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社死,全称社会性死亡,指在社交圈做了很丢人的事情,尴尬得想立刻死了才好。
小葬意识刚清醒,就习惯性叫了一声崔岩,等着崔岩不耐烦地来一句“干嘛”或是被吓一跳后的抱怨。
然而一片寂静。不止,是死寂,任何声响皆无。
他连喊了崔岩几声,始终没有回应。
过了一会儿,他才觉察出周身的环境有所不同。他在崔岩背上时全身上下都被禁锢住,只有一张嘴能动。那种感觉,仿佛被绑了千万根锁链,就连指尖都没放过,并且缠得十分紧密,即便天生神力也无法动弹分毫。
如今,那种禁锢似乎消失了,他能感觉到身体之外是自由。
他先试着动了动手指,然后是手腕,接着整条手臂都可挥动。他再试着伸了伸脚上的爪子,灵活自如。他耸了耸肩,背后的翅膀亦能正常扇动,无遇阻碍。
他自由了?
他自由了!
他高兴不过两秒,却很快便发现了眼前的困境。
他的确从禁锢的状态中脱离出来,手脚身躯能够活动自如,但是有更大的东西困住了他。
就是眼前无边无际的黑暗。
他醒过来之后,眼前就不曾出现过一丝光亮。本以为此次醒来是在崔岩入睡之后的深夜,所以才漆黑无光,原来却不是。
以前在深夜时分醒来,就算崔岩已经熄灯睡下了,他也能模糊感受到窗外的月光。没有月光也有星光,从没有过真正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可眼前这片黑暗,好像谁把整个世界都抽空了,黑暗犹如空气,既是充斥整个天地,又似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存在。黑暗仿佛很重,大若整个天地朝他压过来,也仿佛很轻,莫过一缕袅娜的烟。
总之,眼前的黑暗古怪得很,他生出几分警惕之心。
但是,周身能感觉到令人安心的温热,警惕之心又被慢慢消解。这种浑身舒坦、温暖惬意的感觉,只有在冬天崔岩洗热水澡的时候才能享受得到。
崔岩那家伙好像是个傻的,一年四季除了气温降至十几度的冷天,其余时候都用冷水洗澡。
难不成崔岩此时正在摸黑洗热水澡?
他重新燃起渺茫的希望,再次呼唤崔岩,甚至喊了薛丝丝、竹三叶等人,将他认识的全叫了个遍。
他不停地喊,不停地喊,直到喉咙嘶哑、口干舌燥才住了口,绝望漫上心头。
崔岩从前总嘲笑他蠢,说想要成为厉害的灵就必须思考,时刻转动脑筋。
崔岩虽然是个混蛋,不过是个聪明的混蛋,他的话肯定没错。
他必须马上思考起来,思考——思考——
首先,可以确定的是他已经不在崔岩背上了,也联系不到任何人或灵,接下来只能靠他自己。
然后就要好好想一想,到底是谁跟他有天大的仇恨,特地将他从崔岩背上绑架到这片黑暗之中?
通过和崔岩、薛丝丝两个人类的相处,他清楚人类只不过脑子好使些,身上并没有任何超能力,绝对办不到绑架他这种事情。
那么就是某个灵族所为?
印象中他没有和谁结下过仇怨,况且灵族本来性格就单纯天真,若有争执也只会光明正大地来。
既然不是他,那就只剩下一个可能——他们一族的其他葬灵曾经和谁结下过梁子,对方寻不到当事灵,便拿他来出气。
究竟是哪个灵族如此可恶?简直卑鄙无耻!
无边黑暗之中,时间宛若静止,他不知道已经过去了多久。
无知、等待与焦灼折磨着他,他终于产生了一丝恐慌。比之被对方暴揍一顿,更恐惧将永远被困在这里,再也出不去,也见不到崔岩他们。
与此同时,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令他舒适惬意的那股温热不知不觉间越来越烫。
温度慢慢升高,比崔岩的热水澡烫了好几倍,他甚至怀疑自己听见了开水沸腾时的咕噜声。
真是烫死灵了!那个混蛋该不会是把他装锅里炖煮了吧?
就在他感觉自己已经七成熟了,马上就要死翘翘的时候,那股滚烫猝然而止。
他松了口气,然而还没彻底放松下来,那股滚烫又卷土重来,把他汆了一番后再次骤然冷却。如此反复,身心备受折磨。
天杀的!那个心狠手辣的混蛋竟然想这样熬死他?!
又过了不知多久,他已经被烫得死去活来,活了又死,呼吸一瞬也漫长得犹如天荒地老。
忽然,死寂之中仿佛有动静响起,他打起精神细细凝听,似乎自远处传来,微弱难辨,也许是他被疼出的幻听。
轰——轰——轰——远处的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响亮,不是他的幻听。他觉得这声音好像在哪里听过,唔,好像是——
啊!是雷声!
顾不得深思突然冒出的雷声会不会有异常,他只知道这雷声是出现在无边黑暗、深沉死寂的困境中的第一道动静,究竟是好是坏,他决定赌上一把。
他奋力朝雷声而去,能靠近一寸就是成功,他使劲对抗那股滚烫,能压过半分就是成功。
他咬紧牙关,心里大声呐喊:啊——
他不知道这样喊有没有用,也不知道跟着雷声是否能够真的脱困。他虽然谨记着崔岩说的要时刻思考,但是到了最后关头,主宰他身体的还是一股本能、一种直觉。
他突然的奋起究竟会带来什么?
即将力竭之际,眼前一亮,白茫茫的一片刺痛了他的双眼。周围的黑暗遽然消失,同时万千杂音瞬间充塞了他的耳朵,吵得他脑瓜子嗡嗡的。
最先感知到的是一团耀眼的光球,白茫茫的光就是从光球散发出来的。然后才注意到光球背后广阔的天幕,那种包容一切、明朗豁达的颜色就是蓝色吧。
他从脑海中搜出两个词语,太阳、蓝天。
白光近似透明,照在脸上、身上是有温度的,不过并非令他饱受折磨的滚烫,而是舒服的暖洋洋之感。如果这就是阳光,阳光多好呀!为何丝丝总是嫌弃呢?
他发现自己脚下是坚实的地面,踩了两下,又蹦了蹦,大地始终牢牢地托着了他。他就地趴下,鼻尖触及泥土,用力一嗅,有阳光的温热、被灼烫的微焦、以及一种尘雾的苦涩。
周围全是树,褐色、粗糙的树干,开裂的树皮,光滑的枝桠,青翠的叶片。他冲上去,双手环抱树干,脸颊被磨得有些疼,鼻子闻到木的清冽。
抬头仰望枝梢,心念一转,背后的翅膀就已经展开,两下扇动,他就离了地面,转眼到了方才注意的枝头。揪下一片饱浴日光的嫩叶,放进嘴里嚼了嚼,酸涩、苦嘴却也有点回甘。
眼前就是他曾经心心念念的外面世界,不是在想象中,也不是借由崔岩的感知,一切都是触手可及的真实。
他看到了一朵雾蒙蒙的花或是草,不确定是不是崔岩提过的蒲公英,但是很好看。伸手想要摘下,一拽却散落在风中,手中只留下一枝空杆。
他听见了熟悉的水流声,循声而去,一条清澈的玉带在山林岩石中蜿蜒。迫不及待地跳进溪流之中,霎时透心一凉,扑腾着露出水面,也实在快活。
他湿淋淋地走过草丛,一路沾湿了草尖,无意中瞧见藏在草叶之下的小枝条,以及缀在枝条上红润润的小果子。崔岩说过山上多野浆果,尝的时候啧啧有声,不住地夸赞好滋味。
他采下一粒,在口中碾碎,一股非常刺激的感受,让他牙根发软,鼻眼恨不得缩到一块去。由此判断这味道不是酸就是苦。假若是甜的,他应该会像崔岩形容的那样忍不住露出笑。
小葬是个没心没肺的,忘了之前忍受过的煎熬,忘了在痛苦之中仍惦记的人类朋友、灵族朋友,他对眼前的世界感到无法抑制的好奇。
他极目远眺,能看到很远很远,振翅高飞,掠过无数枝梢,见到感兴趣的事物就停下来细心观察。
许多物都是第一次见,许多事也是初次尝试,他爱极了这个世界!
待他堪堪玩够了,才记起崔岩,臆想崔岩说不定正因为他的无故消失而焦急、伤心不已。反正世界就在那里跑不掉,还是先回家一趟比较好。
然而,既然这个世界对于他而言是全新的,那么回家的路途同样也是陌生的,他哪里晓得该怎么走哟!
他在这座山中转转悠悠,莫名又到了另一座山继续转转悠悠,转得他头昏眼晕,体力竭尽。
他遇到了其他灵族,有些灵族还不认识崔岩,有些灵族认识但从未到过崔岩家。
他也看见了几个人类,可惜就算和他们脸贴脸也于事无补。
该如何是好?他告诫自己要集中精神起来思考,思考——
自从首富那群人被雷劈走了以后,周围的山林便清净了不少。
薛丝丝在山中走了许久也遇不上一个人,她专门带了珍藏的完美树枝,用来拨开严密的草丛查看角落。
这根树枝长约一米,光滑无疤,浑然一体的赭石色,最为难得的是上端略粗大,恰似抓握的剑柄。说来这根完美树枝还是上次超强台风带来的馈赠。
前头的崔岩不小心被她的“宝剑”擦到,扭过头来瞪了她一眼,而后说:“难得假期你的家人都回来了,不用多陪陪他们吗?”
“他们说要去葫芦潭,那地方我都去过好几遍了。”
况且,抓紧机会寻找小葬要紧。
崔岩沉默着往前走,用目光搜寻。
薛丝丝认为呼唤很重要,万一小葬正被困在什么地方,听见她的声音就能立马出声。
之前首富花了大价钱请人捕捉野味,事后虽有叫人清理干净那些布下的陷阱,就怕有一两个漏网之鱼。
小葬——小葬——小葬——
为搜寻工作增添难度的不仅仅是范围之广,周围好几座山,每一座都山林浓密,溪流、灌木、草甸、石林等地形复杂,不为人知的犄角旮旯数都数不清。
还在于他们对小葬除了一个名字以外别无所知,长什么样子?高矮胖瘦?在信息如此含糊的情况下想要在连绵的群山中找到小葬,其艰难可想而知。
搞不好小葬正附身在一片不足巴掌大的树叶背面······
崔岩建议两人分开找,这样搜索范围能扩大一些。
薛丝丝表示同意,选择了前方不远处的一条岔路,而崔岩继续沿着主路前进。
就在薛丝丝拐上岔路走了没十步,耳边蓦地听到了一道微弱的声音,像是小葬的叫喊。
驻足凝神,竖起了耳朵,辨认出声音的来向后不由得靠近几步。确认了不是幻听之后,她喜出望外地跑去将主路上的崔岩叫过来。
“你听听!是不是很像小葬的声音?”
崔岩肯定了她的猜测,一点一点循着声音摸索过去。
那声音忽近忽远,将他们带到了没有路的一大片灌木之内。隔了差不多有十米,一块半人高的大石头鹤立在灌木丛中,石头上趴伏着一只······奇怪的东西。
小葬?
咦?那只东西抬头朝他们看过来,啊——方才还瘫在石头上,陡然起身就猛冲过来。
那只东西长得很奇怪,一双鸟翅膀,脚下也是细长带尖钩的鸟爪,却不是鸟。上半身是人类的模样,胸腹、胳膊、手腕、手指等并无异样,脑袋上的五官也齐备,就连头发也不缺,还是莫西干头。
这样一个半鸟半人、长相怪异的动物直面而来,薛丝丝在崔岩伸手护她的前一秒就怂怂地缩到他背后。
那怪物见他们的戒备之态,猝然停下,静止在半空中,脸上露出十分受伤的委屈表情,嘴巴也瘪了起来。
“是我呀!我是小葬!”
小葬!崔岩和薛丝丝面面厮觑,难以置信的表情如出一辙。但怪物的声音的确像。
等他们终于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地搞清楚发生在小葬身上的事情之后,小葬已经腻在崔岩怀里不肯松手。头顶上的莫西干蹭得崔岩的下巴直痒痒,崔岩便嫌弃地将小葬丢给了薛丝丝。
说话间,他们已经回到了山道上,准备下山回家。
薛丝丝将小葬抱了个满怀,感觉像是抱着曾经一岁多的小侄子那样,细瞧了瞧小葬的模样,忍不住笑道:“小葬,原来你是这个样子的!”
小葬从她怀中出来,原地转了一圈,满脸写着快夸我,“咋样?威不威武?酷不酷炫?”
“唔,很威风。”薛丝丝半真半假地夸赞道。
崔岩的毒舌从不缺席,“威风个屁!你这是什么造型?整一个鸟人!”仿佛前几日那个为了小葬的失踪而心焦、郁闷的崔岩是个假的。
小葬不知道鸟人是什么意思,但他熟悉崔岩,深知崔岩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听那语气就不是夸人的词,立刻炸毛,冲上去抓着崔岩的头发一顿薅。
薛丝丝理解崔岩又恢复了从前的嫌弃与逗弄,正是因为寻回了小葬之后的安心,才有了玩闹说笑的心思。
看着他们俩一如既往地拌嘴,如今小葬有了实体,更方便打打闹闹,她如释重负地笑出声来。
“所以,小葬你是成年了吗?”薛丝丝想起树灵老前辈说过的话,便起了好奇心。
小葬摇了摇头,表示不清楚,应该是成年了吧。
薛丝丝又问:“你还能重新变回纹身吗?”
小葬还是摇了摇头,什么也不知道。
不过,他也被勾起了好奇,二话不说就要尝试。
先是趴在崔岩背上,又贴紧了些,无事发生。然后离开一段距离,朝着崔岩的背猛冲,除了把崔岩撞得差点摔跤之外仍旧无事发生。
薛丝丝心想,看来是变不回去了。
毫不理会崔岩的怒斥,小葬不死心,再接再厉,将前两次失败的原因归结为衣衫的阻隔。于是趁崔岩不注意钻进了他的衣服里头,任凭崔岩怎么骂、怎么拽都坚决不出来。
在一旁看热闹的薛丝丝接收到崔岩的威胁眼神后,立马就怂了,过去帮忙将小葬哄出来。
她的手从崔岩的衣角伸进去,抓住了小葬的身子。小葬自然要挣扎,边挣扎边咯咯地笑,显然觉得这种抓人游戏很好玩。
薛丝丝也被逗笑了,只不过她很快就笑不出来。
因为山路前方出现了几个人,那些人她无比熟悉,是她的父母及弟弟一家人。
崔岩的衣衫因为小葬的挣扎而被掀开,几乎半裸。而她的手贴着崔岩光裸的身子,夹在两人中间的小葬对大多数人而言是隐形的、不存在的,因此从某一角度看她简直就像抱着崔岩一样。
他们脸上的震惊与诧异如此鲜明,鲜明到她能听见他们心中的声音似的。
他们仿佛异口同声地质问,你为什么会抱着一个陌生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