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死去的人长眠,活着的人向前,被推着向前。
被收获压弯了腰的稻穗终于解脱了。前些日子,各家劳力齐齐上场,镰刀挥舞得虎虎生风,把自家田里的早稻全都收完了。
原本浓密的田地如今空空荡荡,蓄了水,淤了泥,总算可以喘口气。不过,这口气也喘不久,乡里人见不得东西闲置,过些天,田里将被重新插上秧苗。
午觉醒来,日头仍然灼烈。
秀枝婶等几个阿婶正搬了小板凳在门口,上有遮阳顶,下有穿堂风,是干细碎活儿的最佳位置。
几人围着一个盆,盆里是未剥壳的花生。每年收上来的花生,清洗干净黄泥,带壳晒干装袋,利用碎片时间,随用随剥。
不单单是把壳剥开,看到坏的、瘪的花生米,就连壳一起扔,万不能混进健康的花生米里去。
她们一边剥,一边讨论着自家地里是插秧好,还是种花生好。
薛丝丝给自己干渴的喉咙灌了一大杯水后,也提了一张小板凳凑上去,几个阿婶笑眯眯地让出一个位。
她安安静静,将自己的存在感缩小至一双剥花生壳的手。
阿婶们渐渐无所顾忌,家长里短地聊起来。
薛丝丝不动声色,实际上八卦听得津津有味。
其中一个阿婶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做贼似的,说起了一件刚发生的新鲜事。
她随手指了一个方向,说:“你们有听讲么,高坪里一年前有个后生哥在葫芦潭那跳水跌死了。”
“早就听讲咯,勿系嘛新鲜事咯!”旁边的阿婶反驳道。
哪知阿婶接下来要说的,是少年跳水身亡的后续,兼结局。
少年的母亲前段时间又回来了,一如既往,整日在葫芦潭附近徘徊,愣神。
因她毕竟丧了子,又是妇道人家,众人也就随她去。
她的前家公家婆心里有些怨言,孙子死了,儿媳妇是早就跟了外人的,还一直在家住,里不里外不外的相处得挺尴尬。有真心实意地劝过,也有话里话外的暗示,就差当面直说这里已经不是你家赶紧收拾东西走吧。
然后,好像是昨日还是前日,她出门没多久就回来了,又哭又笑,跟遇到的每一个人说她在葫芦潭边见到了儿子。
“死掉的那个?”
就是一年多前在葫芦潭跌死的少年,和当时一样光着上身,着条短裤。
她不仅见到了儿子,还同儿子说上了话。
悲伤和欣喜在她脸上拉扯出略微怪异的表情。她不住地呢喃,见到儿子真好,见到儿子真好······
众人惊疑不定,试着追问少年跟她说了哪些话。
她的目光是清明的,听到问话,似乎还回忆了下,然后摇头,不愿袒露。
那些话,是儿子说给她听的,只要她听到了就好,她要埋在心里,谁也不告诉。
三岁小孩都明白,死掉的人哪能重新活过来?众人怀疑她这是撞邪了、见鬼了。
从之前呆愣恍惚状态中恢复正常的她始终坚持自己见到的就是儿子。后来改口表示就算见到的是鬼魂,那也是她儿子。
“她系完完全全疯癫咯?”
疯不疯的真看不出来,据说她已经收拾东西离开了,她打算回去找现在的老公和女儿。见到了儿子并且和儿子说了话,她就安心了。
这样一看又是正常的人嘛。
不止其他阿婶,薛丝丝也好奇,她到底听到了什么,一下子人就不疯了?
她万般都不肯讲,那个阿婶摆摆手,推测左不过是那些“别惦念我”“你自己好好生活”等老套话。
几个阿婶中有相信鬼神的,也有不信的,于是争论起来。
薛丝丝当然不信有鬼,对这件事的真假存疑。
她猜很有可能那个大姐是因为过度思念儿子而出现了幻觉,以为自己见到了儿子。
秀枝婶叹息。别管这事是真是假,别管她到底疯没疯,死掉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只能继续好好过日子。
盆中的花生米红红胖胖,几个阿婶脚边的花生壳堆了一地。这个下午的时光悠悠流逝,那对母子的故事终于有了结局。
薛丝丝心中还是记挂着潭灵讲的少年的遗言。这句说给母亲听的遗言到最后也没能传达到母亲耳朵里,算不算一种遗憾——
也许秀枝婶的话没错,死去的人万事皆空,再多的爱恨、恩怨、纠葛也是戛然而止。活着的人顶多痛哭一阵、难受一阵,就算如何不情愿,也会被生活推着往前走。
哪里还管什么遗憾不遗憾?
刚剥开的花生米,和着沙子,在锅中翻炒,锅底一朵小火苗慢慢加热,香味氤氲而出。
秀枝婶一边挥动锅铲,一边向薛丝丝传授炒花生米的要诀:不能心急,需要十足的耐心,但也不是越慢越好,注意观察花生米的变化,等到表皮微焦,香味也浓了,火候就到了。
同炸豆腐角一样,新鲜出炉的花生米滋味最佳,香得人口水直流。
薛丝丝捏起一粒扔进嘴里,咯吱咯吱,又捏起一粒,咯吱咯吱,简直停不下来。
薛丝丝从厨房伸出脑袋,扬声问薛阿公:“阿公,我们家还有田地么?”
“有系有,借别人家耕去了。”薛阿公外出开会刚回来,正在斟茶。
翠屏村往外,没到南塘镇途中有一座颇成规模的神庙——九龙宫,翠屏村及周遭几个村子都在它的香火覆盖范围之内。因为规模不小,各项事务繁多,于是成立了一个事务委员会。
薛阿公不知怎地被推举为会长,时不时就要开会,讨论各种议题,煞有介事。
“把田收转来,全部种地豆吧,炒地豆极香。(把田收回来,全部种花生,炒花生多香)”
炒好的花生米放凉就可以装起来,秀枝婶弯腰从柜里找出几个容器,都是回收利用的可乐瓶子、腌菜坛子、酱料罐子等。
见薛丝丝这么喜欢炒花生米,就推过来一个小的玻璃罐子,让她装一罐子当零食。
薛丝丝灵机一动,拍了一张炒花生米的照片,发给崔岩,想要以此贿赂他过两天载她去驾校练车。
崔岩要价一罐炒花生米,条件还算合理,薛丝丝答应下来。
过了五分钟,薛丝丝笃笃笃敲字,将下午刚听来的最新消息告知了崔岩,附加了一句她的纠结。
【遗憾什么?】
【最终还是没有把那句遗言说出来呀!】
【也许有人已经传达过了。】
【谁?你后来去找了那个大姐。】
【不是我。】
【除了我们还有谁?】
崔岩一时没有回复。
薛丝丝脑子可没晕,当时在场的除了她和崔岩两个人类,就只有小葬和潭灵。
小葬寄居在崔岩的背上,行动被限制住,不可能是他。
后来,崔岩发过了一段话:【潭灵的能力是“变形”,她可以变成任何亲眼见过的人或灵,身形大小别无二致。此外,如果变成人类的话,还可以被一般人看见。】
看似答非所问,仔细琢磨之下,她产生了一个十分大胆的猜测,应该也是崔岩所暗示的那个意思。
少年的母亲声称在葫芦潭亲眼见到的儿子,该不会是潭灵变化而成的吧?
潭灵接下了少年临死前的嘱托,本来想请崔岩他们帮忙转达,可是他们都拒绝了,于是只能自己来。
潭灵在一年多以前见过少年,想要变化成少年的模样并不难。等少年的母亲再次来到葫芦潭时,她现身了,借少年的壳子,面对面说出了那句遗言。
果真如此吗?
少年的母亲听到儿子说恨她,就放心了?解脱了?想开了?
薛丝丝试着代入自己,感觉只会更加心痛。
罢了,总归是少年临终前的真实遗言,既然潭灵已经依照约定转达给他母亲,她多思也无益。
薛丝丝打算下次见面问一下潭灵,念及此,不禁皱眉,下次见面就是······
“下次”比薛丝丝预想得要快,崔岩发来信息的时候,是傍晚六点多,她刚吃完晚饭。
乡里的晚饭比城市里要早,薛丝丝从前一般是晚上七点多吃晚饭,如果加班就要把晚饭时间推迟到八九点。
生物钟固定之后,刚回来的那段时间,她对于乡里的晚饭时间很不适应。
乡里的晚饭时间在傍晚五六点之间,这个时间段放到城市就是一顿下午茶。
放下茶杯,薛丝丝找了一个晚饭吃太饱、需要散散步消食的借口,匆匆出了门。
夏日白昼长,太阳隐没于山头,天空还是白的,淡红的晚霞薄雾似地渡在西边,东边则洇开了一片墨。
原本视线尚算清晰,结果被几盏过早点亮的灯光一闪,反倒使得望远的眼睛模糊起来。
顾不得会被出来乘凉的乡里人瞧见,薛丝丝在路口上了崔岩的车。
“这么快?”
乍一收到崔岩发来的信息,薛丝丝的第一想法就是突然。
其实她感到突然是很没道理的,先不说上回在葫芦潭崔岩便提过时间,潭灵这个当事人也说自己的大限要过几天。
过去的几日她虽然一日三餐正常生活,但心中一直放着这件事,每天早上醒来都想过会不会是今天。
可以说她对此刻的到来是早有预料、做了准备的。
然而,当这一刻到来时,她依然感到突然。
看来,面对死亡此等大事,她始终没办法做到淡然、寻常视之。
不知崔岩是否已经游刃有余了?
傍晚时分,该吃晚饭的吃晚饭,吃饱饭的不是在斟茶就是看新闻,一般人不会此时想到要游泳。
葫芦潭寂静无人,又像是见证什么大事一样肃穆。
他们刚出现,底下的潭灵就应该能察觉到来人的气息。不过,等两人步下石阶,在潭边站了好一会儿,潭灵才现身。
这是潭灵第一次出现在薛丝丝面前,也是最后一次。
随着不断上浮又碎开的水泡,水面缓缓被顶开。先是一个脑袋,接着一截脖颈,然后肩膀,胸腹,手臂,潭水中央直戳戳冒出半截身形。到此为止,潭灵只露出上半身。
暮色渐浓,不久前发白的天空已然灰透了。潜伏的暗夜出动,一点一点蚕食剩余的光明,视线越来越阴晦。
但薛丝丝之所以看不清眼前的潭灵,并不怪黯淡的光线,而是潭灵本身的模样就是含混的。
她的皮肤如身下的潭水一般幽蓝,泛着微光,亦如身下的潭水一般清澈透明。薛丝丝朝她投过去的视线,一不小心就会穿过她的躯体落到她身后的潭水上。
最为夺目的是她脸上的一双眼眸,像深蓝色的宝石,莹光璀璨,人的目光一望过去就很容易被吸进里头。
“你们来了?”冷淡的嗓音如故,“说明我没多少时间了,对吗?”
小葬在干正经事时该严肃还是严肃的,“我以为你准备好了。”
“自然准备好了。”
“现在开始?”小葬学了一句人类的话,卖弄道:“早死早超生。”
那双宝石般深蓝色的眼眸微抬,眺望着远方,潭灵一言不发。
见状,崔岩按捺住了一心想要快点开工的小葬,若有所思道:“要再等等吗?”
“再等等。”
等什么?薛丝丝一头雾水。
仿佛是前来吊唁的宾客,到了以后发现主角还剩最后一口气没咽下,于是自觉候在一旁,等那口气咽下。
崔岩在等待过程中,记起她的助理及将来的继任者身份,不忘教导几句。
比如,小葬作为葬灵,能够感应到一定范围之内灵的消亡信号。一旦收到这种信号,他就得干活了,然而他又没办法自主行动,于是只能提醒被他附身的崔岩。
至于提醒的手段,崔岩谴责过不下百次。他的背都快被烫伤了,而小葬死不悔改,认为如此方能让崔岩感受到他的焦急,以及帮助崔岩重视此事。
再比如,小葬作为葬灵,顶多能感应到当事灵即将消亡的大致时间。今天,日落之后,却没办法精确到哪一分哪一秒。
崔岩常常抱怨小葬学艺不精,害得他有时候被冷风吹了几个小时。
对此,小葬感到委屈。别说他只是一个未成年的葬灵,就算是从前族中的长老也无法厉害到能掌握精准时刻的地步。
本着教导助理的打算,最后却变成怨种同事的互相甩锅和扯皮。
薛丝丝没兴趣去管那俩的口舌之战。她往水潭走近两步,清了清嗓子,放轻声音问道:“你把那句遗言送到了吗?”
那双宝石似的深蓝色眼眸转过来,盯着薛丝丝看,片刻才回答:“送到了。”
果然,潭灵用了自己的能力,变化成少年的模样,对前来徘徊愣神的少年的母亲说出了那句遗言。
确认了自己的猜测,薛丝丝反而有些伤感。
“一个母亲知道儿子到死都还在恨她,肯定不好受······”她这话并无谴责潭灵的意思,只不过在表达内心的看法。
“所以,为了让她好受,我需要说谎?”潭灵这话也并非抬杠,只是带着一种真不明白你们人类为何如此脆弱的不解。
薛丝丝自个儿释怀了,“也许对一个丧子的母亲来说,就算听到儿子说恨她,能见到儿子就已经很满足了。”
这时,不知何时已经和小葬休战的崔岩插嘴问一句:“你只说了恨她?”
那双蓝宝石般的眼眸闻言,瞥了崔岩一眼,无意多说,只道:“我的确说了恨她,这本就是他的遗言,除此之外,不过多加了几个字而已。”
多加了几个字?什么字?
任凭两人的目光如何疑惑,潭灵都不再开口。
天彻底黑了下来,葫芦潭周遭的景物影影绰绰。晚风吹得树叶簌簌作响,也在平滑如镜的水面掀起阵阵涟漪。
良久,潭灵终于收回了凝望远方的目光,深深地叹息着。疲惫的嗓音仿佛经历了无限的失望、压了万斤的怅惘。
对崔岩说,“来吧——”
崔岩也不磨蹭,脱下上衣,随手一甩,继而盘腿坐下,开始一贯的程序,闭眼默吟。
背后的小葬没了遮掩和束缚,随着崔岩的吟念蠢蠢欲动。先是那一撇,然后是那一勾,一笔一划陆陆续续活过来,葬字从崔岩背上完全脱离,不成形地飘至半空,坠入潭水之中。最后就在葫芦潭中央,盛放出一朵奇幻的黑莲。
尽管已经不是第一回目睹,但薛丝丝依然为眼前的景象感到惊叹。
夜幕之下的葫芦潭,宛如白玉的荧光衬得潭水恍若无物。
黑莲浮于虚空,仿佛梦的入口,诱惑着疲惫的游子渴望前往安息之地。
潭灵缓缓闭上像宝石一样的眼眸,无奈地放弃了所有的期待,卸下了沉沉的执着。
然而,仍有一丝不甘与惆怅难以消逝,她再也等不到了吗?
绮丽如蓝宝石的眼眸即将完全阖上的最后一秒,远处忽然传来一声
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