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世上最难的事是在不存在对错的两者之间进行选择，就连顽石也得头疼。
因为生意惨淡，崔赫老板要压缩成本，于是亲哥崔岩就被“解雇”了。
每天上午，就薛丝丝和崔赫两人动手摘龙眼，歇歇手，喝喝水，聊聊天。不要求效率的结果自然是到了中午采摘得不多，就几筐。
便是这少量的几筐，也够崔赫烦恼一下午，琢磨怎么卖出去。
崔赫坐在自带的板凳上，脑袋都快低到肚子上，唉声叹气不止。
薛丝丝直接从枝头上拽下一颗龙眼，剥了吃，清甜多汁，果肉脆爽，口感这么好却无人问津，实在可惜。
为了对得起崔赫老板给的优厚薪水，她试着帮忙出出主意，“要不晒干了再卖？桂圆干无论是生吃还是炖汤都很好。”
如今正是龙眼成熟的时节，市面上新鲜龙眼一茬一茬地出，太多了，整个南塘镇的人每人每天就算吃上一斤也吃不完。不如趁着日头足，晒成桂圆干，等过些日子没了新鲜龙眼，桂圆干也许好卖。
晒干出售或许是一条好法子，可崔岩等不了，九月份学校要开学了，他在这里待不了几天。
“······难道到时候让我哥去镇上卖？就算他肯，最后卖得的钱也一定会被他扣下不给我！”崔赫向来不吝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他哥的心思。
“我帮你卖好咯？”
崔赫摇头拒绝，倒不是担心薛丝丝昧下盈利，只是不好意思：“唔，到时候晾晒、收拾、贩卖全部活儿都归你干了，我怎么好意思要卖得的钱？”
他从筐里挑出一枝，挂有五六个龙眼。摘下一颗，食指和拇指在根蒂处一捏，然后另一只手的拇指和食指也加入，左右两指相对一掰，龙眼壳裂开两瓣，晶莹的果肉被吸溜进嘴里。
薛丝丝这几日吃了太多龙眼，着实有些腻了，歇息够了便起身继续干活。
崔岩的这片龙眼林子没有山坡上的那片桃林大，几日下来已经摘得七七八八。有些还小的留它在枝头再长长，过几日便可以收了。
先前他们摘龙眼，是从最里面开始，一层一层往外，一人一个方向。有时候薛丝丝和崔岩几乎一个头一个尾，彼此说点什么趣话都得大着嗓子喊。
后来，崔赫嫌采摘龙眼的过程枯燥无趣，便和薛丝丝合在同一个方向，你一棵树我一棵树，聊天不用喊。
薛丝丝指了一个方向给崔赫看，好让他稍后记得过来，便抛下沉浸在生意欠佳苦恼中的老板，朝林子另一侧的龙眼树走去。
漫步经过一棵棵龙眼树，薛丝丝的眼神随意一扫而过，忽地定住，左前方的一棵龙眼树下，立着一块约有半人高的石头。
乡下地方出现石头并不稀奇，能把她的目光吸引住的是石头的形状——浑圆一体，无棱无角，就像一颗大鸡蛋。颜色是淡淡的黄褐色，在阳光下看更像一颗鸡蛋。
天下之大，奇石之多，数不胜数。
最珍贵的是像人物的，一般会被冠以各种神儿啊仙儿啊的名称，受人膜拜。还有形状类似某些寓意美好的汉字，比如福字、寿字等，通常一经发现就会被高官富商纳入收藏。另外，像各种动物的也有，巨大、无法挪动的便成了当地的景点，小的、可以拿走的自然被感兴趣的路人顺手带回家去。
翠屏村只是一个籍籍无名的小乡村，哪有名声远播的奇石？山上、田间、路边随处可见的石头都是普普通通的模样，眼前这个拥有完美蛋形的石头已算罕见。
薛丝丝走上前去，摘了手套，伸手触摸。
石头表面被阳光晒得有点烫手，手掌往下，热度一点一点降低，底下是冰凉的，触感偶有坑坑洼洼的粗粝，整体上是平顺、光滑的。
她越看越喜欢，想着待会儿和崔岩说一声，把整个石头要回家，毕竟是在人家的林子里发现的。
她戴上手套，双手抱石，打算先掂掂石头的重量，奈何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也动摇不了分毫。
正想再使使劲儿，石头尖上忽然凭空冒出一个小人儿，吓得薛丝丝立马松了手，身子往后倒，摔了一个屁股墩。
小人儿的个头大概和他脚下的石头差不多高，只是身子及四肢非常瘦小，显得披在外面布袋一样的烂布罩愈发空空荡荡。脑袋光秃秃，一根毛也没有，额头中央裂开一条缝，里头有东西突着，看颜色和质地像是石头。
薛丝丝目不转睛地盯着石头上的小人儿，感觉模样很是熟悉。
哦，昨天跟崔岩爬到“百花园”，看见巨石阵，后来巨石上出现的老头儿也是这副模样。只是高了点、老了些。
崔岩说老头儿是石灵，那么，眼前这个小人儿便是一个小石灵？
小石灵光脚站在石头尖儿上，双手叉腰。
本来盯着旁边树上的龙眼，想着偷偷摘几颗尝尝，却发现蹲坐在地上的那个人类从刚才开始视线就一直朝自己这个方向来。
不会吧，一般人类是看不见他的，他瞪回去，看见那个人类的目光的的确确是集中在自己身上，她在看我。
咦？她能看得到我！
小石灵双脚一甩，一屁股坐在石头上，向薛丝丝挥了挥手，友好的眼神里是掩不住的好奇与兴奋。
薛丝丝回了神，对小石灵笑了笑，干脆席地而坐。
“你真的能看得见我？”小石灵应该是平生第一遭接触人类，即便事实就摆在眼前也难以相信。
薛丝丝点头，问道：“你是石灵吧？”
小石灵这下更加惊讶，“你怎么知道？”
“我昨天去了那里，”薛丝丝转身，指了指远处的“百花园”，斟酌了一下称呼：“见到了你的······老前辈们。”
提及老前辈，小石灵突然变了脸，神情郁郁。
薛丝丝以为是自己说错了话，讷讷地闭了嘴。
小石灵连忙解释：“我不是故意的，我是······我是心情不好，想到了一些烦心事，唉······”
薛丝丝仔细打量小石灵，按身形外貌跟人类五六岁的幼童差不多，看上去还是个孩子，竟也会有烦心事？
不过，灵的寿命与人类不同，说不定人家已经几十岁了，有点烦心事也很正常。
小石灵问：“你一直住在这里吗？”
“我小时候是住在这里，后来去了深圳，现在又回来了。”
“神阵？那是哪里？离这里远吗？”
“几百公里吧，开车要三四个小时。”
听到距离这么远，小石灵眼睛一亮，脑袋也凑近了些，十分感兴趣的样子。要薛丝丝多多描述一下那个叫神阵的城市，大不大，有山吗，有潭吗，树多吗，房子多吗，人类多吗。
对于薛丝丝介绍的“高楼大厦”“立交桥”“地铁”“电梯”等从没听到的东西，一一都要追问个明明白白，简直能够集齐十万个为什么。
等小石灵终于打听尽兴后，他万分不解地问薛丝丝：“外面不好吗？你为什么会回来？”
这是一个复杂的问题，薛丝丝心里自然知晓答案，只不过揭开一层又会牵涉到另一层，想要整个解释清楚有点麻烦，因而避重就轻：“你没去过深圳，所以才会觉得那里好，我是在那里住久了觉得不好才回来的。”
“那里不好，你可以去其他地方，其他地方肯定有好的！”小石灵嫌她做了一个错误至极的决定似的，替她惋惜。
薛丝丝听他话里话外的意思，好像不喜欢这里，便问道：“你觉得这里不好？”
“不好！”小石灵斩钉截铁地说：“将来我要到外面去，去很多很多地方！”
“为什么是将来？现在有谁不让你去吗？”
“唔，因为发生了一件烦心事，我必须得到族里的同意才行，唉······”
薛丝丝看着一脸困扰的小石灵，心中有了几分猜测，他很有可能就是石灵老头儿口中谴责的那个“竖子”。
昨日崔岩上山，是因为小葬突然从沉睡中醒来，感应到一道呼唤。于是他们顺着指引爬到了“百花园”，惊诧于巨石阵和大黑洞奇异景象的同时，也见到了巨石之上的老头儿们。
十座形状迥异的巨石，十个身形外貌不一的老头儿，皆是镇守在此的石灵。而老头儿们镇守的对象就是那个令薛丝丝心惊的大黑洞。十个老头儿在此镇守的时间并不相同，最年轻的才来了不到五十年，最年长的一位却已经守了两百多年。
就是一开始跟薛丝丝搭话的那个老头儿，也是小葬感应到即将逝去的那位灵。
老头儿对小葬颇为不放心，“咋还是个没成年的小崽子？你到底行不行？”
其他老头儿一个接一个出现在各自的石头上，七嘴八舌起哄。
“我觉得不行，到时候你走得可能不太安生。”
“别吓着人家，小小年纪出来当家也不容易，小子，你家长辈呢？”
“你个老鬼以为自己有得挑？哈哈，这个没成年的小子配你正合适！”
······
按捺住疯狂炸毛的小葬，崔岩拿出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介绍他们的来意：一是来认个脸，别到了最后一天冷不丁冒出一个陌生人说来给自己送葬，场面可能会有些许尴尬。二是作个提醒，赶在大限之前有什么心愿就赶紧完成，有什么后事就赶紧交代，省得最后一刻徒增牵挂。
崔岩的话说完，场面一度安静下来。
当事人长叹一声，说自己活了几百年，早就活够了，没有遗憾。
对面有个胖老头儿立马提了一嘴：“那小子怎么办？”
其余老头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光用眼睛打前阵，嘴巴紧闭不动。
大黑洞不仅是石灵一族的责任，更事关整个灵界。大黑洞到底是什么玩意儿、黑洞底下又有什么东西等老头儿们讳莫如深，不肯往外透露半点。
其实，他们自己知情的也不多，都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规矩，后人只要遵照就是了，谁也没想过刨根问底。
他们唯一清楚的是，巨石阵的镇守不得马虎，十个石灵少一个都不行。
你问如果少了会发生什么，老头儿们回忆起几十年前的那场动荡，个个心有余悸的模样。到时候可不止灵的世界会遭殃，就连人类的世界也将受到一定的波及。
为了避免灾祸，石灵一族早早定下了规矩，已经流传了千百年。
镇守黑洞的十个石灵其中若有大限到了的，自然会从族中寻一个年轻石灵顶上缺出来的位置，从而保证始终十个不少。至少人选，似乎依照某种排序，可能是年龄大小，也可能是其他。
前些日子，老头儿感应到自己大限将至，便在族中把人选的事安排下去。一直沿袭下来的规矩从来都是安安稳稳，很少出差错，轮到谁就是谁。
出乎意料的是，那个小辈却直接表示他不愿意，并且从族中逃走，跑下山去了。
老头儿们得知这件事以后，各自态度也不一样。
有破口大骂、谴责竖子忘本不听话的。有感慨年轻后辈一代不如一代，忧虑石灵一族就要没落。也有理解年轻小辈的心思、为他们道几句不容易的。
“难道是我们愿意当这个坏人？这是我们全族的责任！只要他是我们一族的，就不能扔了这个担当······”
“先不扯其他，那小子如果不愿意，换谁来守？”
“由不得他不愿意！一旦开了先例，你也不愿意，他也不愿意，等我们几个老的都死绝了之后怎么办······”
“慢慢来，给他闹几天，他会想明白的······”
“慢个屁！你以为你还能挺几日，到时候······”
“别着急，不是还有其他小辈嘛······”
最后，两人眼看老头儿们吵得不可开交，一时半会平息不了，只得悄悄离开下了山。
薛丝丝小心问道：“你就是该轮到的那个小辈吗？”
小石灵顿了顿，还是点头承认了，既然有人知晓了自己的烦心事，他索性把问题摆出来。想要寻求支持也好，想要理个明白也罢。
“你认为我做错了吗？如果是你，你要怎么选？”
如果是薛丝丝，她会——思考了半晌，她发觉自己亦难以抉择。
从小接受的教育是人要努力往高尚的品格靠近，而“牺牲小我、成全大我”就是其中很重要的一条。社会上方方面面的宣传比如影视剧、文学作品等也都是积极引导人们往这上面靠拢。
所以，她知道顾全大局是对的，牺牲精神是高贵的。
然而，如同歌词中说的“既然不是仙，难免有杂念”，人是有私心的，很难抛下个人的追求与自由，将自身卖给所谓的“大我”。
因而，她犹豫了，一时舍不得自己的快乐与自由。
大局与自由，大我与小我，该如何选择？
薛丝丝感到抱歉，她给不了小石灵想要的回答：“我也不知道啊······”
但她马上补充道：“但我很佩服你，因为你可以勇敢地拒绝，勇敢地说不，好过像我这样犹豫不决、摇摆不定。”
小石灵挠挠光秃秃的脑袋，状似被薛丝丝夸得不好意思，“其实我只是有点不甘心，不想一辈子都被锁在一个地方，哪里都去不了。”
小石灵所说的“锁”并不是抽象意义上的比喻，而是真真切切的陈述。
昨日除了骇人的大黑洞，巨大的石阵，吵闹的老头儿，她还看见了缠在每个老头儿手腕上的锁链。
显然，石灵一族的老祖宗，在后人坚定的忠诚与责任心之下，设立了另一道保险。
后来，崔赫兴冲冲地赶过来，跟薛丝丝说他想到了一个绝世好点子，一定能把积攒的龙眼全部卖出去！说完就扔下薛丝丝，回家去制定详细的计划，马上就要实施。
崔赫回家去了，不知是威逼还是利诱把崔岩换了上来。
崔岩找到薛丝丝时，小石灵已经离开了，他说自己要找个没人的地方静静思考。
薛丝丝边摘龙眼，边把遇到了小石灵一事以及他们之间的对话告诉了崔岩，讲完之后习惯性想要知道崔岩的看法。
她一向清楚崔岩的个性和自己是不同的，可也没想到崔岩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作出了选择。
他选小我，管它什么大局，在个人的自由面前都不值一提，哪怕这个选择会遭人唾弃，哪怕这个选择将带来世界毁灭的恶果。
薛丝丝再一次钦羡于崔岩的勇气与决绝，随即愈发鄙视、轻蔑犹犹豫豫的自己。
崔岩在摘另一棵树上的龙眼，尽管背对着薛丝丝，却仿佛能看得见她脸上的自惭。半是解释半是劝导：“其实，大我还是小我，选哪个都无所谓，不管选哪边都没有对错，谁也没资格指责你，关键是什么你知道吗？”
薛丝丝停下双手，回过头去等着崔岩的下文。
“关键是——一旦你选了就不能后悔，要坚定地走下去，不能回头！”
静默片刻，薛丝丝问崔岩：“放下一切回来这里，你后悔过吗？”
“没有。”答完，崔岩反问她后不后悔回来。
薛丝丝想了想，嘴角微翘，回答：“暂时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