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无言(三)
徐太傅?
其实洛施一直没来得及问钱卫,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不过眼下这些都不重要,跳出屋子闹出的动静太大,也有重新被追的风险。而外面的人……
莲香推开门,恭敬的迎入徐太傅。
钱卫依旧端坐在凳子上喝茶,被洛施挪走的桌子早已复归了原位。
“徐太傅。”钱卫起身作揖。
“不用行这些虚礼,我早已不是太傅了。”徐炳元轻叹,快步走上前,儒雅的扶起钱卫。
“徐夫人如何?”钱卫不再拘礼,仍旧挥退了莲香之后,倾身为徐炳元倒了一杯茶,而后,互相寒暄,关心起了徐夫人的状况。
钱卫是个财大气粗的主儿,整个灵台镇的人又都知他是个看见只蚂蚁都不愿踩死的善人。不止如此,徐夫人病的这月余时光,钱卫其实都表达过牵线搭桥好心帮忙的想法。
被问起夫人的情况,徐炳元想起前头被赶出去的小姑娘的话语,甚是头疼,但在钱卫面前,实在不好显现出来。
他只道:“今日贴出去的告示还算是找到了有能之人,相信拙荆的病会很快痊愈的。”
钱卫是知道中途洛施出的岔子的,但他再多愁善感,也知晓徐炳元有着这一月里一再拒绝自己帮助的提防,是不会做个跟他透根透底的人的。
他抿了一口茶,开门见山道:“我今日来找您,是为钱庄之事。”
钱卫从袖口拿出一张薄纸,“想必管家已经通报给大人了,只有大人按照字据上面的条款还下欠款,我这趟才不算白来。”
钱卫家财万贯,自然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他父母的家族皆是世代经商,两相结合,更是强强联合。
卫氏钱庄是钱卫的亲娘那边的产业,席卷了整个大月朝,几乎遍地都有,更莫要说都城洛阳之下——他们选择扎根住下的灵台镇。
按理来说,即便是徐炳元这个已经辞官的太傅,在卫氏钱庄欠下了债钱,也由不着他这个少主人亲自来催。
钱卫来此,还是因为关心着徐夫人之事。
他说明来由,徐炳元也不推脱,“钱少爷,先前我急需用钱,不过,在贵钱庄赊下的银钱一定会按照立下的字据,悉数奉还的。”
屏风之后,洛施悄悄变换了眼神,这官做得再大再有名头又如何,有钱还是大爷!
钱卫则是笑面虎般的点了点压在桌上的字据,“时间可是今晚?”
徐炳元犹豫了一瞬,“还请钱少爷在府上多待片刻,届时我府上的管家会一一点清送至卫氏钱庄。”
钱卫像是在思索,空气中一阵安静,只有他手上的扇子轻轻摇动、缓缓和着呼吸声,半晌才道:“徐大人安排妥当,我是放心的。”
闻言,徐炳元像是露出在极强的压迫之中倏然解放的神情。他放下茶杯,掩饰着自己在小辈面前的失态。
“对了,徐大人,我一刻钟前好像听见西边的院里有动静,又听您方才提起,徐大人为夫人之事广召贤才,可是闹出什么事端了?”
钱卫像是闲聊般提起,就这样拦住了徐炳元有意离开的步子。
他眼里闪过洛施大言不惭的模样,“只是遇到了一个江湖骗子。”
“哦?”钱卫故作不知,摇着折骨扇,兴致盎然,“大人认定有个骗子,或许已经找到了治疗夫人之法?”
“一位老道士愿意在今晚时分做一场法事,为拙荆驱赶身上的邪祟。”徐炳元难得有了坦诚的想法。他细细说着,末了,见钱卫抓着扇子的动作顿住,又道:“不知钱少爷对这些怪力乱神之语有没有兴趣?”
钱卫的眼睛眨了眨,四两拨千斤回道:“徐大人如此说,是不信这世上有鬼神吗?您的夫人可就仰赖着这怪力乱神之语而活下去了。”
“我自然信。”徐炳元垂头,看着有些丧气,片刻又眼神坚定,喃喃道:“她必须活。”
徐炳元没再待多久,他前脚刚被莲香送走,洛施后脚就冷冷的从屏风后走出,“他说我是骗子。”
“你可不就是骗子么。”钱卫慢条斯理的收好字据,也不看洛施,只顺着她的话。
“你说什么?”洛施瞬间泄了气,狐疑的盯着钱卫,又抬了抬下巴,“你是记着我白拿了你的钱?你早就知道我是装的?”
“那是因为你压根没想装。”钱卫瞥了她一眼,理所应当地道。
洛施撇了撇嘴,“我还当你真是什么人傻钱多的富家公子。”又咕哝了一句:“原来你才是最会装的。”
“过奖。”钱卫理了理衣袖,才看向她:“你看上去不像是多管闲事的人,晚上的法事,要去凑个热闹吗?”
“你怎知我不爱凑热闹?”洛施正为自己才是个识人不清的傻子生闷气,张嘴便怼道。
钱卫也不恼,而是好脾气的顺着她的问题,“如果你真心想为徐大人治他夫人的病,依你的性子,当时就会据理力争,但你没有,而是又在徐府闹了一通。”他浅笑着下结论:“分明是个贪玩的姑娘。”
洛施被说的面红耳赤,半晌说不出反驳的话,只悻悻的闷声道:“我性子好的很!”
见再逗一会,洛施就真的要翻脸了。钱卫这才收起揶揄的心思,指了指西边——也就是徐夫人院子的方向,“想去瞧瞧如何驱鬼吗?”
洛施心想:我就是干这行的,从小到大看师父摆弄了上百次,还用得着用这么新奇的眼神?
但是……她跟徐太傅的账算完了,跟那老道结下的梁子可还没完。
她可亲眼看见,管家下令将她赶出去的时候,老道士的那个徒弟添油加醋说了些什么的!
什么驱鬼赶邪祟,根本没有的东西,她倒要看看,他会如何做?
“去。”洛施拍开眼前人的手,又坐下给自己添了一杯茶。
钱卫无奈的耸肩。
……
是夜,徐夫人的院子前光亮如白昼,不可见的黑暗里则猝然出现一颗人头。洛施像贼一样扒着院墙。
她冲着底下的两人:“钱卫,你想的办法,不会上不来吧?”
洛施不是一般的不理解,她全程听着钱卫与徐炳元的谈话,其中有多少次试探晚上的法事他二人都心知肚明,但他偏偏在问到要紧处时不跟着顺坡下驴,而是果断转移话题。
这才不能正大光明出现在院里,而是要跟她挤在这窄小的墙头上。
再者……提出翻墙看热闹的那位,好像也不会武吧……
“能上来。”她好像看见钱卫下意识挑起了眉头,笑眼比天上的星子暗不了多少。
下一刻,他被身边的零星一把抓起,以一种不太美观的姿势、也不太平稳的落到了院内的地上。
洛施咽了咽口水,又见他很快调整好状态,对着自己笑。
零星一张臭石头脸,瞥见自家少爷这神奇的一顿操作后:“……”有点过了,真的。
洛施稳稳落地后,三人挑了个能看见又不易察觉的角落。
院落之中架着高台,两根冲天的香烛夺人眼球,其余则是一些零零散散的供品。老道士正站在高台前,手里握着桃木剑,口中念念有词,微风徐徐,随之而动的额间白发更显仙风道骨之姿。
徐炳元紧抱着徐夫人站在一侧,似是又惊又疑。
老道士在原地摆弄许久,久到洛施打着哈欠都快要睡着了,他才翩然踏至徐夫人的身边,口念咒语:“……现!”
桃木剑直指徐夫人,凛冽的风刮过夫妇两人的脸庞,老道士的徒弟看出他们的不适,轻摆了摆手,小声道:“大人,妖鬼将要现身了。”
法事本只需徐夫人一人面对这折磨人的环境,只是徐炳元一再坚持,老道士只得调整法事的节奏,尽力成全徐炳元。
所以,徐炳元听罢那算做安慰的话,也只是庆幸自己陪着娘子一同接受这一场法事的行礼。
那一道,老道士念完咒语,就见点点微光从徐夫人身边炸开,随着他移动桃木剑的方向缓缓跳动。场景一时绚丽,看着不像是作祟的妖鬼,倒像飘逸轻动的神灵。
那点点火光随着桃木剑的转动跳至高台,老道士倏然叹了一口气,渐显浓浓黑雾。
不一会儿,他那双炯炯的眼睛盯至一处,身形陡然晃动,一跃而起,便步罡蹑纪,摆阵做法。老道士挥舞着桃木剑,步法深藏奥妙,偶尔出现几条火蛇舔舐着剑尖。
在外人看来,这自然是老道士在跟那已经从徐夫人身体里驱赶出来的妖鬼进行激烈的搏斗和斗法了。
洛施眯了眯眼:也就跟空气搏斗这一点,演得像模像样的。
老道挥舞了大概一盏茶的时间,全身都已经汗涔涔的了,他落地站定之后,仍没闲着。一个眼神过去,全程仿佛都在木讷站着的小道士小跑至高台,给他师父递着那一张张的黄纸。
老道士沉稳的将在空中划些什么,尔后一一指至黄纸处。
待到四五张黄纸平坦的摊开在高台上,老道士才悠悠收好桃木剑交给小徒弟。接着,他一手扶好宽大的袖口,右手将那其中一张黄纸放至另外细烛的燃香头点燃,只见暗火慢慢灼烧,最终,纸上显现出了妖鬼的形状。
好事者排排转着脑袋,眼尖的当即瞧见那是一些老鼠、黄鼠狼之类的兽状。
钱卫不知从哪里变出了一把扇子,边摇边叹:“看起来有几分本事。”
洛施轻嗤,手中射出一个石子,精准打在老道手中展示的黄纸上,脆弱的纸张瞬间裂成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