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昼
上昼观完激烈且振奋人心的春秋初期的秋狝。
洵婐有些乏累，想想下昼皆是公卿大夫及贵族男子，骋马狩猎，贵妇贵女中亦有不往，歇息于毡帐之人，她亦可如此。
日中时，在猎场击鼓奏乐中，结束上昼的秋狝事宜。
洵婐欲回毡帐时，武姜身边，一名服色甚深的世妇，向她一礼，笑道：“夫人道日中与君主一同进食。”
“善。”洵婐道。
那世妇将走时，瞥瞥傅姆岚，意味深长。
她面露好奇地看向傅母岚。
“那是妾的老姊妹。”傅姆岚无奈，撇了撇嘴角，一壁与洵婐一同往武姜处，一壁轻声道，“时值共叔即将返新郑，武姜夫人为此开怀许久。否则怎会要求国君，今年田猎将女子们带上。”
洵婐讶然，看着她，微微一笑，道：“傅姆那位姊妹，适才有何用意？”
两人已行至武姜毡帐正前方，稍稍向前行几步，便可入内。
傅姆岚看着那偌大的毡帐，神色复杂，步履稍稍顿住。
“或许，共叔已提前回都。”
真如傅姆岚所言，日中时候，武姜并不只与洵婐一同用膳。
她入内时，寺人与侍婢鱼贯进出，许多张食案上，食器与酒食俱全。
武姜见她已至，满意地颔首，道：“吾女已来，快见过汝次兄。”
说着，她看看身旁近畔的共叔，满目慈色。
洵婐挑眉，望去，共叔正值弱冠，面容白皙，不似寤生田猎时将皮肤晒成蜜色，身形修长却单薄。她有些诧异，武姜最宠爱的少子，并不像她，反而最像她的寤生，也最不受她待见。
坐于席上的共叔，亦看着洵婐，见她直直望着他，不禁莞尔，“洵婐不识我了？”
武姜看着他，笑意盈盈，道：“你去封邑时方十五，你妹妹方八岁，此后又甚少回都，她如何待你熟稔？”
共叔垂首淡笑，也不再言语。
说罢，她命寺人为洵婐赐席。
武姜近畔一丰韵幽娴的贵妇，笑着调侃道：“太叔尚未娶妇吧？不知何女有幸，入武公夫人的眼。”
洵婐闻言，心里腹诽，太叔？那忽这个正经的太子算什么，这些人为了讨好武姜，甚么都能说出口。
“好个胡归！”武姜唇角含笑，嗔道，“休要笑谑我，我可是听闻了，去许国探望茉的傅母，回来直说其在许宫，上上下下无人不赞其心惠，便连许国宗室亦是大肆赞扬。”
原来那位三十几许的妇人，淡妆素服，脸上仿佛永远笑吟吟的，便是胡归，洵婐心想。又略略过一遍，胡国乃胡氏归姓……
“傅姆看着茉成人。”胡归笑道，“自然如何看如何满意，妾倒觉着，我郑国贵女中，品容与风范，无人能与君主洵婐相媲美，妾犹记君主洵婐初十一二时，啧啧，那等姿容，非寻常可见。”
她此话一出，席上视线齐聚而来，洵婐大方地微笑。
少顷，不少人点头称赞，公女品容无人可媲，公女不愧为武公夫人之女云云。
武姜微微颔首，看着洵婐，笑着说：“她与寤生，共叔皆不像，兄弟妹三人，惟她与先君相差无几。”
说着，目光深邃，似有被勾起思绪。
这时，毡帐外的寺人来报，礼后，言国君已至。
席上诸人，除去武姜，皆连忙起身恭候。
小臣纥紧随寤生身后，寤生大步入内，小臣纥便于帐门处，吩咐其余寺人武士守于外即可。
众人向寤生行大礼，寤生亦向武姜一礼，“儿拜见母亲。”
“快来见过你弟弟。”武姜唔一声，淡淡地说。
哪有让国君与邑君见礼的……况且这对兄弟感情不佳，洵婐心下纳闷。
寤生见母亲连虚扶自己也不愿，便径自起身，遂后，温恭道：“吾弟何日至此？”
他不瞧共叔，令武姜不满，目光中流露出掩不住的怫然，语带讥诮，“汝弟方回，汝便是如此待他？”
少顷，寤生遂朝共叔笑笑，共叔面上无甚情绪。
席上公卿大夫及贵妇们，目光闪了闪。
正这时，帐外忽而响起洪亮的声音，透着不容阻挡的汹汹气势。
“君上！齐太子禄甫已至，于君帐等候，臣来请示君上之命。”
子都在帐外拱手，音色清朗，面色铁青，一旁侍立的寺人，神情讪讪地躬着身。
寤生方登阶上榻，闻言，看看四周，凤目淡淡扬起微笑，转向武姜，道：“齐国乃泱泱大国，儿不好怠慢。况且此番齐太子有求于儿，儿速去速归。”
说着，他又下榻，向武姜一礼。
武姜淡淡一笑，看一眼寤生，叹道：“我母国申国，与齐国一般，同为姜姓，而姜姓素与姬姓世代婚媾，我儿待申国若有半分待齐国的好，我大可宽心矣。”
毡帐内，微妙的气氛挥之不去。
寤生垂首半霎了霎眼，尔后，连连敬谢，目光拳拳。
“儿谨记母亲教诲。”
洵婐心下不忍，瞅瞅武姜，似还欲刁难。
便微笑着起身，礼毕，笑容单纯，挽着武姜的臂弯，洵婐道：“兄长既为国君，自当以国人为重，若平白与齐国结怨，假以时日，短兵相接，便就不善。”
此言一出，帐内公卿大夫等，皆道君主有理，国君身负重任，岂可不待大国慎重，夫人亦世事练达云云。
武姜目光不定，见这情形，只好作罢，便摆了摆手。
寤生神情恭谨，拱手而出。寺人与近侍次序紧随他离开。
方出毡帐，便见子都神色不快。
“子都，你这是何故？”他问。
子都眉眼染上一层雪色，行伍的甲胄已换上博袍，衣袂迎风翩翩。
“无他。”子都道，“武姜夫人说来，还是君上生身母亲，何苦为难自己的孩儿！”
寤生面色在方出帐门时，已淡下笑容，闻言不语，目光平静，意味不明。
——“国君方才没见么？”武姜声音倏地尖锐起来。
——“见甚么？”郑伯皱眉，“不过是段善射，而寤生弃射，能看出甚么？若为国君，区区射箭罢了，便是丝毫不会，又有何妨？”
——武姜冷笑：“国君未免偏心寤生吧！段才能至此，亦换不来你的疼爱，那孽子究竟有何长处！”
——“够了！“郑伯大声道，“段好大喜功，素来与他兄长争高下，寤生心性沉稳，你当他不善射？无非不想叫你与段不甘心，这才无奈退让。如此重孝让手足的太子，寡人为何废其？”
——武姜眉头一挑，似笑非笑看着丈夫，道：“小童阿姊幽后与天子侄儿，昔年双双遭幽王废黜，是小童的君父，得以保全阿姊与如今的周天子！小童身为君父老来幺女……”
——郑伯见她为公子段几乎与自己不睦，在心里摇头，他摆了摆手，平和地道：“申侯便是未老，寡人亦不惧。长幼有别，寡人要事在身，夫人好自为之。”
——说罢，郑伯大步离去，武姜双眼忿忿。
寤生阖目，十二三岁时，那番场景再次跃上心头。
子都看看寤生，见他皱眉，不知想些什么，良久不语。
“君上可是在想共叔之事？”子都询问道。
寤生摇头：“寡人待他，还是那句，多行不义必自毙。”说着，目光微寒，握着佩剑的手一紧。
子都又问：“那便是在想齐国太子入郑？”
寤生唔一声，看着他，道：“寡人闻此人甚得齐侯喜爱，齐侯有嫡长，他又非幺子，只不过众嫡子中之一罢了，想来定有过人之处。”
子都微微颔首，赞叹道：“此人两年前，方被齐侯立为太子，素有贤名不说，为人堪称有上古君子之风，难得的，便是世事圆滑，与其交好者比比皆是。这些年更是游历四方，颇有远见。”
边说边走间，二人已至水畔，正值日光正浓烈时，普照得茵茵的草地泛起金光，飞禽长鸣于天际，林间纵横交错，忽而，一声窸窸窣窣的声音，从茂密的丛林传出，带动小草及点缀着蓝色的小花乱颤。
寤生目光深沉着望去，一旁的子都，手握腰身佩的剑柄，轻悄拔动，剑欲出鞘时。
“长兄，且等洵婐。”
洵婐轻捻衣裾，步履款款，自丛中而出，她从小径追上来，语带微喘。
寤生眉头一松，看一眼子都。
“叮”地一声，子都倏地放下剑柄。
寤生看着洵婐，微笑道：“妹妹何时赶至此处？”
子都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洵婐的神色。
“我与母亲周旋许久。”洵婐呼吸渐渐缓下，莞尔道，“母亲方放我出帐，心知时候不足，便自泥泞小径追来。”
寤生长眉一轩，“这般说来，妹妹定有要事相告。”
方才子都拔剑收剑的动作，洵婐不是没看见，若在现代，只怕她心中早已怒火升起，即刻便要发作。只是，来到这里以后，自己摸索时代的过程中，她懂事了很多，比如包容与亲情……
“非要事。”洵婐说着，又觑了觑子都。
寤生笑笑，目光在洵婐脸上扫了扫，让子都稍微往远处歇息会儿。
“如此，洵婐可愿说了？”
洵婐点点头，“兄长怨母亲么？”
寤生一怔，尔后，笑意深深，说道，“岂会？世上岂有孩儿怨恨自己的母亲？”
洵婐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的眼睛，未几，伸手捻来一朵，旷野草地上，随处可见的蓝色小花。
“世上之物，便如这无名小花，便是如何泛滥，仍是姿态各不同。”她看着手中的蓝色小花，轻轻道。
寤生俯身看去，大手覆上一小片花草上，随着手心摩挲的花瓣形态，目中渐渐一滞，好似将要流露出一股暖流。
他倏地笑起来：“洵婐虽年幼，却比吾聪慧。”
洵婐狡黠一笑：“洵婐虽聪慧，却不及长兄，在内可使国人安居乐业，丰衣足食；在外，让我郑国在列国赫赫威望，又为周天子之倚仗。看来，人各有长处，岂能一概而论？”
“正是此理。”
寤生笑声朗朗，目光炯炯，凝视着洵婐，并未说甚么，便携上子都往君帐，会齐国太子。
洵婐亦笑着回往武姜的毡帐。
良久，那片无人的水畔边，任劲风如何吹动席卷着这儿的小花草木，仍无法撼动它们，它们像是坚实地与土壤紧紧相连，虽力量羸弱，却可战胜疾风，摇摆如优人婉转的舞曲，又似经年的玉石，仿佛永远岿然不动，笑看万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