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现实中没有神探,只有毫无收获的摸排走访、一筹莫展的推理讨论以及愁白了头的那个愁。
那群人骑着摩托车来,又骑着摩托车走,之后也没再来,两家人应该转而在电话中开始新一轮的协商。
秀枝婶随时跟进,打听到最新消息分享给薛丝丝。
看热闹的人群散了,各回各家,然而热闹并没有就此停止,不如说乡里的人换了另一种方式——听热闹。
妇女们三三两两聚成一堆,干活的间隙闲聊两句是惯例。最近聊的自然是那件事,每一天的话题都是关于最新的进展。
回到家,不方便打听的男人和小孩可以免费获得来自妻子或母亲的分享。
一传十,十传百,乡里人足不出户就可以知道两家人在电话里说过的每一句话。
男孩家里坚称两个小年轻在谈恋爱,双方是在自愿的前提下吃的禁果。虽说早了点,在他们这个岁数不应该,但情难自禁,不存在任何强迫。
女孩家里则反驳谁是自愿,明明是你家小儿子霸王硬上弓,我家闺女回来都哭了能是自愿吗?并且威胁要报警,最好把男孩当做□□犯抓去坐牢!
男孩家里态度一下就软了。真要判了刑坐了牢,孩子的一辈子就全毁了,鬼才相信改过自新重新生活那一套!多少坐过牢出来的人到处招人鄙夷,到时候看大门都没人要。
女孩家里并非真要报警,自家闺女如果落了一个被人□□的名声,别说孩子连带整个家族的脸都丢大了。于是在对方好声好气来商量时提出了一个私了的赔偿金额——十万块。
男孩家里一听,当下就挂了电话。十万块?你们不如去抢!要钱没有,要命一条,我明天就要这不省心的送上门去,要打要骂随你们,打死了也不管!
女孩家里要的是钱,不是人。我家一个好好的闺女,给你家儿子糟蹋了,怎么就不值十万块?身体的伤害费还有那个什么精神伤害费,要是打官司赔得可不止这么点。
男孩家里大概是真的拿不出十万块。
你来看看我们家,除了一栋破房子还有什么?你觉得我们是有那个钱的人家吗?想报警就去报警,反正我们也没有那么多钱。再说他一个未成年,就算判刑也肯定往轻里判。
薛丝丝问:“最后是报警了,还是赔了十万块?”
秀枝婶摇摇头,“没报警,两家人还在讲价呢。”
都说城市贫富差距大,其实乡下也好不到哪里去,有像首富那样把一百块钱当成一块钱来花的,自然也有恨不得把一块钱掰成两半来花的。
出事的这家人常年都处于乡里贫富的平均线以下,是排得上号的穷困。
老父亲早就去世了,老母亲患有羊癫疯,如今手脚不便,口鼻歪斜,吃饭需要人喂。男主人是家里惟一的劳动力,不过赚的钱十分有限,平日接一些散工零活。女主人负责操持家务,照顾家婆和四个孩子。
他家的两层楼仅仅浇了水泥,便是这样一栋水泥房子,也是夫妻俩四双手独自搭建起来的。
没有雇用其他工人,自己购买水泥、砂石、红砖等材料,自己搅拌、堆砌、涂抹,夫妻俩有空闲的时候就干一点,拖拖拉拉好几年才建成了水泥房子。等将来钱攒够了,再给房子抹上石灰,贴上瓷砖,内部的装修也要排队等待。
乡里人私下揣测,他们家别说十万块,就是一万块都不知道能不能拿得出来。
也有人站着说话不腰疼,说这样只会闯祸的败家子,换了我早就一棍子打死了。
却不成这人有点乌鸦嘴的技能,没两天乡里人便目睹了父亲棍棒伺候不肖子的热闹场面。
时机也恰好,选在了午后,午饭刚进肚待消化,午休的睡意尚未上头,大家伙正是闲得慌的时候。
先是那家人突然爆发出几声怒吼、叱责及尖叫声,乡里人的耳朵便被吊起,有些心急的两只脚都迈出了家门。此时还仅是附近几家人察觉到,开始往热闹中心靠拢。
然后打骂与哭闹的动静不止停留在屋内,小儿子想跑,被父亲追出门来一把揪住。没了门墙的阻隔,情绪激动起来,嗓音也不由得变大。
听众轻易便获取了相关信息。
一家人被赔偿款的事烦了数日,整个家不见半点欢颜,愁得都无心生活了。偏偏惹祸的小儿子没心没肺,还敢伸手要零花钱,一怒之下便动了手。此次因为怒极,下手力度比往常要重一些,小儿子扛不住,就往门外跑。
儿子在前头跑,老子在后头追,就这样你逃我追一路闹到了大路上,这下可就吵得人尽皆知。家家户户都有人出门来瞧热闹。
在路中央,男人从路边菜园捡起一根竹棍,啪一下抽在儿子腿上,当即就把儿子抽倒在地。男人抓住机会冲上去一棍又一棍,儿子喊得越惨,男人就抽得越兴奋。
女人终于赶了上来,将男人一把推开,心疼地护住儿子。
被推开的男人更加气愤,竹棍的抽打对象变成两个,抽完大的抽小的,抽完小的抽大的。
母子抱作一团嗷嗷地叫,听上去像杀猪似的,让人心里发寒。
看不过眼的乡里人怕真的打死人,急忙上前去拉架。男人的两边胳膊都被扯住,抽人的竹棍被扔到一边,乡里人都劝他消消气,有事好好说。
女人却是个昏了头的,看男人被制住,刚被人扶起来就突然捡起竹棍往男人背上一劈。
男人挣脱开两边,赤手双拳按住女人,沙包大的拳头一下又一下地砸。
乡里人再次拉架,男人女人都被制住,连呜呜直哭的小儿子也被用力抓住手臂,防止他也来这么一招。
男人被带回家里冷静,女人和小儿子身上青青紫紫,被送到卫生所抹红药水。
方才挤挤挨挨的大路瞬间一空,抽人的竹棍重新变成被丢弃的无用之物,热闹平息。
薛丝丝看完全程,心想这件事会是一个合适的由头,助她更好地实施计划。
话说那晚她从刑侦剧中得到灵感,便立马跟崔岩商量,崔岩也认为方法可行,他们的侦察计划稍作调整。
蝴蝶姑娘的任务不变,继续在灵界中走访。
薛丝丝向竹三叶借了一个竹叶小人儿带在身边,尽量多在乡里人眼前晃悠,然后观察是否有人能看得到竹叶小人儿。
崔岩则带着小葬出门,到山那边的另外几个乡里做测试。
薛丝丝嘱咐了竹叶小人儿两句,就让它坐在肩头,出门做任务去了。
乡里生活说闲也闲,说忙也忙,阿婶们永远手上不停,活儿永远也干不完。剥完花生,挑完豆种,又要趁着天晴晒菜干。光是干活耐不住枯燥,就总喜欢搭伴儿,嘴上聊点东西,手上做点东西。
薛丝丝凑上去,挨个喊了人,眼睛一秒也不敢眨,一轮顶过去,阿婶们脸上并无异色,也不像能看得见她肩膀上摇晃的竹叶小人儿。
她故意提起大路上发生的家暴事件,引得阿婶们七嘴八舌。一个说男人霸道,一个说孩子造孽,一个说都是因为穷,一个说再穷也不能丢掉教育。
她再次观察,最终确定阿婶们无人能看见竹叶小人儿。
离开了聚众干活的阿婶们,薛丝丝来到卫生所旁的杂货铺。
这家杂货铺在乡里是独一份,年头比她都要久。小时候看是各种诱惑的快乐之地,如今看只是窄小、破旧的小店。里面的商品种类少,除了小孩子的零食,其余货物几乎落了灰无人光顾。日常收入主要靠一张麻将桌维持,听说过年的时候还会设台赌鱼虾蟹。
薛丝丝进入杂货铺,放慢脚步逛了两圈,悄悄让竹叶小人儿到麻将桌来回飞一圈,她躲在货架后紧盯。
仍然无异样,无论是打麻将的,还是看打麻将的,目光都死死放在桌上的那些小方块上,不曾游移过半分。
最后,薛丝丝买了一包旺仔软糖就走了。
电视剧是电视剧,现实是现实。
剧里主角偶得一个关键证物或是灵机一动想到破案关键,随后案子就十分顺利、十分迅速地破了。然而到了现实中,薛丝丝忙活了几天,除了身体得到锻炼,毫无收获。
当时想到这个借着灵来试探乡里人的法子,本以为很快就能找出那个潜藏的凶手,迅速破案,为蝶灵族长讨回公道,唉——
晚上睡前,薛丝丝和崔岩互相交流一天的工作。大家都没有收获,两句话就汇报完毕,余下长久的沉默。
她发了一张加油的表情图,先睡吧,也许明天就有转机,这话既是安慰崔岩,也是为自己鼓劲。
走至窗前,正要拉上窗帘,窗外冷不丁闪现了一张脸。妈呀!吓得薛丝丝膝盖都磕到了桌子腿。
是那位会操纵风的能力、自称蝶灵族长的好朋友、曾绑架过她的□□头头。
他目无表情,举起一只手,屈起两指,指了指自己的双眼,然后朝她比划了一下,意思是“我在看着你”。
薛丝丝几乎忍不住要爆粗,这灵怎么回事,哪里学来这种威胁人的手势,愈发像个□□了!就不能采用正常的监督方式吗?
薛丝丝决定再走远一些,一路来到了那棵大榕树下,大榕树下的石凳上坐满了乘凉的叔伯。
并非存在血缘关系,乡里的每个孩子从小就被家里大人压着脑袋让喊人。乡里的男性不是喊哥就是喊叔,不是喊叔就是喊伯,再老点就喊叔公、伯公,乡里的女性也以此类推。
薛丝丝还在琢磨用什么借口凑上去,其中一个叔伯就先开口问她阿公。她趁机走近,回答说阿公身体还好,每日都到菜园子锄草浇水,还把鸡棚重新加固了。
其他不认识薛丝丝的叔伯就问是谁家的孩子,薛丝丝把阿公的名字说了一遍,又把父亲的名字也说了一遍,那些叔伯才哦哦哦终于顺着关系网找到了她的位置。
竹叶小人儿是个机灵的,不用薛丝丝开口提醒,就做惯了似地绕着这群老头子飞了好几圈,甚至故意擦着人家眼角掠过。再会隐藏的人也会被惊到,下意识露出马脚。
竹叶小人儿很卖力,薛丝丝的注意力也不曾懈怠,只是叔伯们表现正常,并无一人的神态有任何不对劲之处。
薛丝丝维持着礼貌的假笑,退出了大榕树的社交圈。
男女老少,小孩子是最容易接近的。
薛丝丝见过在自家门口抛石子的孩子,直接凑上去耍了两手,纠正了孩子的动作,没有发现便摸摸孩子的脑袋离开。
也遇到过就在大路上扔沙包的一群小孩,她过去教育他们在车来车往的大路上玩闹是十分危险的行为,让他们另找其他地方玩耍。她拍拍这个女孩的背,又摸摸那个男孩的头,结果这群孩子眼里除了那个破旧沙包,根本看不到比沙包有趣得多的竹叶小人儿。
溪边有两个孩子在捞鱼,薛丝丝陪着指点了一会儿,兴致一起便借了小孩的捞网,脱鞋下水,捞到一条指头大小的罗非鱼,及两个小黑螺。孩子抱着装有小鱼的矿泉水瓶,心满意足地回家,而她一无所得。
不见丝毫成果的努力能坚持多久,薛丝丝心里没有底。她也不想跟崔岩两人互相抱怨、互相吐槽,只会越说越泄气,越说越提不起劲儿。
尽管两人都没说出来,但各自心知肚明,目前的探查工作已然陷入了僵局。
再看了一部刑侦剧后,薛丝丝重新攒了一点自信,也懂得“当你在一条路上貌似走到了死胡同的时候就该另辟蹊径,换个方向也许会有新的收获”这个道理。
于是,问了蝶小紫之后,薛丝丝照着自画的地图一路断断续续来到了蝶灵族长受害的那片花丛。
花丛依然盛放,映衬着蓝天白云,在日光下肆意而无辜。未及靠近,远远地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
他盘腿坐在缓坡之上,柔软的绸裤轻抚草尖,身上的浅蓝色绸带垂落在地,在微风中一甩一扬,并且像是活物一般在他的肩膀、腰腹、手臂之间游走、蠕动。脑袋上的头发一如既往,在自带的风场中失重似的飞舞。
他在这里干什么?薛丝丝犹豫不决,一时停下了脚步。
他对人类特别是崔岩和她的态度一直不算友好,贸然上前去的话,万一他突然发神经又招来一阵风对付她,此地荒无人烟,恐怕没人能救她。
薛丝丝有些后悔,早知道就该喊崔岩一起来。
他身下的草地上放有一个葫芦瓶子,薛丝丝看他拎起瓶子喝了一口,然后手臂平举,倾斜瓶身,倒了一点在花丛中,再喝一口,然后又倒一点。
薛丝丝猜那个葫芦瓶子里的十有八九是酒,也懂了他这个举动的含义。
蓦地,他发现了薛丝丝的存在,侧身转过脸来,看了一眼就转回去了。
那一眼,哀伤和遗憾来不及收回去,也藏不住,那双红红的眼睛残留在薛丝丝的眼前好久,好久。
他的声音还算冷静,“你来这里干什么?还不赶紧找凶手?”
“我想再仔细搜查一下现场。”薛丝丝最近看多了刑侦剧,专业术语脱口而出。
片刻,他才同意了。
薛丝丝轻手轻脚地进入花丛,一朵花一朵花地翻,摸遍了每一寸土地。果然像电视剧里演的那种“偶然发现”不会出现在现实生活中。
离开前,薛丝丝回头望了一眼如同雕像一样始终不曾挪动的背影,回想起方才一瞬间窥视到的沉重落寞的脸,她在心里向他保证:我一定要抓到真正的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