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今晚月色很美。所以,一起撸串吗?
看完宫崎骏的《侧耳倾听》,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多了,比平常的就寝时间晚了半个钟头,不碍事。
洗漱完,薛丝丝扯上窗帘。这块厚实的深褐色布料没有小碎花好看,但可以挡住百分之九十的光亮,是她回来没多久就换的,晚上上床前还要拼得严严实实,不露一条缝隙。
扯窗帘时,薛丝丝习惯性朝窗外望两眼,景物自然不会有所不同。
山脉朦胧的轮廓、黑乎乎的田地,永远是一片深浅不一的混沌夜色。今夜只会是昨夜的重复——
咦?浸在黑夜漫流中、就像一泼泼晕开的墨、模糊得分不清边界杂糅在一团的田地中居然摇曳着一点极小又极亮的火光。
薛丝丝揉了揉眼睛,再望去,火光时强时弱,始终不灭,绝不会是她眼花看错了。
不会是传说中的鬼火吧?薛丝丝一时惊疑不定。
遥远的初中化学知识及时造访,安慰她鬼火不过是磷火罢了。可是,大多出现在坟墓附近,而且磷火是蓝幽幽的。
此时黑暗中那朵妖异的火光是橙黄色的,几乎静立在田地之中,显出几分俏皮。
几个月以来的乡里生活似乎给了薛丝丝很多,其中包括大概率要害死猫的强烈好奇心(其实本来就有,被加强了),以及在恐怖片里属于找死的勇气(又称鲁莽)。
她披上一件外套,下了楼,在薛阿公房门外的柜子上摸到了那柄差不多有她小臂粗长的超强光的手电筒。
隐约听见房间里的薛阿公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她的大脑顿时开了小差,心想明天得去卫生所再拿些治咳嗽的药。
薛丝丝放轻手脚,开了锁,推了门,站在院里踮脚望去,距离仍太远,瞧不出什么来。
迈下石阶,站在薛阿公的菜园子里,篱笆外无缝连接着田地。
她睁大了眼睛,竖起了耳朵,总算捕捉到了有效信息,三下五除二就推理出了“鬼火”的来历。
虽然十分模糊,不过的确有几个人影围拢在火光周边。晚风也从远处带来了只言片语,听上去像是几个少年压低了声音但难掩兴奋与雀跃的嬉闹。
是一伙少年偷偷摸摸在搭窑子烤东西呢!
而且可怜兮兮的,只有番薯和土豆,少年们舍不得花钱买鸡,家里养的又不敢动,怕家长打骂。
薛丝丝十几岁的时候曾经也这般鬼鬼祟祟,和小伙伴在深夜的田间举办过“宴会”。
搞清楚“鬼火”是怎么回事后,薛丝丝感到被遗忘的睡意疯狂涌来,接连打了好几个呵欠,眼眶都快盛不下了。
她转身回家,重新锁上门,上楼前静静听了一耳朵,薛阿公似乎没再咳嗽了。
躺在舒适的床上,薛丝丝几个呼吸就沉入梦乡,即将陷入香甜的黑暗之际突兀地冒出一个念头:明天要好好准备一下,重启田间宴会。
以往睡前,薛丝丝的脑子里不知转过多少念头,大部分翌日醒来后就忘得一干二净。很少一部分能熬过理智的审视,从而付诸行动。
幸而“田间宴会的重启”没被遗忘,而且如今的薛丝丝闲人一个,时间大把,一点没耽搁就被她高效地执行了。
考虑到费用问题,她强拉了崔岩进来,既能分摊费用,又能多个人搭把手。
薛丝丝开车,已经不是第一回开车上路了,却仍然紧张得几乎将方向盘抱在怀中。
崔岩兴致索然地被绑在副驾驶座上,不忘控诉她的强迫,还吐槽她大好的时光不用来睡觉,偏偏瞎折腾。
小葬一个人独占宽敞的后座,在后面兴奋地打滚,同时连珠炮似地提出了一个又一个问题。
什么是烧烤?什么是窑鸡?他们要烤什么?需要哪些工具?辣椒面是什么?孜然又是什么?
原本半个小时的路程,薛丝丝硬是开了一个钟头才开到南塘镇。
下了车,薛丝丝看了一眼手机屏幕,嘱咐崔岩“时间不多了,我们要抓紧时间”,然后在车门旁呆了许久不见迈步。
“要买哪些东西?”
薛丝丝的脑海中闪过以前和同事吃宵夜去过的烧烤摊子,烤炉、烤架、刷子、签子一套下来千件万件没完没了,顿时觉得自己做的决定有些草率,遂心虚一笑。
崔岩凉凉地瞥了她一眼,扔下两字“跟上”,率先提步往前走。
印象中崔岩不爱来热闹的镇上,逼不得已来采购日用品也是直奔主题,速战速决。
薛丝丝也没想到原来他对镇上的街市店铺十分了解,哪一条街卖什么东西,哪家店铺货品最全,哪家店铺价格最公道,他都了如指掌。
在崔岩的带领下,他们很快就买到了一干物件。
然后是食材调料,轮到薛丝丝的主场了,她在前面挑,崔岩推着购物车在后面接,两人配合,效率奇高。
最后,赶在太阳下山之前,二手桑塔纳踏着余晖,披着晚霞,吭哧吭哧地回到了六居里。
地点用不着挑,直接定在崔岩屋前的荒地里,选一小块平坦的地,清理干净杂草。
薛丝丝和崔岩约定晚上八点过来准备,随后急急忙忙回家去了。
白天宁静平和的山林乡野,到了夜晚风格大变,变得诡谲阴森。
好比平日里忠厚老实、和善可亲、邻居们都交口称赞的好人,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竟然成了冷酷残忍、灭绝人性的连环变态杀人犯。
强烈的对比,产生了难以言喻的惊悚感。
长久地凝视黑夜中的山脉,它们巨人似的身影,朦胧的仿佛在蠕动的轮廓,让人不觉越看越心惊,背脊发凉。
这一点,站在明亮的屋里朝外看是看不出来的,只有身处阴暗的夜色中才能体会得到。
比如,远离房屋和大路,没了窗灯和路灯的照亮,在荒芜的田地中燃起一丛小火苗。
小火苗的映照范围十分有限,除了一张脸和一双手,薛丝丝的其余身体都隐没在黑暗中,存在感模糊。
不远处架设烤炉的崔岩回头,乍看之下以为就一张鬼脸凭空飘浮,一双惨白的手魔爪一样伸向火焰。
薛丝丝使劲回忆幼时和小伙伴们是如何搭窑烤番薯。
首先在地上刨个坑,有把小铁锹容易得很,三两下就挖出一个浅坑。
然后围绕着土坑,一块一块地垒上石头,石头要大小相近,以手掌刚好能握住的大小为宜。实在不行结实的土块也能凑合。
一般的窑是圆拱形的,一层一层往上垒的时候比抽积木塔时不敢呼气的紧张有过之而无不及。
搭窑是最难的一步,窑搭好了就等于成功了九十。
窑的底下要留出一个塞木柴的洞口,生起了火,木柴不能一次性塞太多,慢慢来,控制火候,为的是烤热坑底的沙土和层层的石块。
看着差不多了,等火一灭就迅速把番薯塞进洞里,讲究一点的会用锡纸裹住番薯。
刚才辛辛苦苦搭好的窑这时要发挥出最后的作用。用脚踹翻土窑,最好穿鞋底厚些的鞋子,避免烫伤。
土窑轰然倒塌,将仍闪烁着火星的灰烬以及番薯埋在坑底。要想更好地保温,可以在上面再敷上一层沙土,保证不留一丝缝隙透气。
接下来要做的就是等待。
回忆丝滑,现实却有点磕磕绊绊,大致的流程没问题,细节上还有待加强。
薛丝丝斥巨资跟乡里的一个阿婶买了一只山地鸡,亲自调好酱料,足足腌制了几个小时,包好锡纸后小心翼翼地送进窑坑里。
锡纸鸡需要在高温的余烬中沉睡到深夜,她埋好窑鸡后,赶去另一摊。
原本打算只是窑鸡,但在崔岩扎心的质疑下,薛丝丝对自己的手艺也不自信起来。最终决定同时准备烧烤,总有一样能成功,不至于一无所获。
晚饭后,薛丝丝如坐针毡地陪薛阿公看完新闻,又看了一集抗日神剧,等薛阿公咳嗽着回房睡觉,已经是八点过五分。她紧赶慢赶捧着锡纸鸡来到崔岩家,心里计算着烧烤食材的准备和腌制需要多久。
没想到,食材已经全部处理完毕。该腌制的腌制了,该洗净的洗净了,该串签的串签了,分门别类,几大盘都摆好在桌上。
惊喜不止如此,崔岩家热闹得像要开派对一样。
竹三叶和竹四叶并几个竹叶小人儿,言圆圈及他的同事,螺大青和螺大黑结伴而来,游历归来的石小蛋,薛丝丝回来老家后认识的所有灵族朋友,基本都到场了。
朋友们不是空手上门,或带了几颗新鲜的大竹笋,或带了一篮子野生的蘑菇,或带了几包酸甜的野浆果。
恍惚的有种不真实感,好像一部电视剧到了大结局,主角配角齐聚一堂的场景。
单纯的灵族们对人类的礼仪规矩不太懂,被崔岩忽悠自带食材就算了,还在他的口头指挥下完成了食材的全部准备工作,傻傻的竟感到好玩,甚至抢着干活。
烤炉安置在紧挨着小池塘的水泥平地上,铺上木炭,架好烤网,从屋里搬出来一张小桌子摆在一旁,用来放食材和调料。
从生火,到燃起木炭,再到转动肉串以及刷油的手势,崔岩看上去都颇为熟练,让人不禁怀疑他从前偷偷干过烧烤小工的兼职。
崔岩嗤笑她丰富的想象力,然后解惑。
他有一个大学室友,读书的时候经常邀人吃宵夜,每回宵夜必点烧烤。毕业后毅然决然开了一家烧烤店,据说生意极其红火,已经在多个城市开了分店。
崔岩去过他的烧烤店几回,被醉酒的他硬拉着传授了烧烤秘诀,看多了自然就学会了。
薛丝丝真心实意地竖起一个大拇指,不全是给崔岩,更多的是赞叹他身后那帮“多才多艺”的同学。
“你该不会在那个烧烤店也有分红吧?”
崔岩摇头否认,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丝遗憾与挫败,“当时我以为开烧烤店是世上最糟糕的点子,没想到······那是我惟一一次看走眼。”
薛丝丝摆摆手,心酸不已,“够了够了,给我们这些普通人类留点面子吧······”
小葬生平第一次尝到沾满了辣椒面和孜然粉的烤肉,亢奋得像个快乐的小疯子。
竹三叶他们也好不到哪里去,全都激动得找不到北了。
就连见多识广的言圆圈也难掩兴奋,抓了好几串烤肉烤竹笋等,每样都尝一口。
中途,竹三叶称呼“疯大夫”的那个藤灵不请自来,竹叶小人儿见到她都刷地一下躲起来。
藤灵一身轻薄柔顺的青色连衣裙,犹如一朵青莲盈盈地绽放在夜色中。
浓密的发丝没有像上次一样盘起,而是放下来,海藻般堆砌在肩头,波浪般披挂在背后,弯曲的弧度自然而慵懒。
那头让薛丝丝钦羡不已的秀发,差点成了藤灵的昵称,最后薛丝丝用理智划去了“藤青丝”三个字,在笔记本上标注了【藤大夫】。
藤大夫苍白的脸上带着适宜的窘迫,又有些奇妙的直率,而后突然想起来似的从背后递过来一束花,眼眸中是纯粹的友善。
薛丝丝思忖片刻,接过了花束,邀请她一起加入烧烤派对。
对于薛丝丝的决定,竹三叶只是哼了一声,接着埋头大吃。没过几秒就被小葬的新把戏吸引,凑上去勾肩搭背,乐得不行。
小葬他们那堆吵吵闹闹,藤大夫没有过去凑热闹,也不敢靠近烤炉,以防木炭的火星蹦出来。
她就坐在薛丝丝身后,离得远远的,但目不转睛地盯着烤网上滋滋作响的烤肉。
薛丝丝待烤肉好了,转身递过去给她,她道了谢,先好奇地观察个遍,嗅一嗅,再舔一舔,才咬进嘴里。
三两串烤肉下肚,起初拘谨的氛围荡然无存,在温柔和善的笑容中,薛丝丝和藤大夫眨眼就熟悉起来。
薛丝丝记起上回第一次见面,她骄傲地谈起自己的梦想,便问她为什么想成为厉害的医生。
藤大夫的梦想源于一则传说。
据说从前有一个特别厉害的医生,拥有能起死回生的高超医术,受到了无数老百姓的尊敬与崇拜。
她听了,便也想成为那样厉害的医生。
薛丝丝尽量委婉地点明,灵族与人类不同,几乎不生病,也很少会受伤,当灵族的医生是不是没有多少用武之地?
烤肠吃到一半,藤大夫呆怔住了。
转瞬又回神,反问薛丝丝,难道她是在建议自己今后为人类看病?
薛丝丝担心被误会,连忙要辩解,话没说出口就见藤大夫突然跃起,双眼激动得发光,称赞这个建议太棒了。
没心思再参加什么派对,滕大夫表示要回去斟酌一下具体行动,举着烤肠就走了。
薛丝丝一脸懵然,我方才的话是这个意思吗?
光盘行动正在进行中,烤串消耗得七七八八。
崔岩随意地翻动着一串烤翅,特意选了炭火不旺的角落,慢悠悠像在打磨艺术品,并不着急吃。
竹三叶不知又发什么疯,冲过来要抢崔岩的位置。
小葬不甘落后,也挤开崔岩,背后的翅膀差点撩到炭火。
紧接着呼啦啦全都跑过来,小小的烤炉被围个水泄不通,各举一串誓要烤出第一名来。
崔岩顺势让开,想了想,去瞧瞧薛丝丝的窑鸡。
一旁吃撑了的薛丝丝看见崔岩站在一个小土堆前,恍然才记起自己的窑鸡,遂揉着肚子走过去。
走到半路,崔岩让她顺便带板凳过去,薛丝丝又转身回去,一手拎一张板凳。
远处山峰漆黑,如一头潜伏的巨大怪兽。近处树影重重,似不怀好意的鬼魂。晚风习习,带着从冰天雪地而来的寒气。
薛丝丝半是惧黑半是畏冷,忍不住朝小火堆靠近。
这是崔岩刚生起来,就在坍塌的土窑旁边。
背后是一望无际的黑暗,眼前是随风摇曳不定的火焰,崔岩平平淡淡的表情被奇妙的光与影生生塑造出几分意味不明的魅惑。
薛丝丝忙不迭转移视线,看向那群在烤架前胡闹嬉戏的家伙。
他们或是狂笑,或是坏笑,或是傻笑,笑容发自真心,笑得开怀畅快,让人看一眼就由衷感到欣喜与愉悦。
她回头笑着问崔岩:“如果让你选,你想做人还是灵?”
崔岩沉吟,半晌没开口。
她先说出自己的想法:“我想做灵。灵多好呀,无忧无虑!感觉我现在的所有烦恼都因为我是人,如果成了灵,好像这些烦恼就会消失,比如······”
崔岩听完她的一通烦恼论,逻辑清晰地提取出关键点,一针见血地评价道:“听上去你所有烦恼的根源在于没钱。”
薛丝丝一愣,真的假的?她是因为没钱才生出这诸多烦恼?
“你工作多年的存款不够用了?”崔岩的语气似乎有点诧异,仿佛一个人工作多年的存款就应该够用后半辈子。
薛丝丝强行挽尊,干笑道:“总有用完的一天嘛。”心里默默计算了下,结果是根据她的存款,即便省吃俭用也顶不了几年。
崔岩瞥了她一眼,尽管隐晦,她依然能感受到目光中对她存款的猜想。他应该不难得出这个结论——具体数字推测不出来,但料想不会很多。
“那片桃林给你,要不?”
之前帮工摘桃子,薛丝丝曾偷偷瞟过一眼胖老板的记账本,崔岩的桃林一年下来至少有好几万的收益。
如今,他就这么轻轻的一句话,语气平淡得好像送出的不过是一棵大白菜。
薛丝丝的心陡然间剧烈跳动,砰砰砰隔了十米都能听见似的。她将之归咎于金钱的强大魅力,慌乱遮掩之下开玩笑道:“你这话很有霸道总裁的范儿!”随后呵呵呵,笑得夸张。
崔岩闻言,眉眼弯弯,浅笑道:“原来你喜欢霸道总裁的调调。”
薛丝丝笑着笑着,突然笑不出来。
她在崔岩的眼珠子里神奇地看到了自己的眼神,而且不知怎地想移也移不开,仿佛有股无形的禁制拦着她。
崔岩亦是如此,在薛丝丝的目光中看到了自己嘴角的微笑。
那一刻,他感到两人的存在只剩下双双对视的眼睛,其余都不存在,甚至周围的山林以及整个暗夜世界。
一阵风过,橘红的火焰被压弯了腰,转瞬又挺起,炽热飞扬,正如两颗跃动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