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官争论
殿试。
以安栩为首百余名新晋贡士在翰林院官员的带领下,缓缓踏入大殿,皇帝此刻正静坐于大殿最上方的龙椅上。
虽然知晓天子就在上方,这些贡士低垂着头,谁也不敢随意抬头去直视天颜。
在翰林院官员的提示下,贡士们急忙屈膝跪地行稽首礼,左手覆在右手上方,拱手于地,额头触地,高声齐喊:“拜见皇上。”
乌泱泱的跪做一片,上位者看到的都是后脑勺,宁祁身影也淹没在其中。
“免礼。”圣人平平淡淡的一句话,贡士们都觉十分的威严,心下一紧,心态不好的已经心生紧张情绪。
待众人起身后,殿试正是开始,由翰林院官员点名过后方可入座桌案。
宁祁是会试第七名,位置的第一排的稍稍前方,她撩开衣衫缓缓入座,入座后能感觉到几道打量的目光置于她身上,贡士们目不斜视,自然不敢多看,这些打量的目光只能是来自上位的官员们,毕竟‘科举不公’之事闹得沸沸扬扬,她是被声讨的源头,总是格外惹人注意。
殿试主要考察的是策论,散卷后,在场不少贡士都忍不住蹙眉。往届的殿试策题会先给出一大段文字,考生再据此写出策文,而今天的策题仅仅只有两个字“民生”。
短短的两个字,这考题的范围可就广了。
除了第一排的天才考生安栩迅速提笔落字,大多考生都斟酌再斟酌,迟迟未动笔,宁祁也是思索了许久,才缓缓执笔沾墨。
本来这考试时间有两个时辰,还算宽裕的,偏生这届有安栩这个天才考生,不过一个时辰,她已经写完放下笔。
上位者一招手,翰林院的官员便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双手捧起安栩的试卷小跑到皇帝面前跪下。
皇帝接过试卷,阅卷后,淡然的双眸多了些许不明的变化,他微微勾起嘴角,似笑非笑道,“写得倒是有趣,给他们看看吧。”
试卷很快被送至考官面前,五名主考官相互传阅,接连颔首,眼眸中皆是赞赏。
主考官的表现,在场的贡士有目共睹,忍不住暗忖,这怕不是要当场确定状元了,心中倍感压力,一个个埋头案首奋笔疾书,恨不能写得再快一点。
“给长奚看看吧。”皇帝忽而开口。
“陛下,臣既非考官,这试卷臣不便看。”长奚温和的表示拒绝。
皇帝也没有强求,眼眸皆是兴味,“写得挺不错的,不愧是你教导的。”
长奚微微蹙眉,皇帝的这话看似夸奖只怕别有深意。本来他尚未复用,也不是考官,这殿试他不应该来的,偏偏皇帝一早就宣旨让他一同参加殿试,君心难测,长奚一时间也堪不破圣上的心思。
金锣敲响考试结束,天子在上,考生哪里敢贪笔,无论心中万千思绪,还是乖乖放下笔起身行礼,一个接着一个井然有序的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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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张张试卷打乱顺序并封弥,由五名主考官带领其余二十名考官到偏殿阅卷。
上百张试卷,评阅也需数个时辰,考官们也不敢有丝毫怠慢,与考生的反复斟酌再下笔一样,他们阅卷也是格外认真,最终商榷许久才敲定前十卷,敲定后方呈现给圣上,再由圣上确定最后的名次。
皇帝看完前十卷已是深夜,他淡淡扫过在场的考官们,漫不经心地问道:“你们最属意哪张卷子为榜首?”
“陛下,臣觉得这篇‘民贵君轻’写得极好,当属榜首。”
“哦,其他人也是这么认为吗?”
“臣附议。”
“臣附议。”
五名主考官其中四名都附议,见此,皇帝神色莫测,狭长的双眸停至那名未附议的考官身上,“你不赞同他们吗?”
“皇上,臣不赞同。”反对的是右光禄大夫徐大人。
“你……这文章哪里不好了,言辞犀利,对于民生的改革见解颇深,怎么不能是榜首了。”赞同的考官感觉自己被质疑,心生不满,立刻质问其意见。
右光禄大夫不紧不慢道:“这文章是写得很好,但是见解却不够独特,民贵君轻是指民为根本,为稳根本施行仁政,既然要宽厚于民便需要改革现有的一些政策,但是文中所提的改革政策却不过是老生常谈,这内容和当年顾大人科举所论不过是大差不错,毫无新意。”
“连皇上刚刚都道写得好,怎的到你这边就仅剩一句毫无新意了。”
一旁的顾长奚虽未阅卷,此刻已然猜测到不少,现在这般争执的试卷必然是安栩的,科举复查他翻过安栩的试卷,安栩的风格像极了他,不,应该说是像极了十七八岁初入官场的他。
本来定好的策题,那日在顾府皇帝看完顾长奚那本旧作后,就将这次殿试策题改成了‘民生’,如果他没猜错,安栩如今所写的必然与他那本‘论民生’旧作所写的极其相似,所以刚刚皇帝才会特意说了一句‘给长奚看看’。
顾长奚有些头疼,谢淮昀果然是故意的,看似有心帮他,其实暗戳戳给他找麻烦。
只听右光禄大夫冷笑一声,“这前十卷哪一卷不是写得极好,圣上不过随口夸了一句,难道就代表圣上属意这篇是案首,几位大人倒是会揣测圣意。”
其中一名考官刚想上去争论,被为首的那人拦了下来,只听那人沉声道:“那不知徐大人你觉得哪篇最好。”
“臣觉得宁祁那篇写得极好,当属榜首。”比起其他四人想推崇安栩又遮遮掩掩不提其名,光禄大夫反而格外坦荡,直接说出宁祁的大名。
皇上依旧态度不明,修长的手指轻扣在试卷上,“你们觉得宁祁的文章怎么样?”
“陛下,宁祁的文的确写得不错,但是不应为榜首,她文中所写的‘民轻君贵’颇有献媚之意,尚未入仕就如此会献媚,断断不可评为榜首。”
“周大人,枉你也是饱读诗书数十年,通篇竟然只看得到‘民轻君贵’四个字,真是可笑。她论的民生,其一在于君,君行之策是民生之初;其二在于臣,君有仁策,上行下效容易偏差,一旦偏差,君有仁,民无感,其罪在于官;其三在于民,民生是君臣之思,也是民自身所求。民生在于君臣民三方齐心协力,君以仁政宽与民,以法政相辅,规与君臣也规与民。她的见解何止通透二字可以概括,今年的榜首非她不可。”光禄大夫言语满满都是对宁祁的赞赏。
从韩松推崇新法开始,虽然因为新皇登基新法有所中断,但是时下士子大多随新法所论,推崇‘民贵君轻’思想,这个思想自然无错,但是论多了,却毫无新意,新法尚未推行出结果,一切不过是空谈。
偏偏宁祁的文章却格外不同,开篇就点出民生其一在于君,这论调若不细看,的确颇有献媚之感,但是细细研读,就会发现她所思之全面,在她的文章中,不仅君臣民三者是相辅相成,且仁政应该有法政相辅,论点已经不仅仅是大胆了。
闻言,长奚垂下眼眸,隐在长袖下的手指微微颤动,他有些悸动,想看宁祁的策文。
“徐大人说的是没错,宁祁的君臣民三论是颇为大胆新颖,但是却没有实策。‘民贵君轻’是意在告诉百姓,圣上以百姓为重,施仁政厚待于民,宁祁的君论与之相悖,百姓如何能懂君王圣恩,她的臣论,道以法规臣,确保仁政施行无误,但是这法度如何把握,对民以宽,对臣以严,百官如何自立,社稷如何安稳,其三民论,民之愚昧,如何自主。你道安栩的试卷是老生常谈,但是她列举的改革头头是道,反观宁祁,新颖却实虚,如何能当榜首。”
这几名主考官都是真材实料,虽然意见不同,但是比起这些考生,他们所思更深更远。
圣上坐于高位,道一句‘民贵君轻’难道就真的‘民贵君轻’了吗,不过是要百姓都知晓君心仁。反对新法的大有人在,但是这个论调能被时下士子共同接受,那必然说明这是最适合社稷的,宁祁一上来就掀桌,哪有这么容易。
“朕倒觉得,这两人各有优缺点,皆当不得榜首。”考官两方争论许久后,皇帝才适时开口,“魏文术之论在这二人之上。”
“‘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魏文术对农了解甚深,文中提及了不少农业实策,当得榜首,果然还是陛下圣明。”
“是臣愚见了,太过追求新颖,反而忽视了最基础的。”光禄大夫垂眸,认错得干脆。
至此,状元正式确定。
“既然如此,不若安栩为榜眼,宁祁为探花,你们以为如何。”
几名考官互相对视了一眼,第一次达成了统一,“臣等觉得万万不可。”
“哦?为何?”圣上语气淡漠,听似发问却并无包含任何疑惑,好似早已知晓他们要说的,静等着他们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