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一念之差,是福是祸,端看无常的命运。
树灵已经好久好久没见过其他族人了。
在“好久好久”之前,山中有许多族人。
那时他刚诞生不久,只是一株个头矮小、主干纤细、枝叶稀疏的小树苗,意识懵懂,以为自己真是树,只管喝水晒太阳。
视线所及的周围有不少族人,听他们说,在看不到的其他地方也分布着族人。
彼时他力量尚弱,感应不到潜藏在其他地方的族人。
最高的那棵树是这一块的大家长,说一不二。对周遭几棵高度不等的“叔叔”“婶婶”“哥哥”“姐姐”十分严厉,但对包括他在内的几株小树苗倒时常有笑脸,话音也温和一些。
他所知道的一切事情都是大家长教他的。
下雨时,他被雨淋得烦了,不住地抖动枝叶,想把身上的雨水通通甩飞出去。
大家长阻止了他,告诉他一滴雨水都不该浪费。使劲喝,喝饱了就使劲收,将落在身上的每一滴水都储存起来,储存在根部,储存在树干,储存在枝叶。
晴天时,他干渴得不行,正想把储存在身体内的水大口大口喝个痛快。
也是大家长出声告诫他别一下子全消耗光,要一点一点慢慢喝,留有余地,以待后日。否则一旦碰上连续的干旱天气,他迟早渴死。
雷电天气最可怕,爆炸声般的轰鸣就逼在耳边,利刃般的闪电就悬在头顶。他和几株小树苗缩成一团,恨不得重新钻回地里。
大家长出来安慰小树苗们,叫他们别怕,抬起头挺起胸,雷电绝对劈不到他们头上。就算劈到了,他们也不会像普通的树木那样烧焦至死,顶多身体麻上一阵。
当小树苗长大一些,长出第一条根须时,大家长及“叔叔”“婶婶”“哥哥”“姐姐”都为他感到高兴。
因为长出根须意味着树灵已经脱离小树苗的阶段,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树灵。
小树苗们长出第一条根须的时间有早有晚,而他是几株小树苗之中最晚长出根须的。
他长出第一条根须是在大家长逝去后不久。
当时他并不明白“万物终有时”的道理,一天清晨他醒来,大家长却不在位置上。那里土地平坦,泥沙覆盖,像是从来没有谁存在过。
一个“叔叔”告诉他们等几株小树苗,大家长这是“逝去”了。
他不懂“逝去”的含义,以为是大家长去了别的地方。
第二条根须、第三条根须、第四条根须、第五条根须······随着他长出的根须越来越多,身边的“叔叔”“婶婶”“哥哥”“姐姐”越来越少。
他们一个一个同大家长一样“逝去”在漫长的时光中。
这片按照人类的说法称为“家”的地方,树灵越来越少。
等他数不清自己已经长出第几条根须的时候,家里就剩他一个了。
甚至,他能感应到山中散布在其他地方从未见过面的族人,也抵不过时光与规律,一个一个成了他脑海中的黑洞。
他发过去的呼唤再无回应。
从他诞生之日起,他的脚就扎在这块地方,无法移动。每日睁眼都是同样的风景,再美的画面也将变得乏味。
于是他努力长大,底下的根必须扎得更深,这样才站得牢,树身也必须足够粗壮,这样才撑得稳。顶上的枝叶唯一的任务就是尽可能往更高处、更广处延伸,这样他的视野才能更开阔。
他想要看看其他的风景,看看“家”以外的世界是怎样的。
不知不觉,他的个头超过了附近的树木;
不知不觉,他远远高出肉眼所见所有树木好长一截;
不知不觉,他是整座山中最高、最大的一棵树。
也是最老的。
脚边那些低微的野花野草,在他眼中忽地冒出来,又飞速枯萎。树木也一样,从小树苗开始长到郁郁葱葱,然后慢慢干瘪枯死,最后石膏似的尸体也一点点腐烂。
不管是花草,还是树木,最后都消失得干干净净。
他目睹并旁观了无数次死亡,渐渐意识到大家长和其他“叔叔”“婶婶”“哥哥”“姐姐”也是因为死亡才消失的。
不同的是,他们的死亡没那么缓慢,没有历经干瘪、枯萎、坏死,而是一刹那就消失在天地之间。
活得时间太久,他早就懒得去记,他不像人类需要明确岁数,反正就这样活到死的那天。
他的日常很简单,除了基本的喝水晒太阳,剩下的时间都用来打理他的根须。
这些根须不仅仅是他身体的一部分,参考人类的身体构造来讲还是他的大脑,是最重要的部分。
而且,这些根须里储存着他所有的记忆。
如同一座私人的图书馆,他闲着无事就走进去,一个书柜一个书柜地浏览过去,时而取下这本翻翻,时而取下那本看看,总能把时间打发过去。
偶尔,他会干些“坏事”。
一只小鸟飞来,停在他枝头,他便悄悄地伸过一条根须,出其不意戳进小鸟的脑袋里。
如此他就能看到小鸟曾经看过的风景,看小鸟掠过农田,看小鸟捕食昆虫,看小鸟停在人类的窗户上。
等他看得尽兴后,根须刷的抽出,小鸟不过呆怔片刻,然后抖抖羽毛,离开枝头。
除了小鸟,他也戳过其他动物的脑袋。
蛇鼠虫蚁类的他不喜欢,不是阴暗的躲藏就是血腥的捕猎,它们似乎为了生存而挣扎,无暇顾及眼前的风景。
松鼠、变色龙等给他的观感一般,它们的活动范围不够广,甚至整日就在几棵树之间忙活。
相对而言,他最喜欢小鸟,它们有翅膀,无处不至,其中从高处俯瞰的画面最棒。
“偷窥”是小树苗时期大家长教他的技能之一,进一步是“改造”。此项难度比较大,而且大家长嘱咐过要三思而后行。
若要让他回答“改造”是如何操作的,他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比方说人类在电脑上选定一个文档,按了复制之后就能凭空出现一个一模一样的副本,按了删除之后这个文档就消失了,打开文档之后能随意编辑。诸如此类的操作对人类来说是自然而然、司空见惯的。
他“改造”时亦是凭借本能在操作,说不出一二三四来。
“改造”他用得少,迄今以来也就几回。
一次给青蛙换上麻雀的记忆,青蛙两只手扑腾扑腾却怎么也飞不起来,摔都摔蒙了。
一次把草花蛇的记忆给了燕子,燕子不飞了,在地上一个劲儿地磨蹭,搞得腹部的羽毛乱七八糟······
他的世界一直是脚下的土地、土地上生活的虫鱼鸟兽以及头顶的天空,寂寞而原始的氛围,直到有人类出现。
起初,人类只是经过他,远远的,或者眼皮底下。
人类好像总是很忙碌,脚步匆匆,背着刚砍下的木柴,揽着一筐辛苦采来的药草。
人类上山差不多都有目的,直奔主题,也总要带点东西走。
他的根须曾经进入过一个在树下短暂歇息的人类脑中。那一瞬间他看到了比山中任何动物都要丰富、繁杂的记忆,一个对他来说处处是陌生事物、处处充满惊叹的世界。
自那一刻起,他更喜欢人类的记忆多于小鸟,但是机会少有。
一则能看得见他的人类罕见,二来想要“偷窥”人类的记忆并不简单,可以理解为人类的脑壳比较硬,他的根须时常会遇到阻碍。
漫长的时光中他拥有最多的就是耐心,他等待着,有时好几年都没有一个人类能发现他。
然而,惊喜也会来得猝不及防。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秋日午后,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来到树下,仰着脑袋赞叹道,好高的一棵树!啊,树上那个纹路好像人脸!
他闭着眼,一动不动,假装自己是普普通通的一棵树。
男人伸手扯了扯垂下来的根须,以为是榕树,同时对根须隐约泛光这一点提出疑问。就他所知一般的榕树气根均是黯淡无光的。
女人随口猜测是由于太阳光的闪耀,便拉着男人坐下。
有空研究植物还不如抓紧时间谈恋爱。
过后,这对男女经常来此。
有时是带了食物彼此分享,一包炒花生米、一袋炒南瓜子、一盒炸小鱼干、几个艾叶饼、一小罐腌梅子等等,都是琐碎零散的闲食。
有时女人带一本书过来,和男人凑在一起看。男人有看不懂的地方,女人就细致地解释说明。
有时女人带了针线给男人的几件破洞衣服缝缝补补,男人在一旁边看边拔下一根狗尾巴草编起圆环来。
本来想编个手镯,哪知兴头一上来,越编越大,其他花草也加入进来,最后成了一顶缀满了小碎花的华丽王冠。
女人戴上后羞涩的笑意直到离开时都在嘴角挂着。
他装得很像,这对男女没有发现他的异常。
当然也存在另一种可能,这对男女被炽烈的爱情蒙蔽了双眼,满心满眼都只有彼此。
他看着这对男女甜甜蜜蜜,每次见面都有说不完的话。知道了这对男女是青梅竹马,从小玩到大。也知道了这对男女是私下偷偷来往,女方的父母一直不同意两人结婚,嫌弃男方家太穷了。
过了一段时间,来的人只有那个女人,男人没有出现。
那个女人独自坐在树下,写了一封又一封的信,每一张信纸都因载满了思念而显得沉甸甸。
他刚好知道人类写信是要寄给远方的亲朋好友,那个男人应该是离开乡下,去了外地。
每次女人写完了信,就呆呆地望着远处的天空,能够这样坐上很久。
他不必把根须探进女人的脑袋里都知道,那个女人正在想的一定是她与男人过往的甜蜜,因为女人嘴角的笑意始终不消。
他是树灵,与其他树灵之间是亲密的同族之情,与其他灵族的话算是命运共同体。感情虽浅,总归大家是同一条船上的,互帮互助居多。
因此,他无法完全理解人类的各种感情,亲情、友情、爱情。
这对男女的爱情让他捉摸不透。
冬日里的一天,他记得是人类社会快过年的时候,女人又来到树下。
不过这回她满脸泪痕,不写信诉衷肠,也不远眺思恋人,一言不发就是伏在树下哀伤痛哭。
怎么回事?发生了何事?
等他意识到自己忍不住心中的好奇已经把话问过口时,再收回可来不及了,再也假装不下去。
女人自然是万分吃惊,一棵树居然能开口说话,但也只停留在惊讶层面上,不曾被吓倒。
她还问树灵是不是妖怪。
树灵不愿过多解释灵族的事情,于是认下了妖怪的身份。
女人应该是伤心糊涂了,见到妖怪也不害怕。又或许是对他这个在人类社会之外的存在吐露心声更放心些,于是一五一十向他倾诉。
由于女方父母的嫌弃,男人决定外出打拼,希望能赚到大钱。
自男人去外地后,两人一直都有联系,每一封信她都留着,藏在抽屉深处。
临近过年,男人并未如约回来,也没任何音信。
她心神不宁,整日守在客厅里,盼着电话铃响。
除夕前一天,她终于等到了翘首以盼的电话。
当时家人忙着年前的大扫除,她也拎一条抹布在客厅擦灰。电话铃响时,她扔下抹布,飞扑过去接起话筒。
父母把近些日子以来她的焦躁都看在眼里,不同意归不同意,却犟不过女儿的死心眼。
哪知女儿很快便挂了电话,疾步冲回房间,房门一锁谁也不让进,隐约能听见房间里的哭泣声。
电话确是她所期盼的那个人打来的,然而内容是她万万想不到的。
男人在电话里没有解释他近期的失联,也不提他的现状与打算,只是说要和她分开,今后她嫁别的男人,他娶别的女人。
女人在大树底下叙述,说着说着就哽咽不语,眼泪像山中的溪流一样哗哗不绝。
他从女人的眼神中仅仅能体会到她万分之一的痛不欲生。
被女人那沉重的哀痛冲昏了头脑,他做了一个让他后悔至今的决定——在女人的同意下,删除了女人脑子里关于负心汉的一切记忆,包括两人甜蜜的过往,甚至那通令她痛苦的分手电话。
女人眼中的哀恸与苦楚一扫而光,只剩暂时的茫然,擦干眼泪后下了山,开始新生活。
山下人类的热闹持续了好几天,在鞭炮声中迎来了新的一年。
树灵心想,那个女人从此应该能开心地活下去了吧。
正月过后,男人才回来,他一下车就去女人家找她,可惜女人已经不记得他了。
树灵后来才知道那通分手电话背后的隐情。
男人只身一人到外地,人生地不熟,又没什么文化,惟一的赚钱途径只有卖力气,于是他到工地上做苦工。
工地的活儿累是真累,不过工资比一般工厂要多。他做了差不多一年,临近年底每天都掰着指头算还有多久能放假,到时候能领到多少工钱。
他的工钱几乎每个月都被押了一半,工头说这是行业惯例,到年底再结清所有工钱。
他问过其他做工的人,也都说其他工地也都是这个规矩。
没想到,到了年底,工头却消失了,工人们的工钱还没结算。
他口袋里已经不剩多少钱,甚至连买一张回家的车票都不够钱。为了讨回工钱,他跟着一帮工友到处闹事。打那通电话之前,他们这帮工人已经无路可走,露宿街头,饥寒交迫。
绝望之下有人说就算死也不让那些老板好过,问大家伙敢不敢去拼命,□□烧出一口心中的恶气。
于是男人打了那通电话,想让女人别再惦记他,从此好好过日子。
原来男人并未变心,知道了真相之后,这对男女跪在树灵跟前,哀求树灵帮她恢复记忆。
那时的树灵还年轻(尽管他的年龄比世界上最长寿的人类还大),心肠太软,被人一求就答应了。
女人的记忆已经被他删除,等于完全消失在这个世界上,还原是不可能了。
他灵机一动,换个法子,将男人脑子里有关两人恋爱的种种复制出来,转移到女人的脑子里,如此女人便重新拥有了两人过去交往的记忆。
他们千恩万谢后,甜甜蜜蜜地下山了。
助人为快乐之本。即便树灵长于深山没有听说过人类的这句话,但他切切实实亲身体验到了帮助了他人之后情绪上持久的愉快感。
那天之后,这对男女就没再出现。
他们跟树灵透露了今后的计划,女人打算不顾父母的阻拦,偷偷和男人跑到外地,一起打拼,一起努力。
没有他们的日子,树灵自然会感到些许寂寞,不过也为有情人终成眷属而高兴。
过了一年多,男人突然出现在树灵面前,一脸槁木死灰。
他告诉树灵,他们走了之后没多久,女人开始出现记忆混乱的症状,渐渐导致精神衰弱,总是失眠,最后陷入疯癫。
他没看住,让女人跑了出去,经过几天的搜索,终于在一个人工湖里找到了已经泡得肿胀的尸体。
男人说完,掏出一瓶白酒尽数泼到树上,然后举着打火机,眼中满是恨意。
树灵睁着哀伤的眼睛,看那一小多火苗慢慢靠近,一言不发。
最终,男人收回打火机,眼神重归空洞,离开了。
自那天起,树灵便不再使用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