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无言(十二)
身处的宫殿轰然消失,洛施没感觉到身体像之前那般移动,却已经到了新的空间。
眼前,是空无一人的旷地。洛施下意识闭了闭眼。
钱卫有些迷糊,毕竟直至现在,他都没有听洛施解释过一句关于他们现下处境的情况。
但他猜测着:“洛施,我们还是不能逃出去吗?”
洛施耳朵动了动,迟迟没有反应过来,自己的手被握着,却是对他“嘘”了一声:“有人来了。”
着杨妃色绣花锦裙的女子缓步走来,在空旷的平地上擦出了不小的声响。
她在外观上与人无异,但洛施见她周身缠绕着浓浓的黑气,便知晓,她一开始的判断——女子是留存于人间的怨鬼,是正确的。
她又怼了怼钱卫的胳膊,朝着杜寒腊的方向努了努嘴,“你看看,那边有人吗?”
钱卫正色道:“未曾见到。”
洛施于是清了清嗓子,在钱卫可以说是惊异的目光中,对四下皆是无人的一角高声道:“徐夫人,你倒是想与徐炳元伉俪情深,可惜姑娘你红颜薄命,而那厮捏了个傀儡伴在身旁,心里不知有的是什么心思。”
感受到说话声,杜寒腊周身的浊气剧烈波动,人却依旧低着头站在原地。
洛施左手紧攥着钱卫的手,像是随时要带着他跑路,“说到那傀儡,我是真好奇,她装疯要杀了你唯一能留在世上的儿子,徐炳元却百般纵容于她;而自己妻子的鬼魂日日囚于他的床榻之上,他却毫无察觉,没有一丝怜惜。”
钱卫瞥了她一眼,前半段,是在故意颠倒黑白吧。
洛施沉声道:“不如,我替姑娘杀了那个负心人吧。”
这句话像是按动了某个开关,杜寒腊僵硬的扭了扭身体,眼神黑漆漆的,一眼根本望不到底,声音嘶哑难听:“杀——”
洛施饶有兴致的附和着:“对,就是杀了他!”
然,杜寒腊的身子却在下一刻轻移,如飘风般疾速消失在眼前,眨眼之间,已至洛施身前。
她眼神木讷,动作却狠厉,第一时间就要攻向洛施的脖颈。
她的那句“杀”字,不是认同,而是愤怒的反对!
洛施难掩笑意,只因早就准备好将到来的这一刻,怎会容她得逞?
杜寒腊的速度快,洛施比她更快。她猛地侧身躲过来人,同时,玩笑似的扬起杜寒腊的裙摆,见后者漆黑的眸子显现出了星星点点的呆萌,空闲着的手攀上她的肩膀,竟是单手将杜寒腊摔在了地上。
洛施自顾自玩得津津有味,钱卫被她牵着手,对于毫无武功的他,却是被迫陪着她一同进行了这高难度的动作。
钱卫看不见那人,但还是道:“你好像惹毛他了!”
“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洛施笑嘻嘻的回应着。
两人说话间,杜寒腊动作缓慢的从地上爬了起来,如钱卫所料,虽然她看起来就是一个没有感情的杀戮机器,但在这一刻,仿佛禁不住洛施的玩闹,周身黑雾一般的浊气愈发浓郁了起来。
洛施当机立断,手掌心凝聚出一道紫青光芒,一个拇指大小的物什缓缓变大,正是她的玉箫。
洛施这回没嘱咐钱卫捂耳朵了,后者瞥了一眼她的动作,又想到自己的手还握在她的手心里,还是放弃了挣扎,面上是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
“呜——”这一曲意外的好听。箫声如流水,分明是幽怨的曲调,但奏曲者却是胸有万千沟壑,曲调一转,竟是万分高亢激扬,两者相结合起来,也没有丝毫诡异之感,无比自然和谐。
钱卫不自觉地沉浸其中,更遑论洛施祭曲的对象。
杜寒腊周身的浊气烟消云散,洛施却没有即刻上前,更是在心里犯嘀咕:“她的浊气并不是很重,力量也不是很强,根本不像是能够设下阵法与我对抗的人。”
待女子的瞳仁恢复了清明的神采,洛施才悠悠指向天际,冷哼了一声,“是你设下阵法将我们带进来的?”
杜寒腊身上的衣裙无风自吹,她看起来没比洛施知晓得更多,“……我不懂什么阵法。”
洛施皱眉,一个随时会被她收服的怨鬼,是没有什么撒谎的必要的。
她哑然,只得又问道:“你可知,你的肉身已死,如今只留下鬼魂?”洛施顿了顿,“而鬼魂的去处,只有去往鬼界。”
让洛施意外的是,杜寒腊并没有辩驳,反而清凌凌的点头道:“我已在鬼界待了十年了。”
此话一出,洛施的眉头皱得更紧,骤然将此事与徐夫人病重之事联系在一起,却是丢出一句,“那你为何又要重返人间?”
“我不知道。”杜寒腊吐出一口气,眼神茫然,“我不知道这是哪里,只以为是一场梦。”
只以为,作为没有躯壳的鬼魂,数年无梦后,依靠不知去向的诚心,终是盼得故人。
洛施有些半信半疑,但还是决定不再问她阵法一事,“徐夫人,那当年在宫变之中,可是你保下了徐炳元一条命?”
“我?”杜寒腊轻笑一声,只有提到徐炳元,她才有了生气,“他自有本事保全自己,并不会受我的恩情。”
这话说的怪怪的,洛施总感觉自己品出了不一样的感觉。
杜寒腊又道:“徐炳元并不爱我,他或许对我有利用,有愧疚……”她低下头,自我怀疑着:“他那样冷情冷心的人,会生出愧疚吗?”
洛施被她说得怀疑人生,眼睛不住的眨着:“什、什么?”
这……杜寒腊描述的,怎么会跟她在幻境中所见,完全不一样?
“徐炳元是前朝皇子,他一直以来,为谋划复仇付出了许多。江山、皇权、血仇,已经在他心上占了太多位置。”杜寒腊心生悲切,眼里却尽是释然,“他给予的情爱不会有假,也不会是真。”
杜寒腊直直看向难掩愕然的洛施,更是注意到两人交叠握着的手,揶揄的眼神毫不收敛:“姑娘,觅得良人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洛施随着她的视线转向自己的左手,那里,两只手正相握着,仿佛两颗心在紧紧相依偎;手心的温暖头一次让洛施无所适从。
或许从那一刻,两人就产生了深深的羁绊罢。
但洛施只是故作平静的甩开了手,“我未沾染过爱情,又岂知这些!”
钱卫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心发呆,他全程迷茫的听着洛施对着空气自说自话,末了,她又是松开了自己的手,又是聊到了“爱情”这个话题。
这让本不甚在意的钱卫变得有些抓心挠肺的好奇。“但我不应该是这样的人。”他对自己说道,“或许是出于无法与洛施一样,能与看不见听不着的鬼同频交流,而生出的遗憾。”
他蹩脚的劝慰着自己,可心里明明清楚,他钱卫锦衣玉食的长大至今,没见过的东西虽说也还是有不少,但不至于会仓皇失态。
他心里的那一丝起伏,钱卫终是没有抓住。
那一头,见洛施如此干脆的回答,杜寒腊摇了摇头,执着于自己看见的一切,“那就祝姑娘,不必经历如此这般的坎坷。”
洛施久久不语,心里却在思索,她能从面前的鬼里问出的话有限,且似乎与方才幻境中的种种有悖。
不过,她越想越理不清的一点还是,这一对夫妻,难道从始至终都是貌合神离的吗?
但洛施没忘,她终是要找阵法的破解之法的,于是她按下心里冒出的诸多猜想,又将玉箫召出并立在地上,将它当棍棒使。
钱卫和杜寒腊异口同声:“你这是做什么?”
“破阵出去。”洛施头也不抬,只是笑眯眯的拍了拍玉箫的顶端,那法器像是承了某种责任,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粗壮起来。
她甩了甩袖子,已是鬼魂形态的杜寒腊被吸入她的小布包,洛施又顺道将钱卫拉在身后,即使空间被玉箫堵得水泄不通,仍是容下了两人的身形。
可他们并没有从阵法跳出,反倒是玉箫变幻身形的速度缓了下来,甚至停滞。
本是胸有成竹的洛施当然第一时间察觉到了问题,看来以她的实力,并不能暴力的解决这个阵法。这又回到了最开始她的推断:设下这阵法的主人本领比她要强。
排除本以为是对徐炳元不利却什么都不知道的鬼魂徐夫人;本以为能够借助怨鬼之力但不堪一击的傀儡徐夫人,那么只有一种可能:这阵法是某个高人设下,为了困住这个鬼魂的。
这样想的话,一切都能说通了。
杜寒腊死后,鬼魂已在鬼界待了十年,只不过最近,被以某种术法带到了人间,圈禁在阵法中。而她和钱卫之所以跌入阵法后,看到的幻境中却是徐杜二人的经历,也是因为如此。幻境加诸徐寒腊身,他们到底只能是旁观者。
洛施将推断一五一十的告诉给了钱卫,钱卫不懂阵法破解和捉鬼之道,但她总得将自己的怀疑说清楚:“将鬼魂绑在身边,你认为身处危险中的那位徐大人,可不简单。”
钱卫沉默片刻,福至心灵地道:“或许那个傀儡,他也是知情的?”
夫人离世多年,这位徐太傅寻遍大良,终是得了个法子,捏造了是徐夫人皮相的傀儡,又用术法招来了她的鬼魂。
否则,要真是有幕后之人借助这两者要其性命,怎会容他好端端的存活于世?
真相,似乎再清楚不过。
洛施难得能听他说出如此有见解的话,在这样的紧要关头下,她笑意浓郁,饶有兴致:“怎么说?”
钱卫却道:“这不是你想让我说的吗?”
洛施:“……”看来是她看错了,这厮腹黑起来也是有一套的。
她撇了撇嘴,不去理钱卫了,而后反手将挎着的布包打开,又放杜寒腊的鬼魂出来,对她道:“这个阵法我破不了,而你是被阵法主人封在这里的,看来我不能带你一块出去了。”
钱卫闻言蹙眉,没能忍住:“我以为你的职责是捉鬼,如今见到滞留在人间的鬼竟然无动于衷。”
“你用激将法也没用。”洛施无所谓的耸肩,“在绝对的实力面前,只有认输一说——识时务者为俊杰。”
“可我觉得,一言蔽之未知的状况,并不算是识时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