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暑假到了,家家都有一个熊孩子。
看到电脑屏幕上的分数,薛丝丝大大松了口气,一脸轻松地走出考场,照教练考前提到的集合地点走去。
一同出考场的人,大部分跟薛丝丝一样神情轻快,也有少数几个丧着脸。
集合点,每出来一人,教练就问成绩,等人齐了,这一批七个人的成绩大家也就都知道了。
结果令教练咋舌,第四次考的大姐终于合格了,而后座的一个后生哥却落了榜。
薛丝丝并不意外。
她和大姐在候考室时坐在一起,大姐临到进考场还在背题。
至于后座的三个后生哥,在车上刷了一会儿题就又玩起游戏,落榜很正常。其余两个能合格是走了狗屎运。
科目一考试结束已是中午,下了一早上的雨不知何时停了,乌云堆砌的天空竟然漏出了时隐时现的太阳。
教练对他们说,既然过了科目一,就抓紧时间练车,争取半个月后约科目二的考试。
薛丝丝见天上现了日头,以为是难得的晴天,和众人在南塘镇简单吃过午饭后,跟教练的车回到驾校,打算下午好好练科目二。
没想到,太阳就中午那阵出来晃了两下,露了回脸,然后再次躲回重重乌云背后。
紧接着漫无边际的雨幕重新占领主场。
薛丝丝坐在场地中央的简易雨棚下,盯着地面的积水嚣张地漫过来,一点一点朝她的鞋爬过来。双脚往后缩,水线刚好止步在她鞋尖往前几厘米处。
三个后生哥早在南塘镇就下了车,大姐说不急着练车,家里还有活儿要干,也下了车。只有薛丝丝她们三个跟着教练回来。
雨下了没多久,趁着雨势稍小的时候,其中一人对下午的天气不抱希望,披上雨衣骑着小电驴走了。
只剩薛丝丝和与她同龄的那个少妇。
平时练车五六个人轮流开,在驾校待了两三个小时,真正轮到自己摸方向盘的时间不到半个小时。
如今就她们两人,若是不下雨,两人平分时间充足,搞不好这一个下午就能熟练掌握科目二的五个项目,可惜······
薛丝丝望着棚外的雨,无比惆怅。
教练上一秒还安慰她们这阵雨很快就会过去,下一秒就打起伞朝办公室走去。那里有张适合午休的沙发,交代她们如果雨停了就叫醒他。
薛丝丝不走,是回村的那趟公交车要到下午四点才经过。
而少妇宁愿在驾校的雨棚中刷抖音,也不想回去看店干活。
她呆得烦闷,便找了一个“敲窗”的表情发给崔岩。
【别来骚扰我】崔岩回复。
薛丝丝又丢了一个“无聊托腮”的表情过去。
【车会开了吗?手这么闲!】
薛丝丝抱怨,【雨下个不停,不带喘气,能练什么车】
半晌没回复,薛丝丝猜测崔岩莫不是睡着了,一时感到有些凄凉。
有人舒舒服服地躺在凉席上困觉,有人兢兢业业地缩在雨棚下等着练车,这对比······
【等会捎上你?大概二十分钟到】
嗯?薛丝丝忙问,【你出来了?去哪里?】
【南塘镇,有点事】
【能不能顺便帮我取一下快递?】
没等她复制快递收货信息发过去,崔岩的回复先发过来,【不能】
薛丝丝仍旧把复制好的信息发了过去,决定赌一下崔岩的良心。
崔岩没再回复。
薛丝丝安心数着时间,抽空琢磨了下崔岩到南塘镇能有什么事要办。
二十多分钟后,崔岩的桑塔纳出现在驾校门口。薛丝丝同少妇道了别,撑开伞,踮起脚尖走过去。
副驾驶座上已经有了人。
薛丝丝坐进后座,在后排看到一个快递箱,会心一笑。看来崔岩的良心虽然不多,但还是有的。
在薛丝丝坐好再去打量副驾驶座上的人之前,那人已经先她一步,从她上车后就转过头明目张胆地观察起来,带着纯粹的八卦的目光。
薛丝丝刚坐稳,那人就积极地自我介绍,“hello,我是他弟!”
“亲弟?”薛丝丝向崔岩确认。
崔岩赏了她一个“不然呢”的白眼。
崔岩他亲弟看着和他至少差了十岁,刚成年不久的模样,浑身洋溢着未被社会毒打的蓬勃朝气。顶着一头炸开的烫发,还隐隐染了些不黄不红的颜色,衣着品味不俗,甚至略微骚包。
不仅气质截然不同,细瞧之下五官也无多少相似之处。
“我俩不像吗?”崔岩他亲弟问道。
薛丝丝直言,“不太像。”
“唉——”崔岩他亲弟语气夸张地叹了口气,同情地瞥了他哥一眼,“他没能继承我万分之一的帅气,不要怪他······”
薛丝丝呵呵笑着,内心疯狂摇曳。
谁能想到崔岩的弟弟竟然是这种风格?真是亲弟吗?
崔赫,十八岁零三个多月,刚刚高中毕业,九月份即将踏入大学校园。
在憧憬着青春美好的校园生活的同时,他并没有忘记远在穷乡僻壤的亲哥哥,于是决定回来慰问一下孤寡老哥。
薛丝丝忍不住提醒他,“把孤去掉比较好。”
崔赫茫然,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崔岩嘲讽了一句“白痴”。
崔赫懒得追究,忽然朝后座的薛丝丝挤眉弄眼,说着谁都能听见的悄悄话。问她:“你是不是就是那个绯闻女友?”
薛丝丝一脸问号,绯闻?女友?
“是你吧?都这么明显了就别再瞒了!”
开车的崔岩也是一头雾水,皱着眉头问:“绯闻女友是怎么回事?”
崔赫说有这么一个传言,崔岩当初之所以抛下一切,放弃城市的优裕生活跑到乡下隐居,都是为了一个女人。
而薛丝丝瞧气质就不像乡下土生土长的,且又出现在他哥身边,因此他有充分的证据怀疑她就是那个绯闻女友。
“我回来还不到三个月。”薛丝丝一句话就击碎了他“坚实”的怀疑。
“不是你?那是谁?”
两人不约而同把目光投到崔岩身上。
崔岩神情平静,现不出丝毫端倪,他心中有数地打听这个传言的出处。
薛丝丝看见崔赫满脸心虚地嘿嘿直笑,顿时了悟。亲弟这么造亲哥的谣,真是感天动地的兄弟情。
常听老人说夫妻一般性格互补,不成想两兄弟也会性格互补。沉默寡言的崔岩,口若悬河的崔赫,南辕北辙的个性。
在车上短短的二十分钟,薛丝丝对两兄弟的相处模式便有了些大概的了解。
崔赫嘴贫,欠揍,总喜欢去调侃、撩拨他哥。而崔岩一般不怎么搭理耳边的聒噪,忍到一定程度就发下威,弟弟被哥哥吼了才稍微老实一点。
薛丝丝问他读什么大学、念哪个专业。
出乎意料,崔赫考上的是位于“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江南风景独美”杭州的中美院,他是一名立志超越梵高、毕加索的美术生。
“亲兄弟嘛,我哥负责赚钱,我自然要负责花钱······”崔赫颇为自得。
据他透露,他哥念的是金融专业,毕业后从事投资行业。在他哥没抛下一切回老家之前,家中所有的资产都是他哥在打理。从幼儿园开始他的零花钱就得求他哥“拨款”。
从小目睹他哥辛辛苦苦地赚钱,于是他立志成为一名烧钱的美术生,代替他哥辛辛苦苦地花钱,为他哥创造努力赚钱的动力。
“这么会赚钱吗?”提到钱,薛丝丝就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崔岩意图阻止亲弟的发挥,“听他乱讲!就是一个打工仔而已······”
可惜没拦住,崔赫滔滔不绝,给薛丝丝简单描绘了一下他哥过去的“小资生活”。
咖啡只喝手磨不要速溶,每天一杯的星巴克就跟西装领带一样成了上班必备,家里还整了一台咖啡机。他以为他哥技术必定能跟上设备,求着他哥冲了一杯尝尝,又酸又苦······
手机像黏在了手上似的,连十分钟都闲不了,不是发信息就是打电话。总得瑟地拽起英语来,一副日理万机、霸道总裁的欠揍样。他怀疑他哥只不过是用英语来跟同事讨论哪家外卖好吃罢了。
买东西只逛实体商场,根本不屑于“桃宝”“天茂”,购物的原则只有一个——拣贵的买。他哥单身公寓的衣帽间比女明星的都大。不要的旧衣服成箱成箱地寄回来给他,导致他后半辈子都没机会买新衣服。
薛丝丝本想借鉴一下同辈赚钱的经验,眼见话题已经歪到了太平洋也没阻止。毕竟崔赫讲话挺有意思,她的嘴乐得一直没能阖上。
要是以后崔赫在艺术这行混不下去,可以去说相声或脱口秀,绝对爆火。
期间崔岩给了她一个眼神,“这些话你能信?”
薛丝丝回以“我自然知道有水分,但听着实在是逗!”
方向一转,崔赫开始吐槽他哥现在的潦草与随便,对一个精致男孩变成了糙汉子感到痛心疾首。
看他哥身上这t恤,打折买一百块三件就能拿下,这短裤的质量五十块两条都嫌贵,还有脚底的这双人字拖,鞋底都快磨没了还舍不得扔。最让人难以忍受的是他哥那头野蛮生长的头发,乱糟糟,毫无发型可言。
说着说着敲了敲车身,对屁股底下这辆二手的桑塔纳实在看不过眼。然后无比地怀念被他哥卖掉的路虎,那强劲的油门,那舒适的座椅。
忽然,崔岩插了一句正经话,“看路边有没有杂货店,我要买点东西。”
“要买什么?”崔赫把头转向窗外,注意起来。
“买支五零二胶水。”
“五零二胶水?人字拖掉跟了?”
崔岩这时冷冷地说:“买来粘你的嘴!”
真以为崔岩有正事,也跟着扭头张望的薛丝丝,“······”
下车后,薛丝丝抱了快递就走,一点也不想打扰兄弟俩的“亲密相聚”。
到家后,果不其然,薛阿公认为薛丝丝胡乱花钱买些没必要的物件,把她说了一通。
薛丝丝驳以“实在受不了湿哒哒的衣裤,反正不贵”,见薛阿公收了声,便开始在屋里寻找合适的放置位置。
薛阿公让她拿到二楼去,一楼有客人来了的话看着不雅观。
薛丝丝又抱着快递箱上了二楼,拆了纸箱,摊开一地的不锈钢棍、一块罩布、几颗驳接配件。说明书扔到一边,用不上。
她第一次安装烘干机时,借鉴了随附的说明书,结果越看越乱。说明书不仅没能给她说明白,反倒把她说蒙了。
这次有了以往的经验,她决定自己看着办。
先架好底层,往上搭了中层。这时候的关键在于别急着盖顶层,先把罩布穿上,从脚到头。
薛丝丝上回就是好不容易将整个内架子搭好了,结果罩布套不进去,只能拆了重来。
穿好罩布后,她正要接着盖顶层,板凳上的手机来了一声提示,有人给她发来信息,点开一看,来自崔赫。
没错,薛丝丝居然和崔赫互加了微信。搁到以前她自己也不敢相信,和一个陌生人认识了半个小时不到就加了对方的微信。
只能归功于崔赫的魅力,特别是那张贫嘴的魅力。
【装好了吗需不需要帮忙】
【不用,我以前弄过】
【需要帮忙尽管说别客气】
薛丝丝找了一个“侧目斜视”的表情过去,【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她在线上线下有时候好似两个人。与他人面对面交谈时嘴巴跟被针缝上了一样,然而在微信上聊天时各类表情各种热梗运用得炉火纯青。
薛丝丝发现不单单她,很多人同样如此。其中涉及的人格、心理学、社会学等深奥知识,她懒得去深究,知道这种现象挺普遍就安心了。
崔赫先是发了一个“嘿嘿奸笑”的表情,跟着来了一句【你大发慈悲收下我哥这个大龄单身男青年吧】,最后附上“谢谢老板(鞠躬)”的表情。
薛丝丝放下手中的不锈钢棍,在板凳上坐下,打算中场休息。两指在手机屏幕上飞快点戳,【没问题,不过你家得倒贴一套房】配上“点烟大佬”的表情。
崔赫瞬间发出一个大大的“ok手势”,【不仅倒贴房子还赠送车子】
薛丝丝发过去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你就这么想把你哥推销出去?】
【以后我老了儿孙满堂他一个人在精神病院没人照顾多可怜】附上“嚎啕大哭”的表情。
薛丝丝明白崔赫这是皮痒了,闲着无聊又编排他哥。
【我截图了】底下引用了“以后我老了儿孙满堂,他一个人在精神病院没人照顾多可怜”这句话。
崔赫的反击迅速而精准,【我也截图了】底下引用的是“没问题,不过你家得倒贴一套房”这句话。
罢了,还是不要互相伤害,退一步海阔天空。
【你竟然造谣你哥是神经病???】
【不是神经病是精神病神经病和精神病是不同的我们要严谨】
薛丝丝忍不住提了一个小建议,【你能不能严谨地配上标点符号?】
【我是艺术生标点符号认不全】刚出来,立刻接上【而且标点符号影响我的嘴速】,由此可见崔赫的嘴速实在了得。
闲着也是无聊,薛丝丝决定配合崔赫的演出,【你哥虽然看着不太正常,但不至于有神经病】
【住精神病院的不一定是神经病】【抛弃大好前程到农村独居】【我怕别人把他当疯子】三句话几乎无缝连接,崔赫的手速竟追得上他的嘴速。
接下来大部分是妙语连珠的嘴炮,不过崔赫提到的一件事让薛丝丝记住了。
他至今仍留存有模糊印象,事情发生在某个暑假。
兄弟俩被父母打包送回老家陪阿公,就住现在的那栋房子。他们兄弟隔了有十来岁,崔岩上中学时,他才刚记事。年龄差距过大,因而崔岩一向不怎么愿意搭理他这个只会哭闹的小屁孩。小时候都是他主动缠着崔岩,像跟屁虫似的。
宠溺他的父母不在身边,又是不太熟悉的环境,于是他总是跟在崔岩身后,只要崔岩不在视线范围内就到处找哥哥。
有好几次他撞见崔岩正在对着空气讲话,仿佛前面有隐形人。
他从电视上学到一个词,阴阳眼,便一直认为他哥天生有阴阳眼,能够看见鬼怪。
直到上学后受到科学的教育,知晓世上并无鬼怪,于是又开始怀疑他哥存在人格分裂。
总之,他哥就不是一个正常人。
崔赫提到此事,应该只是当做幼时的荒唐事讲出来逗趣,并未当真。后来他被崔岩叫去整理床铺,两人的闲聊就此中断。
此时薛丝丝对于崔赫生出了几分“我了解内情而你一无所知”的优越感。
崔岩既不是长了一双见鬼的阴阳眼,也不是人格分裂凭空造出另一个看不见的自己,他是看见灵了,在跟灵讲话。
原来崔岩小时候就已经知道灵的存在,并且和灵有过接触。
薛丝丝使劲搭好顶层架子,妥帖地套好罩布,插上插头,旋开按钮,底下的风机呜呜直吹,一切完备。
忽然涌上一股该死的胜负欲,她做了一个决定:要把那段在大雨中与白袍相识的记忆找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