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玉枝苑。
青葱玉手扫过琴弦,回环间奏响泠泠清音,空雀抬头望一眼前方。
“日子过得真快,公子已围猎归来。”
吕非离微微颔首,眼睛在片片竹简上掠过。
“边境战事已定,大将军正在归来途中,不日将抵达上京。”空雀柔婉的声音随琴音一齐倾泄。
“双方议和之事也商讨得差不多,往后便会恢复贸易往来。”
空雀叹道:“近几年天灾人祸不断,皇帝本意休生养息,熟料权臣之争又掀起边境战火。”
吕非离面色发冷:“那东宫草包迟早要下台。”
空雀疑惑道:“可若他下台,皇帝膝下便只余八岁的幺子,将来可掌大权?”
“内有文臣可用,外有武将镇守边疆,只要皇子听话,未必不能治理国家。”
“朝中老臣年事已高,怕是也撑不住多久。”空雀道。
吕非离放下竹简,从案上端起茶盏,轻抿一口,再道:“他们在培养陆行止了。”
见他一副无所谓的模样,空雀只能垂头不语。吕非离能文能武,将军之父在前,为避嫌低调,他不能走武将之路,若要入朝为官,难免有文武二人把持朝局之谣言。
每每念及此处,她总要为吕非离扼腕叹息。
气氛一时有些静,空雀另起话头:“北疆使臣不日也要上京,据说有结亲之意。”
吕非离放下茶盏,见一片浮沫悠悠晃荡,困于方寸之地,冷声道:“儿子干下的蠢事,最后要赔上女儿,全部落在皇家身上,倒也应了那句冤有头债有主。”
“公子不担心,和亲人选会出意外?”
吕非离抬头,听出空雀言语之中的意有所指,眉头轻动,而后摇头:“他膝下尚有好几位公主。北疆乃蛮荒之地,常年冰雪漫天,他素来爱护南山公主,断不会择她嫁亲。”
话落,有人敲响雅室的扇门。
空雀停手起身,捋平垂落的衣裙,开门,而后一惊。
门外立了几位女子,沉鱼落雁之容。
空雀蹙眉斥道:“你们来此做甚?我有客人,不得叨扰。”
身旁上了年纪的管事妇,微微一笑,朝屋里探头,被空雀截下也不恼,开口笑道:“可是那位公子将这几位姑娘喊来伺候的。”
“胡说什么,莫要诓我。”空雀面容严肃,作势便要招来小厮驱人。
“空雀。”
室内传来吕非离的声音。
“是我说的。”
空雀诧异回首,门外的管事妇得了应允,便让她们进门。
她们轻提裙摆,簇拥进来,迎面扑来脂粉花香,把空雀撞到一旁。
妇人带上门,袅袅而去。
空雀转过内室的帷幔,见诸位女子已将吕非离团团围住,先前案上铺开的竹简已被他收入囊袋里,取而代之的尽是她们端来的酒水瓜果。
吕非离方才谈事的正襟危坐已变成盘腿屈膝,举手投足间一股落拓不羁,将身旁之人迷得死死的。
“公子?”空雀疑惑地唤了一声。
左侧的女子生怕吕非离再被空雀夺了注意力,纤纤素手举起一杯酒盏,递于他嘴边,温言软语道:“吕公子,这可是玉枝苑的好酒,不妨尝一尝。”
吕非离就着她的手喝了。
此举仿佛是个引子,其余姑娘见吕非离是如此态度,一时纷纷甩去束缚对他献殷勤。
吕非离眼前的酒盏一杯接一杯,来者不拒。
喝过半晌,待下一杯再来时,吕非离偏过头,去望手的主人:“客人来时,你们只知喂酒?”
被问到的女子一怔,忽然明白过来,此人真是来找乐子的,便扬起一抹笑,倒在吕非离肩头:“公子还想要何?只管说,没有小女子办不到的。”
吕非离看着缠上来的手,默然片刻,沉静道:“鱼水之欢。”
室内顿时响起一片娇笑,空雀怀疑自己听错了,不禁又唤一声“公子”。
她知吕非离素来不近女色,不知今日何故,竟放荡不羁起来。
吕非离从一堆女子间抬起眼,不辨喜怒地朝空雀投去目光,示意她静看抚琴。
不消他收回视线,另有一手,仿似柔若无骨,轻抚上他的面容,让他低头,捻来一颗去了皮的葡萄,抵在他唇边。
女子至下而上的目光,柔弱、美丽、娇媚,含了丝丝情意,华贵的衣袖从手腕处滑落,露出洁白无瑕的手臂。
吕非离凝了目光,一动不动,面上还带着女子手心留下的潮湿热意,心中静如止水,无波无澜。
为何?
为何不起作用。
他既从虞长生那察觉,自己或也是个溺于女色之人,为何到了此地又不管用。
吕非离眉心微拧,恍惚之感袭来,一时陷入迷惘困惑。
他为何要用此法测自己劣性?又或是,在测其他的什么。
只是连他自己也摸不清心底意图,懵然糊涂间就做了这番举动。
那女子见他愣愣瞧着自己,不禁会错了意,娇俏一笑,把葡萄半含进嘴里,迎他而去。
门忽然打开,室内女子俱是一愣,口中含了葡萄的女子亦回头望去,只见走入一瘦弱女子,眉目清秀,却有羸弱之感。
琴音应声而止。
虞长生一眼望见花团锦簇的吕非离,见其唇上湿润,又见怀中女子朱唇含紫玉,面上神情几番变幻,最后皆化作满面笑意。
“我今日去你府上,本欲看看两头鹿,他们却说你来了玉枝苑,”虞长生侧身去寻空雀身影,“本以为你是来听空雀姑娘的曲子,原是来寻快活。”
吕非离这才回过神来,心底蓦地卷起一股不自在,不知是被虞长生捉住,还是为了放浪形骸这事本身。
他张口欲解释,似乎又说不出个所以然,连他自己也没厘清楚为何这般行事。
如此一犹豫,虞长生便踏步蹲在案前,语气满是欣慰:“你开窍了,真不错!”
此话一出,把所有人都绕晕了。
侍奉的女子以为她来找茬,空雀以为她同上回一样要把吕非离带走。
而吕非离,他愣愣地望着身前一脸笑意的虞长生,目光有些不可置信,又有些不明所以。
虞长生冲他发怒,或是大闹一顿,似乎是他脑中浮现的场景。
可是为何?
他又问了一遍“为何”,因为同她有过亲昵之举,她就会管束自己的行为,不准他来烟花柳巷?就像她一直不愿他去寻秦微雨一样。
但这一切似乎得有个前言。
虞长生约束他,要么出于心生爱慕的嫉妒,要么只是纯粹的占有欲。
若她既无意于他,也无甚占有欲,阻他去寻秦微雨,只是不欲他苦求不得,那么他今日所为,就像她所说的“开窍”。
她自乐见其成。
心中又是一团乱麻,他尚未说话,那厢虞长生行止愈发离谱。
虞长生前后上下打量众人,问一旁的女子:“你们先前都对他使了什么手段。”
女子呆呆地道:“只是喝了点酒,旁的便没了。”
虞长生了然地点点头,虚虚点着吕非离一丝不苟的形貌,语重心长道:“你们这般浅显地撩拨取悦他,皆是不痛不痒。”
“打架要拳拳到肉,此事也是同个道理。”
说罢,虞长生越过桌案,伸手解开吕非离束腰的玉带,随手往后一扔,再扒开交叠的衣襟,让服帖的衣服变得松散,里头精悍结实的肌肉若隐若现,胸口中央的一道凹下去的肌理轮廓瞧得一清二楚。
在座之人惊得说不出话,虞长生还未罢休,拾来一杯酒,在她们面前转了一圈,道:“酒不光可以用来喝。”
话落,她手一抬,将酒液尽数倾倒,从吕非离清晰的锁骨一路下淌,胸口溅得到处都是。
“这……”有女子目瞪口呆,拿起巾帕便要去擦拭。
虞长生夺了她手中丝帕,煞有其事道:“用什么帕子,手擦一样的。”
一番调教,虞长生满意一笑,预备功成身退,却被摁住了后颈,一动不能动。
“哎……这样式儿的,你不喜欢?”
一直未曾动作的吕非离终于出手了,他迫使虞长生抬头,两人目光交汇,后者从他眼中品出了些微演武场的阴沉模样。
虞长生尽力撑住上半身,不去碰倒酒壶瓜果,莫名一副引颈受戮的姿态。
“喜欢得很,”吕非离缓缓道,“只怕你继续留在此地,我多有不便。”
虞长生一副好商量的嘴脸,一面掰着他的手欲挣脱出来,一面道:“我有眼力见,瞧着差不多就会撤了。”
“从前只看书,如今可以亲眼见识一番,我就看一小会儿,”虞长生掰不动他的手,只好放弃,“也可让空雀弹琴助兴啊。”
吕非离同她对视片刻,只见她像只被人拿捏的小鸟,无济于事地扑腾着翅膀,而后松了手。
虞长生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再抬头,见吕非离握住身旁女子的皓腕,伸入敞开的衣襟。
“有劳,替我擦干。”
虞长生笑笑不说话,潇洒地站起身,往空雀身旁一坐,观摩之余,让空雀教她认琴弦。
前方莺语绵软,皆是对吕非离的身形赞不绝口,有人在他胸口作乱,将肩头衣服扯下些许,使他愈发像个万花从中过的浪荡子。
虞长生收回视线,神态自若,垂眸望向空雀青葱玉指扫过的五根琴弦。
要说她对开门所见不震惊,自是假的。
只是多思量片刻,她对吕非离的行为举止便有大致猜测。
无非是来证实他是否当真能被男女欢好之事轻易影响。
而她不但放任,还添柴加火,只因她也想测。
——是所有人都可,还是唯独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