悠然山,又遇容亭,后头断断续续病着,一直没完。
“搞不好,我与上京八字犯冲!”虞长生对着木子煞有其事道。
甬道上只有二人,月色将她们的影子拉得老长,木子挽住虞长生,小嘴开始叭叭淮州多么多么好,来到上京多么多么不适应。
她确实不适应,从前在淮州,虞长生便只是个府邸小姐,极少人才知她是一朝公主,木子行为处事不必受诸多拘束,且虞长生将养得还算得宜,来上京一次,颇有打回原形之感。
“那待我这病好全,便回淮州吧。”
虞长生应道。
“真的?”木子一惊。
“真的呀。”虞长生捏了捏木子呆楞的小脸,迈步向前。
她不适合这里。
她不能改变吕非离的心意,她也得不到吕非离。
那便眼不见为净罢,糊涂、自在、快乐地活,过完她所剩不多的时日。
路人甲,怎能呆在风云的中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