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运气这东西让人又爱又恨,有的人爱,没有的人就恨。
早晨薛阿公去九龙宫开会,回来的时候带回一条手臂长的咸鱼。说是友人送的特产,立时就吩咐薛丝丝中午煎来尝尝。
那条咸鱼又干又硬,光是闻着就仿佛刚咽下一嘴盐巴,喉咙齁得慌。
薛丝丝把菜刀使得跟锯子一样,砍一下,来回磨锯,才切下咸鱼尾部的几截。热锅烫油,小火慢煎,仍然不注意焦黑了一截。
煎完咸鱼的锅好几天都散不了那股腥臭味。
幸好薛丝丝有先见之明,从橱柜中找出了许久不用的小平底锅,咸鱼专属。
吃饭时,薛丝丝用筷子尖挑了一点,咸得她连吃了几大口白饭。她把那盘咸鱼移到薛阿公面前,发誓再把筷子伸过去就是小狗。
碗里的饭没吃完,屋外就又噼里啪啦下起雨来。豆大的雨点砸在地上开出朵朵水花,偶尔远处爆发几声雷鸣,阵仗不小。
薛丝丝心里急切,但是雨不停,她就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无奈地叹气。
她上到二楼,将晾晒在客厅中半干的衣物转移到烘干机中。阖上防尘布的拉链,设定一个小时,电源亮了,风机轰轰地开始工作。
烘干机刚买回来的时候,薛阿公是一百个看不惯。认为她乱花钱,一会儿说这种物件“吃电”厉害,一会儿又说衣服这样烘干很容易损坏。
如今不过几天时间他就完全转变了态度,对烘干机是一百个满意。比起黏黏糊糊、湿冷湿冷的衣服,干干爽爽、暖烘暖烘的触感更讨人喜欢。
烘干机设置好定时功能,到时候会自动停止。薛丝丝便撒手不管,回到一楼,搬了一张小板凳坐在门槛处,脚边放一盆带壳花生,她边剥,边等雨停。
只要雨一停,她就立马出发上山,无需和崔赫同行的话,她的行动将方便许多。
崔赫昨日临分别的时候就说过,从现在开始他要闭关作画,无法再陪同她登山。
当时薛丝丝还忍不住问他就几张凌乱的草稿便足够了吗,他自信满满地回了两字,足矣。
薛丝丝等着欣赏他的“翠屏八景”。
前方,田里刚下的秧苗被雨水敲得垂头丧气。横过田地上方的电线上站了几只鸟,身子缩成一小团,默默忍耐着兜头而来的雨。
确实,世界万物就人类以及被人类驯服豢养的家禽家畜才避雨,其他生物无一不是裸露在雨水之中。
薛丝丝的手指都剥瘪了,盆中的花生也去壳了大半,然而雨水源源不断,自天而降。
从前薛丝丝极不喜欢雨天。不仅是她,周围的同事、朋友也都觉得雨天只会带来麻烦。
上下班途中若是下雨,交通顿时堵塞好几倍不提,裤脚、鞋袜总会被打湿、蹭上脏污。女生的话又要背包,又要撑伞,万一还要抱快递盒子,简直恨不得生出六臂。
回来之后,薛丝丝才渐渐体会到雨天的好处。
雨帘一拉开,眼前的山水田园如同被打上了一层朦胧的滤镜,苍苍茫茫,云遮雾绕。绿树是新鲜的绿,青山是诗意的青,银白溪流是蓬勃的白,较之晴天另有一番别样的美。
而且,雨滴一落,整个乡里就好像被施了迟缓的魔法。飞鸟慢了下来,人类活动也缓了下来,时间仿佛橡皮一样被拉得长长的。
崔赫十分不理解她对雨天的喜欢。
薛丝丝只能说,你还年轻,不懂其中的妙处。
崔赫的白眼都快翻上天了。
说崔赫,崔赫就到。薛丝丝刚刚想到他,下一分钟就收到他发来的信息。
【下雨天和炸鸡最配啦 走一起去吃炸鸡】
若是这条信息出现在城市,薛丝丝二话不说,换衣服穿鞋就出门。可是在乡下地方,鸡倒是随处可见,炸鸡那是白日做梦。
没等薛丝丝回话,崔赫的下一条信息又来了。
【我在地图上搜到南塘镇就有一家卖炸鸡的】
薛丝丝回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公交班车早就过了,怀疑崔赫在逗她玩,【你打算走着去?】
【开车去呀】
【你哥同意了?】
【我哥睡觉呢】
【那谁来开车?】
【我呀】
嗯?今年高考过去才两个月不到,哪里的驾照怎么快就能拿到?
【你什么时候考的证?】
【我还没考呢】
【······】
薛丝丝以为崔赫只是嘴巴贫了点,本质上还是个好孩子,没想到如此胆大包天,竟敢无证驾驶。
【没证你也敢开车?不怕被抓?】
崔赫大言不惭,【农村地方没交警 路上大把无证驾驶的放心我技术杠杠的】
薛丝丝能放心才有鬼,【什么时候学的?】
【就前几天我偷偷拿了我哥的车钥匙 开几下就会开了】
开几下就会开了?薛丝丝表示不服,【开车没那么容易吧?】
【开车有什么难的傻子都会】
薛丝丝想起自己练车时方向盘总跟她作对。想要往右偏左拐,想要往左偏右拐,想要往前却倒退,想要倒退却朝前突进,搞得她手足无措、脑袋短路的情形,默默地把要辩驳的话咽了回去。
她得感谢这场几乎长达半个月的雨。如果没有雨天做借口,那么她久久练不好车的原因在于脑子迟钝手脚笨的事实就将暴露个彻底。
不过,真有人一下子就能学会开车?
崔赫的话不能全信,薛丝丝质疑,【你真的会开?不是只是转转方向盘,是真正上路的那种哦】
【从石桥到你家到再往上我都偷偷开过好几圈了】
薛丝丝忍不住发了一个“竖大拇指”的表情过去,顿了顿,记起她是个成人,担有教导小孩的责任,于是补充【开得很好,以后还是别开了,这样很危险!】
【你可不能告诉我哥哦】看来崔赫惧怕他哥甚于交警。
薛丝丝作出不泄密的保证后,【想开车就早点去考证!你高考后明明有时间,怎么不去报名?】
【本来想报的结果被同学拉去西北玩了一圈】
【去新疆了吗?】薛丝丝迫不及待问道。
崔赫报过来一串地名,不止新疆,还有西安、甘肃、敦煌······
薛丝丝只听到新疆两个字就散开了注意力,沉浸在哀伤的思绪中。
到新疆旅游,是一件她从大学时期就列入未来计划清单之内,然而一直到现在都没能实现的愿望。
念及此事,她再次鄙夷自己,任由自己陷入低落、自嘲的情绪漩涡。
薛丝丝的洞洞鞋沾满了山上的黄泥,洗净后再次沾满。来回多次,黄泥砂砾是冲掉了,土黄色素留了下来,原本崭新、雪白的鞋像是已经穿了几十年。
天知道她几日间跑了多少趟山上。
山脚、山腰几乎踏遍,薛丝丝疲累至极,差点就要得出树灵定然是藏在几座山的最高处——巅峰之顶。
然后,她接到崔岩打来的电话,电话里说他好像碰到了长着人脸的巨树,不知道是不是树灵。
等崔岩详细描述了一番他发现巨树的经过,薛丝丝不禁感慨自己的坏运气,人比人真是气死人。
崔岩上山,说是为了看地,这段时间他在山中东转转西转转,始终找不到一块心怡的土地。
薛丝丝心中一惊,难道他真的决定要上山当野人?
然后在一处山坳,一片密林之中发现了高出附近树木好长一截的巨树。
他循迹而去,巨树树干之上有凹有凸,隐约间像是人脸的五官。这时他还无法肯定,新闻中不是没听过某地某处长有奇形怪状的树木,树身上的那些凹凸也有可能是树瘤子造成的。
于是他伸手过去,触碰试探,果然被他试出来了。
他的指尖离人脸还差几公分的时候,树身上的眼睛突然睁开了,嘴巴也张开了,并且喊了两字:住手!
已然能确定眼前绝不是普通的巨树,十有八九就是传言中长着人脸的树灵。
“你无意中发现的?”
“当时我就是随便走走。”
“那地方高吗?偏吗?”
“还成,半山腰处吧。”
“······我马上过去你家。”
薛丝丝顾不得天还下着雨,立马赶往崔岩家。
崔岩在家等着,待薛丝丝到了之后就要带路,不幸被出来上厕所的崔赫看见,纠缠不放。
“你们要去哪?我也要一起!”
崔岩不欲多说,“没去哪,我们有事要忙。”
“你不是要闭关吗?”薛丝丝的潜台词是快去画你的杰作,别来掺和!
崔赫的性子中残留有叛逆期的一点余韵,有时候偏喜欢和人对着干,人越不许他做的事,他就越感兴趣。
瞧着两人遮遮掩掩的回避态度,他瞬间瞪起怀疑的目光,“你们竟然悄悄出去不带我,绝对有鬼!”
崔赫不是手脚不能自主行动的婴儿,即便说了不许他跟,他有手有脚,偷偷尾随在后面也未可知。
说话间他已经走到鞋柜旁,弯腰正要换鞋,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像监视器一样紧盯着,半点不松。
薛丝丝心里急得很,见状只能祭出杀手锏,却不敢明说,“你如果闲着没事可以帮你哥洗洗车,那车有点脏。”
“洗车?”崔赫露出一副“你在开什么玩笑”的表情,看来没懂她的暗示。
薛丝丝咬牙切齿,“对,洗车,那车最近都没人开,不知道为什么会弄脏。”
着重在“车”这个字眼上放了十分的力。如果他还不明白,就别怪她打破保证直说了。
幸好崔赫这点机灵还是有的,很快就悟到了薛丝丝的暗示与威胁。
传到一半的板鞋刷地一甩,哎呀哎呀乱喊一通,假称突然被缪斯女神敲了一下脑袋,瞬间涌出一大堆灵感,表示必须马上回房间执笔作画。
末了还嘱咐他哥早点回来,别耽误做晚饭。
崔岩奇怪地看着这个疯疯癫癫的弟弟,不及细问就被薛丝丝拽去带路。
两人都撑着同样的大黑伞,一前一后行走在山路上。
雨丝随风横斜,薛丝丝的伞时而挡向右边,时而挡向左边,而崔岩的伞始终直直立着,遮在头顶。
崔岩没说话,默默带路。
对于出门前她和崔赫的眉眼官司似乎没有察觉,薛丝丝暗暗松了口气。
乡里人家在雨天,几乎人手一把大黑伞。这种大黑伞是参加丧事后主人家随同毛巾一起赠送的,家家户户都有两三把。
黑色是一定的,不过伞布薄厚、伞骨软硬、伞柄轻重等根据价格而有所不同。
薛丝丝手中这把黑色,明显来自经济条件较差的主人家。伞布很薄,隐约透光,六根纤细的伞骨在雨珠的击打下不住颤抖。
反观崔岩手上那把,伞面宽了一圈不说,伞布漆黑不透光,八根伞骨稳稳地接着雨珠,看来那户主人家是舍得花钱的。
就在薛丝丝分神对崔岩的伞进行全方位的羡慕嫉妒恨时,前头的崔岩说话了。
“你方才为什么会提到我的车?”
薛丝丝心里咯噔一下,想敷衍过去,“我就是想转移他的注意力,别让他跟过来。”
这个理由合情合理,应该没问题。
崔岩点评道:“听上去很生硬,不像真话。”
“他应该是怕你真的会让他去洗车,所以才······”薛丝丝很努力在缝补这个谎言。
可惜,缝得还不够严实。
崔岩逐渐摸到问题的关键,“你和他是不是有什么事在瞒着我?关于车的。”
眼看着这个谎言要穿帮,薛丝丝灵机一动,决定牺牲自己,假装道歉:“你的车——其实被我不小心剐蹭出一条细痕,对不起,我一定赔!”
“不用你赔,反正原本就是一辆旧车,不影响驾驶就没问题。”
崔岩看似被她糊弄过去了,薛丝丝的心缓缓落下。
“不对——”
猛地一下,薛丝丝的心都快跳得跟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似的,登登登登。
“该不会他偷偷开过车了吧?”
崔岩一箭命中靶心,薛丝丝哑口无言。
崔岩从她放弃挣扎的表情中证实了自己的猜测,瞬间黑了脸,“回去再收拾他!”
薛丝丝仰头,望着眼前差不多有五层楼那么高的树。
树身几乎比四个她还粗,繁密的枝叶撑开了巨型伞盖,脉络一般发散开的重重叠叠的枝干。垂下无数根泛着银白光芒的根须,好似榕树的气根,但看上去柔软许多。
不是她印象中辨识的任何树种,叶片肥厚,表面光滑,仿佛打了蜡似的。头顶上臃叠的无数片叶子,大小一致,且不存在色差,一律薄荷绿。
不同于普通的灰黑色,墨绿色的树身笔直竖立,上面纹路各异,靠近底部的地方如崔岩所说的,长出了一张人脸,五官齐备。
他们走进巨树的荫盖范围,滴雨不漏,便收了伞。
薛丝丝上前几步,坚信伸手不打笑脸人的规矩,挤出友好的笑容打招呼:“你好?”
巨树没反应。
薛丝丝回头,无声询问。
崔岩扯过面前的一条根须,掏出裤兜里的打火机,作势要烧。
巨树果然被炸出来,仍旧喊了那两字:“住手!”
崔岩松开根须,把打火机塞回裤兜,给了薛丝丝一个“搞定了,接下来交给你”的眼神。
“你好!请问你是树灵吗?”薛丝丝浑然不知自己问了一句蠢话。
树灵的声音苍老浑厚,像是一个德高望重的老阿公,就是语气不大好:“不是树灵,难道我是石灵?”
“我的意思是,你是不是那个传言中可以修改记忆的树灵?”薛丝丝急忙解释。
“不是。”树灵否认道。
“不是你吗?”薛丝丝不愿相信,强压下失望与沮丧。
好不容易才找到,如果不是又得重新找,可留给她的时间所剩无几。
看到薛丝丝快要哭出来的表情,树灵又说了一句,“不再是。”
“什么意思?”
“以前可以,现在不行。”
崔岩把树灵这句没头没尾的话翻译出来,“你是说你以前的确可以修改记忆,但是现在做不到了?”
“没错。”
希望又重燃,薛丝丝不肯放过,“为什么?你是受伤了,还是生病了?”
“都不是。”顿了顿,树灵喟叹一声,“只是我发过誓,再也不使用能力。”
“这又是为什么?”薛丝丝的疑惑中带着哀求。
树灵沉默以对。
树灵诚然本体是树,并非石头,可他的心比顽石还要硬。任凭薛丝丝再三请求,说干了嘴,他都无动于衷,只拿誓言来堵她的话。
就连崔岩再次掏出打火机,决定由他来当恶人,威胁树灵要烧他的根须时,树灵也没松口。
天黑了,雨停了,两人无功而返。
夜晚,薛丝丝又查看了手机里的天气预报。一朵云下原本有三滴水滴,现在少了一滴变成两滴,过两天只剩一滴,再多几日······
薛丝丝十分苦恼,不知山中还有没有第二棵树灵,最好是没发过誓的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