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我教你打架,你教我喝酒,我们就是一辈子的好朋友。
他有时感觉自己是风的主人,有时又觉得风才是自己的主人。
他从诞生之日起就与风为伍。
早于清晨冲破云层的第一缕阳光醒来,他在风中舒展身体。
他们一族极少停留,似乎源于天性。他们每时每刻都在流动,时而缓慢地流动,时而迅疾地流动,时而在一个地方盘桓旋转,时而转瞬俯冲千里之外。
到了月明星稀的深夜,他们闭上双眼,放松身体,在风中入眠,或许第二日睁开眼将身处另一个地方。
他在风中长大。
小伙伴之间经常玩的游戏就是赛跑,看谁最快到达那座山的山顶,或是看谁最快摘到那片草原尽头的野花。
他总是速度最快的那几个之一。
另外一个在小伙伴之中颇受欢迎的游戏就是抢花儿,采下一朵最大最红的花,用力投掷出去,然后大家凭实力争抢。你追我赶,你争我抢,最后一朵花只剩光秃秃的花芯,胜者也就决出了。
他亦是经常胜出的几个之一。
身处风中,他同其他族人一样,早已习以为常,不觉得这种自由有多特别、有多珍贵。
但他与其他族人有所不同的一点是,他更调皮,不听话,这也是族中长辈们一致认可的。
他比其他小伙伴更快、更强,因而产生了些许骄矜自得,年少所以轻狂,虽无大碍,却频频让族中长辈们头疼不已。
人们羡慕风的无拘无束,可世界上绝不会有真正无拘无束、无视规则的存在。正如能量的此消彼长,看不见不等于没有。
他们风灵也不能超脱于规则之外。
竹叶小人儿们尚在懵懂之时就要承担起养护竹林的任务。蝴蝶姑娘们也终日忙碌于采花蜜、照顾灵茧等事务。就连看似始终蹲在原地寸步不动的树灵前辈也身负记录与传递的责任。
他虽年纪尚轻,也明白族人们在几位长辈的带领下认真地完成着风灵的职责。
风灵的工作,说起来也简单,就是“送风”——把风送到该去的地方。
怎么知道哪里是该去的地方呢?他曾疑惑,问过一位和蔼的长辈。
那位长辈只说风会告诉他们哪里该去,只需听从即可。
他更加糊涂了,我们不就是风吗?
那位长辈笑了笑,留下意味不明的一句话:我们是风,也不是风。
他不仅没能得到答案,反而愈发困惑,何止一头雾水,简直是一身雾水。
族中的长辈是过来人,从怀疑一切的年幼时期走过来的。当族长的小辈们找过来要求解惑时,长辈们都是差不多的说辞。
小辈们困惑着困惑着也就长大了,而长大之后自然记不得曾经的困惑。
大概族中长辈们也没料到会有一个小辈非但没忘记,还任由此惑在心中生了根发了芽,时不时就要拎出来纠结一番。从而导致性情出现偏移,在洒脱之外显出了几分执拗。
这个小辈就是他,长大之后的他一心要做风的主人。
一日,风又为他们指出了“该去的地方”。
族中长辈安排妥当,小辈们只要听命行事,按照计划出发前往目的地。任务很简单,毫无难度,闭眼跟着大家向前冲就是了。
然而,他不知道发什么疯,中途居然擅自脱离大部队,并且对族人的呼叫充耳不闻,只顾欣赏方才惊鸿一瞥发现的美丽水潭。看够了幽蓝的水潭,摸够了洁白的砂石,玩够了冰凉的潭水,他才餍足地离开。
面对族中长辈的质问,他不认为自己做了错事。
风本来就是自由的,本来就是无拘无束的,随心、从心难道不对?
他发现了美好的事物,他的心告诉自己想要下去尽情赏玩,这股冲动如此强烈,难以违逆,也不愿违逆。
族中长辈一听便知道这个小辈左了性子,不忘谆谆教诲。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自有它的道理,谁也不能随随便便打破。
随心、从心自然没错,可是这种自由是有前提的,前提就是要守规矩。
你忘了我曾经说过的话么,我们是风,也不是风,你得认清你自己!
老调重弹,他半点也听不进去。
他认为老祖宗就是闲得没事干才定下了这些破规矩,难道有谁逼着老祖宗立下规矩?
此举完全就是画地为牢,自我束缚,说不定老祖宗早就后悔了,我们还一代一代地遵守,傻不傻!
他如此冥顽不灵,族中长辈见多说无益。有时候口头上的劝说与教育没有用处,不听话的孩子只有真正体会到痛了才能明白长辈的苦心。
于是,他受到了惩罚——族中长辈拿走了他身上的风,并把他扔到那个水潭,要他在此面壁思过,时机到了自会回来接他。
对此他措手不及,他从未想过有一天能失去风。
他从高处摔下来,浑身都疼,原本这种从未有过的疼痛感会让他觉得新鲜。但失去了从诞生之日起就陪伴自己的风,对他的打击是巨大的,无暇顾及其他。
他起跳,落脚是坚实的地面。他扬手,空气平静无波。他的手脚变得沉重,仿佛上了千吨的镣铐。他的发丝居然下垂黏在脸上,绸带也如同死了一样搭在手臂上一动不动。
这就是失去了风的下场。
他先是感到心慌,从来没听说过风还能被拿走的,更不知如何面对失去了风的境况。
而后就是愤怒,哼!臭老头子居然藏了这么一手,别以为这样我就会屈服,我没有错!
美丽的水潭不到一天就变成了普通的水潭,不到三天就变成了讨厌的水潭。
他爬到一棵树上,躺了几天,情绪比头顶的那片天还要阴晴不定,从怒火冲天到低落萎靡只需一个呼吸的瞬间。
他从来没有在一个地方停留这么久,烦躁和忧郁交替出现,弄得他疯癫又可怜。水潭边上的花草树木遭了殃,被无辜地迁怒。
他觉得自己受到了天大的委屈,他又没做错,凭什么受惩罚!既而懊悔不已,早知道会受到如此惩罚,假装认错、装一装乖巧听话就好了,唉——
还有,这里到底是什么鬼地方?
显然,这个鬼地方就是翠屏村,他在翠屏村周围山脉中的一座山上的某一个水潭边上的一棵树的第二结实的枝干上。
就是在这里,他和一个小蝶灵成为了一辈子的好朋友。
命运最喜欢炫技,总让事情发生在一个恰好的时机上。
恰好一个小蝶灵为了采花蜜信步来到水潭边,恰好附近有一只坏心眼的野猴子(是的,那个时候山上还有猴子),恰好他的心情正处于暴躁的峰值。
坏心眼的野猴子追着小蝶灵要抓,并且发出吱吱吱的嘲笑声。小蝶灵挥动着两扇红缎似的翅翼,惊慌地四处逃窜。从枝头到草丛,野猴子身手灵活,态度恶劣,小蝶灵身陷囹圄,濒临崩溃。
他心想,主动送上门来的撒气桶不要白不要。
于是下了树,拾起地上的石头,左右开弓,瞄准了作怪的野猴子使劲投掷。最后,野猴子在他密集的石头攻击之下落荒而逃,小蝶灵得救了。
野猴子带走了他百分之九十的坏情绪,仍有百分之十没忍住,掉转头冲心有余悸的小蝶灵而去。
你这个小蝶灵怎么回事?不就是一只蠢猴子,你至于被欺负成这副衰样吗?好歹也是一个蝶灵,应该多少有几分本事吧?真是搞不懂你怎么会怕成这样,太丢我们灵族的脸了!
小蝶灵不知是被方才的野猴子吓懵了,还是被他一番突突突的机关枪骂懵了,总之就是整个灵呆立当场。
然后小蝶灵似乎动了,是要鼻涕眼泪直流的千恩万谢,还是气得跳脚的恼羞成怒?
都不是——
小蝶灵眨着布灵布灵的大眼睛,满脸崇拜地说要拜他为师,学习如何能变得像他一样厉害、英勇。
如今他忘了自己当时为何会答应调教小蝶灵,极有可能是因为面壁思过太无聊,他需要找些乐子。
他给小蝶灵上的第一堂课就是骂人词语汇总。
他说一个,小蝶灵就记一个,他说十个,小蝶灵就背十个。只要脑子里积累了足够多的词汇,骂人的时候才能一气呵成、滔滔不绝。
试想下,你骂人的时候还没发泄够就词穷了,是多么尴尬的一件事!
活了几十上百年,在骂人词汇方面的积累上,他颇为自得。
灵族少有纸笔记录,因而那些骂人的词汇都储存在他的脑子里,每当学到了一个新词就存进大脑中。
他的收藏分文、武两类,文的多数是一些规规矩矩的成语,武的则是各种方言的脏话。
小蝶灵学了一段时日后,主动向他反馈学习心得。
骂人的成语听上去是斯文些,可是骂起来不够痛快,不如那些脏话,所以想多学一点脏话。
英雄所见略同,他亦是同样的想法。原本只为了消遣寂寞,但是渐渐地有了一种知己的感觉,他对小蝶灵的授课就更上心了。
嘴皮子练利索以后,就轮到表情神态了。
小蝶灵的脸嫩生生的,眼神也总像兔子似的怯怯可怜,再配上娇小的身体,实在没多少威慑力。
没关系,他信誓旦旦地吐露装凶的秘诀,就是不管心里怎么害怕,脸上都要淡定。
还有,装凶的初级阶段是龇牙咧嘴,面目狰狞,有多扭曲要多扭曲。这部分比较简单,小蝶灵学得很快,鼻子眼睛在脸上挪来挪去,组合成一副副凶悍的恶相。
装凶的高级阶段不需要折腾脸上的五官,关键在于锤炼眼神。
鼻子不用挤,嘴巴也不用咧,只要眼神够凶,轻轻的一瞥就足以威慑到位。
小蝶灵已经努力过了,却始终差点火候,不管多么使劲瞪她的圆溜溜大眼睛,眼底的怯意就跟焊死在上面一样。
他让小蝶灵先不用着急,只要经过几场实战,她的眼神就能脱胎换骨。
实战?小蝶灵不明白,但跃跃欲试。
会骂人了,也够凶,下一步当然就是动真格,他要教小蝶灵打架。
开始之前,他问知不知道打架必赢的秘诀是什么,小蝶灵不假思索说出“身手敏捷”“力气大”“会武功”等刻板印象。
他一概否决,最后告诉小蝶灵打架想要赢靠的是一股不怕死的气势。
对方怕死,你不怕死,你就赢了;对方不怕死,你比对方更不怕死,你也赢了。
说到底在于敢不敢拼命。
他教会了小蝶灵几个简单的动作后,就布置下“每天必须打一架”的任务。
刚开始,暂时不用论输赢,只要敢于动手就迈出了成功的一步。从体型相近的小动物打起,逐步去挑战体型比自己大、力量也比自己强的对手,小蝶灵从此走上了打架升级的道路。
几个月,或是几年,在他的面壁思过毫无进展的同时,小蝶灵早已不是当初那个被野猴子欺负到崩溃的胆小鬼。
他们两个不知不觉成为了彼此最好的朋友。
后来,族中长辈所谓的那个时机成熟了。
他的族人们回来接他。他拿回了自己的风,重新回到天空,离开了大地和好朋友。
他的发丝在风中张扬,身上的绸带游龙一般飘逸,小蝶灵在风中翩跹起舞,好朋友之间依依不舍。
临别前,他与小蝶灵约定很快就会回来看她。
承诺在他心中很重,他没有食言,再次回到充满回忆的水潭,除了少了几棵树、多了几个石阶,幸好没有其他变化。
故友重逢,情感热烈,仿佛从未离别过。
他同小蝶灵分享了自己升级成小队长的喜讯,小蝶灵很替他高兴,也骄傲地表示自己在一定范围内已是打遍天下无敌手。
拥有风的自由,在广阔的天地间闯荡,他不忘悄悄地为将来的重逢做了一些准备。他听过的许多故事,暗中筛选,储存在脑子里,就等着有朝一日在小蝶灵跟前娓娓道来。
这对好朋友不愧是心有灵犀的知己,小蝶灵也给他准备了礼物——亲手酿造的花蜜酒及果子酒。这些酒是她心血来潮做的尝试,她喝了觉得还不错,相信他也一定会喜欢。
那是他头一回喝酒,抿下第一口时被辛辣的口感呛到,第二口、第三口就慢慢感受到了这种液体的美妙之处。
喝着她的酒,听着他的故事,互相补充分离这段时间的各自经历,在语言与想象中重构了对方的陪伴,他们仿佛回到了往昔。
聚散总有时,重逢的喜悦和离别的悲切相辅相成,分离自然是伤感的,但一想到将来的重逢又觉得期盼与慰藉。
分别的时间有长有短,每次重逢都有变化,不单单周围环境的变化,他们自身与上一回的自己相比也有了成长。
当他当上了大队长时,她还是一个小蝶灵,日常忙碌之余专研酿酒,酿造的酒有了质的飞跃,香醇甘冽,余味绵长。
当他历练稳重,多少体会到了规矩的重要时,小蝶灵却后来居上,成了蝶灵一族的族长。
然而,他们重逢相见的一刹那,从彼此脸上依然如当初那般真诚的笑容就能知道,他们也一直没变。
这一次,他带了一脑子的故事回来。
她说过,自从破茧而出以来,她从未离开过这个地方。年幼时期是没能力、没想法,到了足够强大、也起了心思的时候却因为责任而离不开。
她最喜欢听的就是来自那些她去不了的远方的见闻。
他非常想念她酿的酒,来之前忍不住猜测这一回能尝到哪种新鲜口味的酒。
可是——
没想到——
他再也尝不到她酿的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