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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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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语言,究竟是沟通的桥梁,还是沟通的壁垒?

    关于一年多前发生在葫芦潭的意外,薛丝丝回家向薛阿公求证。

    乡里日子平淡如水,昨日和今日仿佛没区别。因此一旦发生死了人这样轰动的大新闻,别说乡里的人,就是乡里的狗狗们都要开会讨论几天。

    薛阿公对此事记忆犹新。

    那天下午,天气晴一阵阴一阵,适合干活,他到菜园里翻土。

    大路上忽然好几辆警车、救护车加消防车呼啦呼啦地驶过,家家户户都有人在门口探头探脑,相互打听。

    有人猜是山上某处起火了,近期天干物燥,甚至不知轻重的小孩躲到山上玩火,这在乡里一点也不稀奇。

    也有人说是打架事件,为了“你的牛踩坏了我的田”“我的鸡被你家狗偷吃了”等鸡毛蒜皮的小事,闹了大发。

    当天晚些时候,十里八乡才得到了准确的事故信息——有人在葫芦潭跳水,把脑袋磕破了,救治无效,确认死亡。

    据当时跟着那队警车后头去瞧热闹的人回来说,根本挤不进去,瞧热闹的人太多,警察拉了线不让人围上去。

    他们有的爬山头,有的借熟人家的天台,远远地望见葫芦潭边上躺着一个人。少年人身量,面色青白,毫无血色,差不多就是死人脸。

    两个穿白大褂的医生或护士在少年身上忙活,周遭消防员、警察手拿工具走来走去。

    闻讯赶来的少年的家人在边上嚎啕大哭。

    薛阿公的记忆就到此为止。

    薛丝丝从秀枝婶口中听到了一些关于少年母亲的事情。

    那个倒霉的少年似乎从小就倒霉,幼时死了爸,他妈没多久就改嫁了,此后母子俩的关系一直不好。

    当妈的心里自然挂念着亲生儿子,逢年过节就回来瞧一瞧,送点玩具零食,塞点零花钱。

    他阿公阿婆也没拦着,反倒是少年自己,心里还怨着他妈,报以恶声恶气、爱答不理的态度。

    可能是由于家庭变故,听说那个少年心性很不好,老爱跟一帮小子鬼混,什么危险就玩什么,这不就把小命给玩丢了!

    葫芦潭的石壁那么高,能就这么往下跳么?

    他妈回来后,抱着儿子的尸体不松手,哭得惊天动地,谁也劝不住。

    他妈每天除了哭,就是跑到葫芦潭边上愣神。别人以为她要轻生,陪着守着,几次下来也渐渐不管了,各家都有各家的事。

    他妈再婚的老公找了过来,把她带走了。

    隔了几个月,她妈又偷偷跑回来,每天就在葫芦潭附近徘徊,眼神木愣愣的。

    大家都摇头叹息,觉得她这是要疯了。

    再婚的老公只好又过来一趟把她带走,此后俩人经常吵架,闹得很不愉快,夫妻感情几近破裂。要不是中间有个女儿维系着,搞不好早就离婚了。

    薛丝丝提了一嘴近日在葫芦潭附近见到的那个大姐。

    秀枝婶诧异:这是又偷偷跑回来了?继而喟叹:没了儿子,还有女儿,她再这样下去怕是连女儿都留不住。

    过两日,崔岩主动找她一起去葫芦潭。

    薛丝丝想都不想就拒绝,不想去,怕再遇着令她不舒服的人。

    崔岩解释说不是去游泳,他们要找葫芦潭的那个灵,有正经事。

    在车里,崔岩背后的小葬突然出声,惊得薛丝丝差点扭伤了脖子。

    “嘿嘿,吓到了吧?”

    小葬应该早就醒了,刚才憋着不出声,等周围安静下来,薛丝丝放松心神之际故意闹她玩。

    薛丝丝缓过了那阵惊,就感到了喜。她侧过身子,凑近了些,“我以为你大白天都在睡觉,怎么这时候醒了?”

    “睡够了就醒呗。”小葬的声音也很欢快,顿了下,命令崔岩道:“把衣服脱了,我要跟丝丝聊一聊。”

    崔岩听他话才有鬼,“就这样聊。”

    “隔着衣服怎么聊?快把衣服脱了呀!”

    崔岩不耐烦了,“能聊就聊,不能聊就睡觉。”

    “哼!”小葬拿崔岩没办法,只好委屈薛丝丝,“丝丝,要不你也钻到衣服里来,我们面对面聊聊天?”

    “······”薛丝丝挤出一个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

    “你是智障吗!”崔岩恼怒中带着无力,看样子快被这个衰仔蠢哭了。

    小葬不明所以,委屈起来:“怎么了嘛?”

    “没事,我们就这样聊也挺好。”薛丝丝出来打圆场,“他在开车,我们不理他。”

    小葬仅仅失望了几秒钟,而后兴致高昂地喋喋不休,向薛丝丝打听其他人的近况。做了什么,吃了什么,玩了什么,事无巨细。

    薛丝丝难以想象如小葬这般时常昏睡,清醒时间短暂,而且大多数是在无人的深夜醒来,活动被限制,也无法参与别人的生活,该是多么的寂寞。

    因而,薛丝丝拿出比平时多几倍的耐心。小葬问什么就答什么,小葬想知道什么就讲述什么,只想小葬能感到满足。

    “今天有正经事要忙,不然可以和你好好玩一玩,我肩负着我们一族的责任,要是出了差错,整个灵界都会受影响!”小葬像个小大人,故作深沉。

    小葬的正经事?薛丝丝想到了五叶长老,以及那朵玄妙的黑莲,难道······

    薛丝丝压低了嗓音,试探道:“是有灵要······走了吗?”

    “我睡得好好的突然被叫醒,有灵要消失了,我听到了呼唤,能感应到大致方向。”

    “在葫芦潭?”

    小葬很肯定,“就在那里。”

    夏日的天空阴晴不定。前几天艳阳高挂,仿佛大火猛烤,稍微暴露在太阳底下都像是要把人烧着。今天倒变了一张脸,铅灰的云层堆了一片又一片,空气闷闷的,不见得有多少凉意。

    他们走至半路,竟飘起蒙蒙的雨丝来,似有若无,像风又像雾。

    也亏了这种不适合出门、万一半路被淋成落汤鸡的天气,葫芦潭此刻并无一人。

    他们的双脚还踩在石阶上,一道声音从葫芦潭底传来。许是隔着水的缘故,声音显得苍茫而渺远,犹如青铜的质感,有点沧桑,有点冷淡。

    “你来早了。”

    崔岩抖了下肩,偏过头小声呵斥:“你想烫死我呀?”

    “走快点嘛!”小葬大概用了独特的方式来催促崔岩。

    在潭边,距离近了,小葬已经能确定目标,“是你吧?应该没错。”

    就在他们眼前,平静的潭水缓缓涌出一串水泡,咕噜——咕噜——仿佛有人就在水面之下吐着气。然而清澈见底的潭水之下并无任何踪影。

    葫芦潭在说话,“这儿除了我,没其他灵。”

    薛丝丝伸长脖子,瞪大了眼睛,始终瞧不见潭中话语的来。用手肘轻轻推了推旁边的崔岩,眼神询问。

    崔岩读懂了,摇了摇头,却也是看不到。

    转瞬之间,潭中之灵似乎已经把岸上的人扫描了一遍,略微诧异道:“嗯?未成年?你这只小葬灵能行吗?”

    小葬最忌讳别人说他不行,涉及尊严,他立刻拔高声调:“说谁不行?你等着,看我不把你麻溜地送走!”

    潭中之灵冷笑,而后嫌弃道:“你便罢了,两个人类来作甚?”

    “他们是我朋友!”

    “朋友?和人类?”潭中之灵再次冷笑一声。

    薛丝丝这下充分感受到了五叶长老所言的“冷淡避世”。此外,这位潭灵好像对人类有些看法。

    顶着潭灵的厌恶,崔岩插了一句:“如果我不来,你就死不成了。”

    潭中的水泡止了,水面重归平静。

    薛丝丝想,不会是被崔岩气到了吧?

    小葬打破了沉默,好奇道:“你干嘛不出来?老是躲在水里说话。”

    “没必要,我不见任何人。”再次开口,潭灵的声音依然平淡,并无异样。

    懒得应付这位性格古怪的潭灵,崔岩想的是赶紧完事,便按例提醒了一句:“你对族中有什么安排、嘱托的话,抓紧时间完成。”

    “我们一族历来各行其是,况且,这儿只有我一个。”

    崔岩撇嘴,道别后就要离开。

    薛丝丝回想起前两回他们就在这样一位喜静、厌世的潭灵之上嬉闹、喧哗,便浑身不自在,感到了一种迟来的尴尬。如何是好?往后她再到葫芦潭游泳,恐怕都难免拘谨。

    “等等,”这时,潭灵又叫住了他们,迟疑着,“倒是有件事,或许可以托付给你们······”

    咕噜——咕噜——咕噜——

    潭中的水泡一个接一个,将一件突如其来的嘱托简明扼要地和盘托出。听完之后薛丝丝再一次感慨命运之手精巧的安排。

    这片地域的灵族都晓得,她几乎从不露面,深居简出。

    从前,葫芦潭远在深山,人迹罕至,她安静度日,无人打扰。近些年来,人类的足迹愈发广阔,就连最高处的山巅都已涉足,何况位于半山腰上的一个水潭。

    天气寒冷的话情况尚好,最糟糕的时日是在夏天,人类络绎不绝,搅扰得她恨不得钻进地心去。

    她秉持眼不见心不烦的原则,白天把自己沉入潭底,极力屏蔽五感,或睡眠或冥想,只在深夜时分短暂地出来活动。

    那天,外面的动静异常的大。她被吵醒,一怒之下就浮了上来,而且现了身形。

    刚睁眼,她被眼前的大阵仗震得有点懵。

    多少年了,她不曾见过如此多的人类!

    不止潭边站满了人,近处远处的山路小径也都挤满了人,乱七八糟,无数双目光直勾勾地集中在她这里。

    有一点她没说出口,其实那一刻,她内心产生了几分惧意。

    不过,很快她就发现,那些人类目光的焦点,并不是她本身,而是落在她附近,躺在潭边上的一个少年身上。

    那个少年无甚特别之处,只不过快要气绝身亡。

    她瞬间就明白了,不禁哂笑。

    人类对于同类的死亡,总是看热闹的心态多于为其悲伤、感慨自身。

    她没了兴趣,只愿这些人赶快离开,还她一个清静。

    那个少年却叫住了她。

    她转身回头,不可置信,可少年一双微弱的目光的的确确是聚在她身上。

    她埋怨自己一时冲动显了形,还被人类瞧见了。

    所幸这个人类快要死了,威胁不大。心思回转,她不急着回潭底,打算在此处等上一阵。等这个人类死了,她才能安心。

    少年的生命正在一分一秒地流逝,濒死之际脑袋估计也不好使了。他看着潭灵并无惊异,反而把她当做一个平常的人类,擅自托付了一句遗言。

    在人类社会中,双方签订合同或者订立盟约。不仅要条陈缕析,双方确认无误后再签字、按手印、盖章,为保证契约的顺利实施是慎重再慎重。

    然而,对灵来讲,口头协定就是承诺,而承诺就是应当排除万难也要履约。

    少年托付完这句遗言后,生命也走到了尽头,来不及等她点头就阖上了眼睛。

    但是,她鬼使神差地对着少年刚冷的尸体,认下了这件嘱托。

    故事讲到这里,崔岩问道:“他说了什么?”

    少年的目光忽而涣散,忽而凝聚,像是盯着她,又像是望着别人,气若游丝地留下了这样的话:“告······诉······我·····妈······我······恨······她······我······”

    少年的临终遗言是留给他母亲的,一句“我恨她”。

    最后,潭灵想把这句遗言托付给崔岩他们,“你们都是人类,一句话的事,就把他的遗言转告给他妈吧。”

    薛丝丝早先从秀枝婶口中听过一些跳水身亡的少年和他母亲关系不好的说法。

    不过万万没想到那个少年心里就这么仇恨他妈,恨到快死了也要托人带这样一句话。

    总在葫芦潭周围徘徊,脸色憔悴,目光呆滞的大姐,如果听到她儿子死前还说恨她的话,只怕不疯也得疯了。

    崔岩向来不愿揽事,自是不肯轻易接下这个烫手山芋,“要我去跟他妈说,你儿子临死之前还恨着你,我不得被他们家打一顿才怪!”

    办不到,办不到,崔岩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

    “好······”小葬差点咬到舌头,“······好险,刚才我差点要答应了,如果你被人打了,比如打在背上,我可能也会痛,唔,会不会呢?要不要找个机会试验一下······”

    尽管见不到任何身影,潭水之中除了不断涌起的水泡再无其他。薛丝丝却感觉到了来自潭水的注视,潭灵在等她表态。

    崔岩的话不是开玩笑。

    薛丝丝斟酌了下语言,委婉地说:“我们不是这个乡里的人,甚至我们当时并不在现场。当时的警察、医生他们都没听到过这句遗言,不然早就转告家属了。我们无缘无故跑去传达这句遗言,没人会相信,只会被当成神经病赶出来。”

    小葬出了一个馊主意,“要不就写出来,扔个小纸条给他妈?”

    没人理他。

    接着薛丝丝的话,崔岩说了一个令人意外的判断,“而且,我认为这句话并不是那个少年的真心话。”

    “这句话是我亲耳听到的!”潭灵的声音有些不悦,带上几分郑重。

    “有时候嘴里说出来的话,未必是心里真正的想法,有时候心里真正的想法,就连本人也搞不明白,”崔岩一副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的口吻,“我们人类就是会有这样稀里糊涂的时候。”

    “你们人类不是有句话,意思是人快要死了就会讲真话吗?”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崔岩掉完书袋,坚持自己的看法:“他的确说了他的恨,然而在即将离开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刻,他第一个想到的、还念着的也是她妈,到底是不是真的恨······”

    薛丝丝深有感触,“我们有时会说反话、气话,明明心里不是这么想的。”

    潭灵沉默不语,半晌,终于开口,“离我的大限还差些日子,你们看准时间,真到了那个时候再过来。没到时间就别来烦我。”

    没有再提关于那句遗言的嘱托。

    回去的车上,薛丝丝忍不住向崔岩讨主意:“那句话,就······不管了么?”

    “忘了那句话吧,就当没听过。”崔岩淡淡地说:“他妈已经够疯了。”

    崔岩不愿惹麻烦,也时常警告薛丝丝别去自找麻烦。因为根据经验,薛丝丝找来的麻烦,大多莫名其妙最后变成了他的麻烦。

    小葬难得和崔岩统一战线,“他说得对,别管这件事,反正又不是我们答应了那个死人,谁答应了谁负责!”

    哪有这么简单?

    薛丝丝指出了其中的疑难之处,“虽然不知道那个少年为什么能看到潭灵,可能是由于濒临死亡的特殊情况,也不一定。但是,就算潭灵肯露面,少年他妈也看不见、听不见,又怎么传话呢?”

    结果,小葬只留下一句语焉不详的话,就困意突袭,说要去睡觉了。

    “你不知道潭灵的能力吗?这事难不倒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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