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书批注
林炤余光突然发现身旁的管家呼吸变得沉重,他偷偷侧目瞄了一眼,便见他额头豆大的汗直滴,心中不解。
他自然不解,管家都快吓晕过去了,天子突然拜访,这府里可是还藏着一个桓王,天子现在提了一句昔日同窗,看似不经意,可是想想桓王就是自家公子昔日的同窗,这天子话中含义不明,谁知道是不是暗指府里的桓王。
比起管家的慌乱,长奚公子镇定自若,眉梢带着些许无奈,“原来陛下一早便知晓宁祁是臣的同窗。”
天子指的旧时同窗是谁不重要,反正他没有明说,长奚认了宁祁就是林祁,一样是他的旧时同窗,其实答案是什么对两人都没那么重要。
“朕在想,这才是朕登上皇位的第二届科举,不过一个女子考了第七名,就这般闹得沸沸扬扬。”天子轻轻勾起嘴角,语气却忽然冷得毫无情绪,“数名考官共同阅卷,先后经过三轮审查才确定的成绩,竟然如此不受认可,天子脚下,那些考生就敢这般胡闹,是觉得这第七名名不符实,还是……觉得朕名不符实呢……”
天子最后一句话很轻很轻,却又重得足以压得在场所有人喘不过气。
林炤此时恨不得彻底聋了,才不会听到不该听的话。
话落,长奚起身撩开长衫跪了下来,他这一跪,顾府所有人全都跟着跪了下来,林炤自然也跟着跪。
天子对此却视若无睹,忽然端起茶盏,不急不缓地轻抿了一口茶,过了一会,他仿佛忘了刚刚说的话,也忘记顾长奚连同顾府所有人都还跪着,自顾自起身走到林炤面前,饶有兴致的开口问了林炤,“你姐姐让你送这书给长奚公子是为何?”
林炤低垂着头,大气不敢喘,镶着宝石的黑色靴子突然映入他的眼帘,头上说话的是这世间最尊贵的人,他不自觉缩了缩身子,心下畏惧,不敢回答。
“寻常送本书,打发个下人过来不就好了,听闻你身子不舒服,还为了送这书晕倒在顾府门口,这般大费周章是为了什么。”天子也不恼,又问了一遍。
“草民的姐姐说……说……长奚公子连一名女子都愿意收做学生,只要……只要草民把这本书交予长奚公子……长奚公子便肯收草民做学生。”林炤哆哆嗦嗦地说出所行目的。
天子却好似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凭你姐姐之能,她教导你绰绰有余,何须让你拜长奚为师。”
他姐姐这么厉害?
不对,天子认识他姐姐?
林炤不由自主地抬头看向天子,对他的话目瞪口呆,随即反应过来不能直视天颜,又立刻缩回脑袋。
长奚解释道:“他指的应该是另一位林家小姐。”
“哦,朕倒忘记那件旧事。”狸猫换天子,难怪连姓都改成宁了,“既如此,为何用这本书?”天子的语气多了些许嘲讽。
都多少年了,假千金已经改名换姓了,真千金此刻拿着假千金的东西这般谋算,不觉可笑吗。
长奚也是颇为无奈,他回京后林芷惜屡屡求见,他拒绝了一次又一次,偏偏她又格外锲而不舍,如今竟连宁祁的旧物都用上了。
天子眼底染上些许不明的情绪,“宁祁的试卷朕看过了,第七名,朕觉得不太合适,长奚,你也该看看的。”
长奚蹙了蹙眉,一时间摸不准天子的意思,但是有一层含义很明显,复查的事情他已经推脱不得,“臣领旨。”
得到想要的答案后,天子刚欲走,忽然看了一眼跪在脚边的林炤,“长奚是朕的臣子,他事务繁忙,日后你不要再登门打扰他了,记得回去问问你父亲,从八品对他是不是高了。”说完,天子就离开了顾府。
翰林院典簿,从八品。这是他爹的官职。
他爹这几年的官职不升反降,再降就得出京了。
林炤瘫坐在地上,近乎崩溃,天子这话诛心啊,而且诛的是整个林家的心。
“我同你们说过,林小姐所求之事,长奚无能为力。”天子走后,长奚负手站于凉亭处。
管家叹了口气,林家小姐锲而不舍的求见,上次他家公子特意见了林家姐弟一面,他家公子说得清清楚楚,可是这对姐弟却好似听不懂话一般,就是不愿放弃,竟还想着让自家公子收林炤当学生,这要是真收了,林小姐只怕会得寸进尺,更加牵扯不清。这下好了,碰上了天子。
“为什么,你同我姐姐不是同窗吗?”林炤不明白,世人都道长奚公子高洁,可是长奚公子对他姐姐为什么总是拒绝。
“笑话,我家大人那么多同窗,难道昔日同窗想要什么,我家大人就要满足吗?”管家气结,恨不能骂一句‘这世间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你可真够有耐心的。”倏地,一道陌生的声音传来。
忽而,一只手钳住林炤的下巴,“我给你出个主意怎么样?”
林炤呆呆的看着突然闯入的这个男人,他的长相和刚刚的天子竟有几分相似,此刻,他似笑非笑的盯着林炤,林炤不敢置信地问道:“你是谁?”一瞬间,他恍惚觉得天子又去而复返了。
“天子厌弃,你家的路算是彻底断了,你姐姐可算不得长奚的同窗,我给你出个主意,让你姐姐去找璩行玦,毕竟当初,你姐姐是璩行玦带回来的,总该由他负责,你说是不是?”那男子看似在笑,眼底却是满满的嘲讽。
璩行玦……
是指边疆的璩大将军吗?
她姐姐和璩大将军还隐藏着这层关系吗?
恍恍惚惚的林炤被顾府的马车送了回去,这一晚上好像发生了很多事情,他听到了好多话,他感觉自己好愚钝,好多都听不懂。
林炤走后,长奚才再次开口,“你难道不知他姐姐一直想嫁给你。”也不知道林芷惜是不是魔怔了,谢淮昀夺嫡失败离开京城,林芷惜也全然不在意,就一心想要嫁给他,屡屡求见长奚就是要通过长奚知晓谢淮昀的踪迹,想要向谢淮昀表示她不像慕茗嬛嫌贫爱富,她不在意他的落魄,对他痴心不改。
被林芷惜多番纠缠,顾长奚偶尔会觉得,这些脑子都是情情爱爱的大抵都有病。
“我可不像你这么有耐心。”谢淮昀不屑的扯了扯嘴角,顾长奚是君子,面对林芷惜的纠缠一直以君子之礼相待,他不是,现在的他可不像在国子监那般有耐心了,“她最好去找璩行玦,毕竟是璩行玦带回来的人。”若是来纠缠他,她会后悔的。
谢淮昀和璩行玦的矛盾,顾长奚不作理会。他自顾自翻看林炤带来的那本旧书,好几处宁祁都作了批语,她有自己独特的见解,透过这一行行笔墨干透早已发黄的字迹,他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宁祁,原来那年在国子监的宁祁不仅仅是不学无术、没心没肺的模样,隐在表面下的她桀骜不驯却又格外聪慧。
“她对你倒是不同,竟还收藏着你写的书。”谢淮昀凉薄的眼眸掠过顾长奚手里的书籍。
“未必没有你的。”当年谢淮昀在国子监的功课也是数一数二的,宁祁会看顾长奚的文章,自然也会看谢淮昀的。
谢淮昀开口道:“她真的变了许多,我竟不知她会去参加科举。”缱倦的语调带着淡淡的惆怅,记忆中的林七好似不再真切了。
曾经科考是慕茗嬛一直想要的,林七追求的一直都是游山玩水。而今,昔日最不学无术的人竟然参加了科考,一路到达贡士,殿试就在眼前,日后兴许还会走上官道。
“或许……”长奚眼眸一凝,宁祁昔日那一行行批注好似变成了悠远动听的曲调,轻轻撩拨着他的心弦,他克制住内心的不平静,快速阖上那卷书,不稍片刻,又恢复到平日里平静无波的样子,缓缓道,“或许是我们从未去了解过她,她未曾变过。”
这一刻他真的格外好奇宁祁科考的文章,竟忍不住心生庆幸,还好天子要他复查成绩他最后没有拒绝。
“给我看看。”谢淮昀隐隐察觉些许不对劲。
长奚不动神色的将那本书收入怀中,“不过是我昔日写的一本旧书,着实稚嫩,不必看了。”
谢淮昀狐疑地盯着他,“你似乎有些奇怪。”
“天色不早了,你有伤在身,还是早点休息吧。”长奚轻笑,就像刚刚应付天子一样,他轻而易举就阻挡了谢淮昀的试探。谢蔺时和谢淮昀这对心机深沉的兄弟,谁都没能从他浅笑的面容觉察到他内心深处真正的想法。
把谢淮昀请走以后,长奚凝视桌上的棋局,忽而,拂袖,将棋子全部拂至一旁,而后又捡起,把一个又一个棋子重新摆好,若是谢淮昀此刻没走,他便能一眼认出,长奚重新摆出的是澄澜阁那盘未完的棋局。
目光停至棋局上许久,长奚万千思绪萦绕心头,最终还是唤出了那一个名字,“宁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