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而再,再而三,世上到底有多少巧合?
高亢的唢呐一马当先,锣、鼓携着镲紧随其后,仿佛一群骏马在头马的带领下奔腾而来,到了跟前忽地一晃,全无影踪,如蜃景般迷幻。
薛丝丝一早醒来,以为又有哀乐奏响,稍稍清醒过来才发觉方才是幻听。昨日哀乐的威力不容小觑,即便是幻听,也能把她天还未亮就叫起来。
薛丝丝向来不赖床,眼睛一睁开身子就跟着坐起。或许是念及不久之后将要长眠,最近的睡眠愈发短促,早早就醒,毫不困倦。
拉开十几年前流行的碎花布帘,拨下卡扣,窗被打开的瞬间,清凉的空气争先涌入,如薄荷醒脑。广阔的田地一览无遗,一块一块深浅不一的绿,不规则地镶嵌,边沿的零碎角落挤满了各家的菜园,乱中有序。满目的青翠,光是看着,鼻尖都仿佛闻到了草叶之清香。
城市里也有绿色植物,但从那些规规矩矩的绿化中绝对嗅不到如此强烈而勃发的气息。埋骨于此,这个决定真的无比正确,薛丝丝偷偷夸了夸英明的自己。
远处的天边灰蒙蒙,原以为是日出之前的黯然,可左等右等也等不来耀眼的光晖,才意识到又是一个阴天。一层又一层的阴翳覆盖过来,灰白色的天空像被弄脏的画纸。
下到一楼,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按早起身?”
薛丝丝愣住,看见饭桌前已坐了两个人。薛阿公一如既往坐在中间的主位上,旁边挨着坐的,是她昨天认过脸的秀枝婶。
她在秀枝婶的对面落座,相比薛阿公的淡定,饭桌上的另外两人——一人热情得过头,一人安静得过头。
婉拒了秀枝婶要帮她盛粥的手,再三挡住了秀枝婶频频夹菜过来的筷子。
薛丝丝的这顿早饭吃得忙碌不已。
吃完早饭,薛阿公头戴草帽出门去侍弄菜园,秀枝婶收拾好碗筷也匆匆离开。家里只剩薛丝丝一个人。
她静静地打量屋里的每一件器具。自房屋建成以来十几年的熟稔,即使远在千里之外,闭上双眼也能在脑海中描摹出每一寸角落。深刻如斯,可今朝不过多了一个外人,就变得模样,陌生得很。
秀枝婶在她家里的饭桌上吃饭,用她家的碗筷,在她家的厨房收拾,甚至她不在场的时候会睡在她家的床上,坐在她家的沙发上,在她家的卫生间洗漱,仿佛原本就住在这里的主人那样生活。
若秀枝婶是主人——
那么,薛丝丝变成客人了么?
连老家这栋房屋也不是她的家了么?
接到母亲的电话,薛丝丝稍觉意外。
“你回老家去了?”
“五一节没地方去,回来看看老家。”
“你阿爷身体还好么?”
“看上去挺健康,没嘛事。”
“那就好。你住几日,哪时出?”
“打算多住几日。”
自上次在电话中不欢而散后,两人将近一个月没再联系。
那通电话,不像以往开头还说两句温馨家常,一上来就直入主题。
薛丝丝一贯沉默以对,她跟谁也吵不起来,最拿手的就是一言不发。
电话那头不再容忍她的回避,劈头盖脸的怒火倾泻而出。薛丝丝就是把脑汁都榨干了,也想不通为何一个女人年近三十还没结婚就罪该万死了呢?
“······你也静心好好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片刻,电话挂断。
大概是为了缓和上次的情绪爆发,这次双方均十分克制,平平静静地完成了交流。只是言语之间异常冷淡生疏,不像母女。
扔下手机,薛丝丝松了口气。
沙沙沙——回过神来屋外已是倾盆大雨。
雨脚不停,时大时小,远近山峰云雾笼罩。一波又一波的乌云像冲锋陷阵的士兵不知疲倦地涌来。时间在人们来不及注意的间隙,追赶着雨脚而去。
中午,秀枝婶抱了一个脸盆大小的卷心菜过来,打过招呼便径直进了厨房。
薛丝丝犹豫再三,跟了进去,帮着把虾干、鱿鱼干、腐竹、香菇用热水泡发,切丝的切丝,切丁的切丁,切段的切段。然后旁观秀枝婶手脚麻利地炒了一锅配料丰富的炒饭,佐以浓郁的腐竹汤。
三人自觉按早饭时的位置落座,默默无言地用完午饭。
饭后,秀枝婶收拾碗筷,薛丝丝也搭了把手。
厨房空间有限,客套话说尽。两人不约而同感觉到沉默带来的尴尬,空气都重了不少。
于是,在秀枝婶又一次赶她歇着之时,薛丝丝从善如流,洗净手,出来陪薛阿公喝茶。
薛阿公将她面前的茶杯斟满,随意问道:“哪时候走?”
薛丝丝正不知该如何作答,马上又听见他补充解释:“勿是要赶你走,算起来你也好久没回过。”
“打算过几日吧。”她想了想,还是先含混过去。
薛阿公闻言点点头,表示知道。片刻忍不住又搬出从前教训儿孙的口吻:“没事多出门走走,山里也罢,溪边也罢,勿要成日蹲在屋里,人都发霉咯!”
薛丝丝答应得乖巧。待秀枝婶从厨房出来,搬来椅子同坐在一边喝茶,轻呷慢饮,似乎不打算马上离开,她便主动离座,扔下一句“下雨天不好出门”就上了楼钻进自己房间。
等雨终于下足了瘾,云团鸣金收兵,露出澄澈的蓝天和缺席已久的阳光时,白昼仅剩下一小截了。
薛丝丝抓紧时间,趿着拖鞋就出门,沿溪边一路走到桥头的水库。
乡村小路没有护栏,一边是掘开的土坡,一边水泥裸露,稀稀落落长着丛生的杂草。
她仔细在杂草丛中辨识平日里乡亲淌过的路径,手脚并用,似走似爬,一路踩过突起的树根和石头,下到水库边。
一汪绿莹莹的水,外围尚清澈,越往中心去越浑浊,估量不出深浅。
薛丝丝甩下拖鞋,裤脚卷到大腿根处,先用脚尖掂了掂水下沙土的软硬程度。水底一路斜着下去,她谨慎地走近水中,水面没过小腿肚,淹过膝盖,攀至大腿,她才停下。所在的位置距离水中央尚远。
水中央的深度应该足够,但是,上方空空荡荡,既无桥梁、又无建筑,她还能飞到半空再往下跳不成?
一时之间薛丝丝颇为苦恼。瞟了瞟村口的石桥,不禁埋怨它的不合时宜。偏偏架在了堤坝的下游,底下的水浅得连蚂蚁都淹不死。
突然,岸边滚落一阵沙石,簌簌作响。
薛丝丝被惊得浑身一抖,瞬间转身,投去警惕的目光。
来了一个人,还是她昨日见过的,六居里的那个怪人。
此时他一手提桶,一手执竿,不用攀扶,动作利落地下到岸边。依旧是宽松的t恤、短裤,头上多了一顶草帽。
见到呆立在水中的女人,他的眼睛里闪过微微的讶异。转瞬即逝,撇过脸不以为意,开始用目光搜索沿岸适合垂钓的位置。
不到十米处,有块大石头,头顶不见遮挡的枝干,脚下也无阻碍的藤蔓,是个好位置。跨上石头,盘腿而坐,鱼钩挂上饵,举手一甩,落点轻轻戳入平滑的水面。
薛丝丝刚撞见人时,脑袋来不及思考,慌忙上了岸。等人开始姜太公附身老神在在地静坐时,微风一吹,双腿生凉,才反应过来。
按照她一贯的行事,原本该羞怯不定、慌不择路地火速离开现场。
然而,不知怎地,她此刻不想表现像没见过世面的孩子,见到生人就躲。于是她在心里给自己鼓劲,一大把年纪吃的盐也不少,还怕什么!
过后,薛丝丝怕有利物扎脚底,穿上拖鞋,脚尖往边上的杂草堆扒了扒,挑挑拣拣,拾回一根三四米长的竹竿。故作镇定地再次下了水,打定主意要把那人当空气。
淌到差不多的位置,薛丝丝停下脚步,用竹竿往前方浑浊得看不到底的水中探测深浅。
竹竿左晃晃、右晃晃,往左磕到了石头一样的硬物,往右虚虚地触不到物。举起湿淋淋的竹竿比了比,离中心还差点。
她直叹气,连周遭的树木也被恨上,怪它们不争气,没有一个能将枝干往外伸出些。
就在薛丝丝丢了魂似地瞪着水中心愣神时,不远处的“姜太公”猛地拽起鱼竿,绷紧的鱼线利刃般将水面割开一道痕。一尾鱼挣扎扭动间破水而出,哗啦一声,惊醒了她。
他把鱼从鱼钩上解下来,放进桶里。桶里只有一半的水,惊魂不定的鱼不住地转圈圈。
重新把鱼钩甩出去后,他扭头看向薛丝丝,直截了当开口问道:“你想死?”
沉静的目光,平淡的语气,把这句听上去像是要找茬干架的问话回归到原本的字面意义上来。
薛丝丝被撞破心底的秘密,万分不敢相信之余本能地选择抵死不认:“没有!我不是!”
“别误会,我没别的意思,”
奈何冷峻的表情丝毫不显友好亲和,他似是不愿表现出严厉,便挤出一丝生硬的笑。继而提出自己的诉求:“就算想死也别死在这里,我偶尔会来钓鱼,可不想哪天把你的——遗体不小心钓了上来,你能明白有多糟心对吧?”
“······”
薛丝丝木然地点了点头,表示明白。
明白个屁!难道不是我更糟心吗?!
原本在水底躺得好好的,突然被你一竿子钓起来,我的宁静长眠都被打扰了好吗!
她扔了竹竿,回到岸上,找了一节破土的树根坐下,对着水面发呆,完全不想说话。
水下的浑浊像团迷雾,乍看静止不动,细瞧隐隐蠕动,雾里头藏了东西,有个光点。是光线在水中的折射么?那个光影突然动了!
“咦?”薛丝丝不由得惊叫出声,惹来“姜太公”疑问的眼神。
她手指着水中的那处,“那是什么?”
他顺着方向凝目而视。
话音刚落,那个光影倏地消失得无影无踪,仍是一片没头没尾的浑浊。她疑心方才自己眼花了,于是讪讪笑道:“应该是鱼吧。”
他没了兴趣,收回目光,继续姜太公状态。
一会儿,太阳落山,薛丝丝拍拍衣裤上的泥土,打道回府,爬上大路走出不远,她忍不住回头,那人在夕阳下的剪影锐利地刻在她的瞳孔中。
薛丝丝深深怀疑自己见鬼了,不然怎会一连三天天天都撞见同一个人?
怕了“姜太公”暗藏威胁的请求,她打消了葬身水库的念头,无奈之下只好上山寻找灵感。
翌日一大早,用完早饭后,薛丝丝寻出一顶旧草帽戴上,换了运动鞋,打声招呼就出了门。
外头阳光热辣,灼人肩背。一进山仿佛入了水,浓密的枝叶重重遮掩,只能漏下星星点点的光斑。走在树荫下,像是到了深秋季节,凉意沁人。
山脚有条大路往上,当年挖掘机刚挖好时是平坦柔顺的,经过多年的雨水侵蚀,如今变得坑坑洼洼。
途中瞧见一根笔直光滑的树枝,薛丝丝捡到宝似的拾来当拐杖。
在山中信步而行,漫无头绪,时而竖耳听鸟叫,时而仰头数枝果。举目望去,万千草木仿佛生存在另外一个世界,时光在此处静止,喧嚣在此地消弭。
薛丝丝突然迈进小路,心血来潮想和阿婆说说话。
凭着模糊的记忆,她走错了多条岔路才终于找到那座熟悉的墓。
折来一把繁枝当扫帚,将墓前的落叶枯枝清理干净。又摘下一片脸大的宽叶当抹布,抹去墓碑上的尘土污泥。没有香烛果盘,她便在附近采了几朵野花,郑重地供在墓前。
薛丝丝席地而坐,背对墓碑,眼前是起伏的山坡,以及底下渺小的房屋村落。
“阿婆,这地舒服吗——”
“一定好舒服,山几好,树也多,空气新鲜,凉凉爽爽——”
“我来和你作伴,有时聊聊天,好勿好——”
说着说着,她还真心动起来。
就在阿婆的坟旁边挖个穴,把自己的骨灰埋进去,填上土,再插上一截刻了姓名的木牌。
薛丝丝兴奋地起身,踱来踱去,意图给自己找处风水宝穴。
不经意间,余光瞟到不远处有一棵出众的树。
从薛阿婆的墓下来,沿小路往里走,不到一百米的路边便隆起一个小土坡。小土坡杂草遍布,与周遭其他土坡相比出奇之处在于大约中心位置长着一棵笔直挺拔、树身光滑的大树。左右叉开的枝桠几乎对称,一扇扇叶子呈鸟羽状,姿态优美,鹤立鸡群。
薛丝丝走到树下,仰视许久,不住赞叹。
若树木圈子里有颜值排行榜,眼前这棵树定能榜上有名,至少前三。
薛丝丝拍了拍树身,有商有量:“你一个人也挺寂寞吧,以后咱俩作个伴,你分一根树枝给我,行吗?”
当它默许了,她颇有兴致地开始挑选起上头的枝干。不能太低,也不能太高,得足够粗,能撑起她的重量,也要有刚好的节点用来系绳子。
“又是你——”
薛丝丝被身后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一跳,猛地转身。确认眼前的人不是幻觉后,禁不住发出同样的感叹:“又是你!”
“姜太公”从此刻起改名叫“大宝”,不然怎么“天天见”呢?
“大宝”头戴斗笠,自然仍是一身宽松的t恤加短裤,固执地趿着人字拖,这回手握一柄镰刀。
。他穿过几缕阳光,走进这片树荫来,镰刀立靠在树下,摘下斗笠,把汗湿的刘海往后拢,手指粗粗抓了两下,却意外搞出清爽中带点帅气的造型。
薛丝丝不觉退了两步,垂下脑袋,用拐杖树枝在地上画符,强忍着别扭等“大宝”先走人。
“大宝”看了看她,又瞧了瞧旁边的树,若有所悟,蹙眉求证:“你该不会想在这棵树上上吊?”
“没有的事,呵呵。”薛丝丝比上次有经验,面上丝毫不慌,还能挤出笑来。
可惜,“大宝”并不相信,挠了挠眉头作苦恼状:“不好意思,能不能也别死在这?这棵树是我一个、呃、朋友的,如果你吊死在上面,他会很糟心。”
“······”
那不让死,这不让死,加上昨天,我已经是两倍的糟心了,薛丝丝心想。
“我以为山里的树都是无主的。”薛丝丝咬牙保持住最后的一点文明礼貌。
“反正这树是有主的,”他打定主意要赶人,“好心”建议道:“你去其他地方找找,山里的树多的是,随便挑。”
薛丝丝哦了一声就没再说话,内心感到万分遗憾。如此合心意的树可遇不可求,她的结局原本可以完美无缺。
离开前,她大胆过去抱了抱树身,鼻尖闻到一股淡淡的异香,正欲转身走人,摹地——
“嘻嘻······嘻嘻······”像是幼童的清脆笑声,从她头顶上方响起。
薛丝丝立马抬头,繁茂的枝叶间依稀蹿过一道暗影。
“你、你听到了吗······”
薛丝丝整张脸都白了,神情要多惊恐有多惊恐,眼珠子快要瞪出眼眶来,求助地看向对面的人。
对面的人似乎一点也不害怕,目光意味不明,微微勾起嘴角,像极了邪恶反派的冷笑。
“你听得见?”
“正好,给你介绍一下那位朋友——”
薛丝丝闻言,腿都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