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江夏在谢冉的怀里抬起头。
面前的男生歪着头,随意地套着件衬衫,头顶上搭着揉乱了的白色浴巾,沾湿了的发丝还在滴着水。水珠从他的发梢落下来,滑进解开扣子的领口,露出清晰笔直的锁骨和颈线。
江夏啪一下站直了。
“我隐约听见外面有人”谢冉轻轻眨眼,似乎有些茫然,嗓音里还带点着没睡醒的倦意,“你怎么”
“你怎么不接电话?”江夏先发制人。
“我刚刚睡醒。”谢冉抓了抓头发,“然后去洗澡了。”
“你手机是关机的。”江夏指出,“一整天不接电话不回消息很吓人的。”
“抱歉。”谢冉想了想,“手机大概是没电关机了,昨晚忘记充电了。”
“谢冉你太过分了。”江夏有些恼火,“你昨晚不回短信今天不接电话,早上说了句不舒服就挂我电话,一整天都没消息手机还关机……”
她越说越生气,“吓得老年和我担心你出什么事,匆匆忙忙赶过来看你,怕你没吃午饭我们还去给你买了水果和面条……”
“过来的路上我迷路了好几次,还顶着超大的太阳”
“结果你就跟我说你刚刚睡醒……”
她说着说着莫名委屈起来,声音里居然带了点哭腔。她也说不上来为什么情绪那么激烈,可是一种失而复得的巨大落差感让她忍不住想哭,就好像在为某种可怕的预兆而感到后怕。
“我一个人提着这么多东西找过来的……”她指了一下门边的两个大塑料袋,大声抱怨,“超重的!”
然后她低下头小声,“有个瞬间我真的很害怕失去你……”
面前的女孩低着头,整个身体都绷得很紧,纤薄的肩头微微地颤抖。谢冉略微迟疑了一下,然后伸手轻轻抱了她一下,低声说,“别怕,我在。”
这个拥抱很轻,几乎难以察觉。只有很淡的一点水汽蹭过江夏的颊边,让她感觉到自己被人安慰了。
“我刚刚是真的很担心你。”江夏闷着头说,“你是我唯一的最好的朋友。”
“我知道。”谢冉轻声说,“对不起。”
阳光从窗外落进来,纷纷地落在他们的身上。年轻男生身上有干净的薄荷味道,还有刚洗完澡的清新肥皂香气,安静无声地笼罩了她。
她忽然更委屈了,在谢冉的怀里放声大哭。
孤身一人来异乡的不安、两个月以来被父母抛弃后的失落和难过、面对陌生环境的忐忑不安,再加上一整天起起落落的心情变化,让所有那些压抑了很久的情绪一下子爆发出来。
谢冉有些手足无措。他任凭江夏把额头抵在他的胸口大哭,小心翼翼地抬手拍了拍她被太阳晒得发烫的发顶。
“我……”他低声开口,这时候猫从房间里钻出来,跳到窗台上“喵”了一声。
这一声“喵”把两个人都吓了一跳。
大概是意识到这个拥抱有点暧昧,江夏猛地从谢冉的怀里钻出来,假装无事发生地抹了下脸。
谢冉转身拿了几张抽纸递给她,她伸手去接的时候发现他的耳廓有点红。
“你害羞了!”江夏大声指出。
“没有。”谢冉面不改色。
“可是你耳朵红了。”江夏毫不留情。
“你脸红了。”谢冉立即反击。
“可恶!”江夏败下阵来,若无其事地背过身,稍稍弯下腰去看窗台上的猫。
“猫诶!”她大喊,把脸凑过去和猫面对面,“是男孩子女孩子?”
“是小公猫。”谢冉一边回答一边提起门口的两个塑料袋,顺手带上了门,“他是暹罗猫。”
“好可爱。他叫什么名字?”江夏问。
“暹罗猫。”谢冉说。
江夏眨眨眼睛,没懂。
“他的名字叫,”谢冉冷酷脸,“‘暹罗猫’。”
江夏扑哧一声没忍住笑,转头看谢冉,“大角老师你的取名能力真是一流。你写小说的时候都是怎么给人物取名的?”
“掷骰子。”谢冉绷着脸转过头,不打算继续回答问题。
“掷骰子怎么取名字?”江夏笑弯了腰,不依不饶地追问。
谢冉假装没听见这个问题,把塑料袋放在厨房台面上,然后转身对江夏说:“直接穿袜子踩进来就可以。”
江夏蹲在下陷的玄关处把运动鞋脱下来,穿着白袜子轻轻踩在面前的木地板上。谢冉示意她直接进来,她牵起裙角往屋里探了个头。
“这么老的房子居然装了这么大的落地窗。”她有些惊讶地感叹。
谢冉住的出租屋非常干净,一切都简简单单。从玄关进去以后是很小的厨房,然后是客厅和两个房间。客厅正对着很大的落地窗,地面是一尘不染的木地板,墙边散乱着几叠稿纸和一台笔记本电脑,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空旷得不可思议。
“房东在美国。”谢冉解释说,“这间房子本来会是他的婚房,所以他装修得很用心。我住进来的时候承诺不会布置任何东西,所以他租给我的价格很便宜,一年交一次房租。”
“本来是婚房?”江夏举手提问,“那后来他没有结婚吗?”
“他太太因为车祸去世了。”谢冉轻声说。
江夏怔了一下,没说话。
风从这边的窗户里吹进来,呼啦啦地吹起地面的稿纸。阳光从对面的落地窗外倾泻下来,在木地板上流淌出一泊寂静的光影。
“谢冉你不需要家具的么?”江夏背手站在谢冉身后轻轻踮脚,“那你都在哪里写小说?”
“地板上。”谢冉随口回答。他站在厨房台面前打开塑料袋,看见分装好的汤粉和红彤彤的苹果,微微怔了一下,“是给我的么?”
“不然呢?”江夏跳到他身边,仰起脸看他,“你是不是没吃午饭?”
“你怎么知道?”谢冉轻轻眨眼。
“老年的怀疑果然是正确的。”江夏小声嘟囔,“从昨天晚上睡到今天下午……你这一觉睡得可真够久。”
她忽然飞快地抬手碰了下谢冉的额头,“你是不是发烧了?”
“没有。”谢冉稍稍低头,让她一手摸他的额头一手摸自己的额头测体温。
阳光乱糟糟地涌进小厨房,灶台和洗手池上都镶着一层金边,圆脸的猫坐在窗台上好奇地探头看。
年轻男生在阳光里微微低下头,身边的女孩凑得很近很近,近到两个人都可以感觉到彼此的呼吸,看见对方眼睛里倒映着的自己。
“你脸红了!”江夏忽然大声说,“这次是你害羞了!”
谢冉收回目光,无奈地叹口气,“你赢了。我害羞了。”
江夏扳回一局,很得意地哼了一声。
虽然这种比赛谁先害羞了的游戏使人很像幼稚鬼。
厨房里有一张很小的餐桌,铺一张彩色格子的餐布。谢冉坐在桌前低头吃用微波炉热好的汤粉,江夏在对面撑着下巴看他,偶尔从水果盘里戳一块洗净切好的苹果。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聊着聊着又开始互相揭短。
“你会做饭么?”江夏问。
“不会。”谢冉答。
“那你平时吃什么?”江夏眨眨眼睛。
谢冉低头吃面不回答。
“你这个人真是……”江夏感叹,“所以老年说你有时候连续一周每顿都去吃街角的汤粉店。”
“所以,”她总结,“你不是因为喜欢吃而是因为不会做饭而且很懒啊。”
谢冉别过头不说话。
本局江夏胜。
“那你会做饭么?”谢冉反问。
江夏哽住。
本局谢冉反胜。
“那你以前吃什么?”谢冉忽然问。
“校门口五块十块钱的面包和饺子。”江夏漫不经心地答,撑着下巴转头望向窗外,“家里又没有人给我做饭。所以长不高也不怪我嘛。”
谢冉静了一下,指尖微微动了一下,最后伸手过去揉了下她的头发。
“干什么?”江夏小声嚷嚷,“不要把手上的面汤沾到我头发上。”
嘴里这么说着,她却没有躲开谢冉的手,只是凝望着窗外流淌的风,感觉到有人轻轻地把手放在她的头发上,好像安抚一只不高兴的猫。
很多年后她回忆起这个下午,还会把手轻轻放在自己的头顶,摸一摸自己的头发,记起那个人的掌心里很温暖的温度。
风从她的头顶经过,一吹就散了。
“有件礼物送给你。”接着谢冉说,“本来想等你开学了送到你宿舍的。”
“什么什么?”江夏抱起猫跟着他进了客厅,在木地板上乖巧坐好,满脸好奇地望过去,看见谢冉从房间里抱出一个纸盒子。
“是你很需要的东西。”谢冉坐在她对面,把纸盒子推过去,看了一眼她怀里的暹罗猫,“猫居然很听你的话。”
“平时不听话么?”江夏揉了揉暹罗猫脖子上的毛,接过纸盒子开始拆。
“平时很怕生。”谢冉想了想说,“上次老年那家伙过来的时候,猫趴在窗台上吼了他一下午。”
被提到名字的年祈在导师办公室打了个喷嚏。
“哇!”这时候江夏已经把纸盒拆开了,“是笔记本电脑!”
纸盒里放着一台崭新的笔记本电脑,颜色是很漂亮的银色,配了白色的鼠标和一把机械键盘。暹罗猫从江夏的怀里跳下来,好奇地凑过去嗅了嗅气味。
“我想你很需要它。”谢冉说,“学校机房晚上会关门,你总不能深夜去校外网吧用电脑。”
他想了想,又补充,“我挑了市面上最轻的款式,你放在单肩包里也不重。”
“谢冉你怎么这么好!”江夏捧着电脑兴高采烈,望向谢冉的眼睛亮亮的,“我本来想用在咖啡店打工的钱来买电脑来着……”
“不过你每次送我的礼物都好贵重……”她揉揉头发又苦恼起来,“每次回礼我都要想好久……”
“别想那么多。”谢冉欠身把电源线递给她,“你试着用用看?”
“用它干点什么呢?”江夏抵着下巴想了会儿,“我们一起看电影吧?”
谢冉从房间里拉出两个懒人沙发靠在墙边,给江夏的新笔记本电脑插上网线和电源线,然后把它放在立起的小桌板上,旁边是一盘削好的苹果和两个装满牛奶的马克杯。
“看什么?”江夏问。
“《飞向太空》。”谢冉答。
江夏扑哧笑出声,窝在懒人沙发里摇着头看他,“1972年的苏联老电影。谢冉你的喜好真的很特别。”
谢冉面不改色地在电脑里调出电影。
电影改编自科幻小说《索拉里斯星》,讲的是一位科学家前往外太空的太空站、然后在那里遇到了去世多年的妻子。在低沉的配乐和模糊的画面里,电影里的旁白用俄语低声说着:
“看,我爱你……”
“但是爱是一种我们能经历却无法解释的情感……”
“你爱上那些你可能会失去的东西……”
摇摇晃晃的电影声里,江夏悄悄转过脸,忽然发觉身边的谢冉靠坐在墙边,低垂着头,安静地闭着眼睛,睡熟的猫蜷在他的手边。
“喂,”江夏轻轻喊他,“你睡着啦?”
身旁是巨大的落地窗,阳光纷乱地落了一地,风卷起满街的梧桐树叶。
落地窗下,女孩侧过头,长久地注视着身边低垂着头睡熟的男生,阳光把他的发梢晕染成好看的金色。
神使鬼差的,她探身凑过去伸出手,轻轻碰到他的额头。
他慢慢睁开眼睛。
一个猝不及防的对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