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城
八月十五,团圆之夜,时近子时。
一轮明月高悬,鸢城早已宵禁,是以街上并无行人,只余沿街各色花灯错落,灯火摇曳,仍点染出热闹的氛围。
花灯最多最明亮处,又属魏府。这魏府老爷乃是鸢城豪绅,各处商铺数以百计,魏记灯铺便在其中。也正因如此,铺子伙计早早就将今年中秋最时兴、最鲜亮的花灯送到了魏府,还没入夜时它们便被错落有致地挂在大门口、房檐下、围墙头,熠熠生辉,引来路人围观赞叹。
魏夫人嫌花哨张扬,魏老爷却呵呵笑道:“图个热闹罢了,今年官府不许办灯会,城中有家贫者无灯可看,何妨让他们在我们这里瞧上一眼热闹热闹呢?也当是为咱们女儿积些福气吧。”
魏夫人闻言便笑了,笑完轻轻叹一口气:“我多希望咱们的女儿也能懂得灯火璀璨之美,明白人间团圆之乐。”
魏老爷安慰地拍拍她的手,转头也去看同坐一桌、一脸木讷捧着桂花甜酒的女儿魏雪知。
只见她十四五岁模样,身着母亲精心挑选的银红织金窄袖半臂,黑亮长发仔细梳成同心髻,面容姣好,五官精致,眼中却无神采,对父母的言谈行止俱无反应,竟是个痴傻的。
魏夫人怜爱地摸了摸女儿的小脸:“所幸孩子身体很好,又很听话,咱们也不是养不起,哪怕她一辈子不出嫁待在家里呢。”
魏老爷点头道:“可不是这个理吗,她小时候多病,所以我找来武师教她些拳脚功夫,近几年身子总算是大好了,可要说最难得的,还当是孩子竟能学得会那么多招式武器,咱们孩儿还是个习武的好苗子哩。”
魏夫人知道自家老爷是想逗她开心,笑着去拿酒壶替他斟满。魏雪知见他们饮酒,也捧着手中小酒杯,学着他们一起啜饮,一家人守着中秋夜,倒也其乐融融。
只是这平静祥和却被外面纷乱的喊声和惨叫声突然打破。魏老爷警惕地站起身来,凑到门边自门缝中小心地往外张望。
魏府占地甚广,他们所在的后院是府中最深处,守夜人及其他仆从都在前面,此刻外头灯火俱灭,黑风阵阵,月光不知何时也被乌云覆盖,惊慌喧闹声却越来越大:“……魔修,是魔修!魔修杀人了,快,快去禀报老爷夫人……啊!!”
房中两人听到那惨叫俱是一震,魏老爷赶紧将屋中灯烛吹灭,还不及作出其他反应,便又听到肝胆俱裂的叫声近了许多:“魔君饶命啊!我家老爷一家都在后边,我只是个管事……啊!”
黑暗中,魏老爷目眦欲裂:“魏南!我平日待他不薄!”
魏夫人一手紧紧将魏雪知揽在怀中,一手拼命去拉他的袖子,也是惊怒交加,眼中全是泪:“老爷,快,快逃!”
魏老爷拉起娘两个,一马当先推开后门从后罩房逃入柴房,左右逡巡,只得先把女儿藏入角落空水缸中,用盖子及柴草胡乱盖上。
趁着外面吵闹,魏老爷又几脚将柴房中的干柴盆罐踢得满地都是,连门也踹坏半扇,只求魔修看到后以为此处已有别的同伙来过。
又将魏夫人往灶台后拉:“夫人快藏起来,我们不能都在这里,否则目标太大,我去别处躲藏。”
魏夫人哪里不知他实际是想去前面将魔头引开为她们母女二人多争取一线生机,泪如泉涌,死死拉着他的手臂拼命摇头:“不!老爷,我跟你一起去前面,这里,这里太小了,如果他们发现我,定然会将女儿也搜出来,我们不能冒这个险……”
魏老爷眼神复杂地看着她,抬手擦了擦她脸上的脏污,轻声道:“好,我们一起。”
两人携手,回头最后看了一眼安静的水缸,决绝地转身离去。
魏雪知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乖巧地抱腿蜷缩在水缸中,耳中听见的喧闹声也仿佛隔了一层,有些闷闷的。这也寻常,新年时府外放爆竹和舞龙舞狮,那些声音传到耳中也是这样的。
她只要听话乖乖待着就行了,等可以出去了,爹娘就会来带她出去的。
但是不知道过了多久,好像已经很久没听到声音了,腿都麻了,也没有人来领她。她从来没有等过这么久,还应该继续等吗?
魏雪知从缸沿的缝隙往外看,有天光漏进来,天已经亮了。
她动了动腿,慢慢撑起盖子站了起来。盖子落地发出咚的很大一声,但四周仍是静寂,没有别的回音。
慢慢走出柴房,走过长廊,遍地是横七竖八的仆从尸体,死状惨烈,声息全无。
魏雪知一边走,一边目光茫然地四处找寻,却没有看到她最熟悉的人。
走过花园,走过后院,尸体渐渐垒成小山,她的鞋面和裙角不可避免地沾满了血污,最终脚步停在了前院,接近大门口的地方。
她看见了父母横卧在一起的身体,父亲护在母亲上方,两人胸前均被贯穿一个大洞,双眼瞪出,生机断绝。
魏雪知呼吸停止了一瞬,急走几步,慢慢跪了下来。
奉泽带着天道宫众仙查到此处时,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副景象。
痴傻的小姑娘已不知在父母尸体旁跪坐了多久,双手捂着他们不再流血的伤口,口不能言,眼却一眨不眨死死瞪着,红得几欲滴血,仿佛灵魂里有什么在燃着火,要从眼睛里面烧出来。
作为享有“代天道行天理”之誉的天道宫首座,奉泽当然能感知到这里,不,全城,都只有这一个活人了。昨夜魔道趁中秋月圆之夜连屠三城,凡人对魔道邪法自然毫无抵抗之力,几乎全灭,平日派了仙门弟子照管这三城的风还宗、缥缈峰与明照峰亦是损失惨重,早已命人追着魔修踪迹而去,同时向天道宫求援。
作为仙道维持三界和平向来最亲力亲为的神君,这等场面奉泽见得多了,他抬步往里走去,平静道:“去援助三宗,你们先行。晴柳留下。”
“是!”众人各自行动,身着一袭青衫裙的窈窕仙子跟着他步入院内,眼中难掩受宠若惊。
走到对外界这一切毫无反应的魏雪知面前,奉泽单膝蹲下,并指捏诀探向她额头。她的灵府中竟然有极其充沛的灵力,但也正因太过充沛,又不懂运转,灵力阻塞,经脉淤滞,致她痴傻。
边陲小城灵气稀薄,有修仙资质之人也少得可怜,这个小姑娘显然没有得到过任何指点,但她却能汲取到如此多灵力,又因体内灵力过多而致痴傻,千百年来也是闻所未闻,只能说她天资极好,万里挑一。
奉泽没有犹豫,运转灵力探入灵府为她疏导。刚开始疏导之时,她自身灵力在体内汹涌澎湃、四处乱窜,浑身经脉遭受冲击,几欲断裂,魏雪知从未经历过如此剧痛,不过片刻就晕了过去。合眼前,那双眼终于倒映出了清冷神君的影子。
奉泽收手,对一旁静静等待的晴柳道:“你在此等她醒来,若她身体没有大碍,可问她是否愿意跟我回天道宫修行。”
晴柳正趁着这难得的机会,近距离看着他欺霜赛雪的眉眼和额间那一点鲜艳红痣出神,此刻忽然被吩咐,愣了愣才应道:“是,神君。”
眼见着风姿卓绝的神君消失在门外,晴柳按了按加速跳动的心口,转头看见晕倒在地的魏雪知,目露嫌恶。
她并不知道神君为何会这样吩咐,她只知道,天上地下,再没有比神君长得更好的男子,也没有比他更冷情的男子,他心中只有三界和平,每日除了处理公务就是亲自挽剑斩妖除魔,从未与哪位女仙多说过一句话,怎么今日遇到这个脏兮兮小女孩,就要直接带回天道宫修行?这普天之下哪个凡人修行不是吃尽了苦头,还要遇着大机缘,才能一路求上仙门,她自己为了进入天道宫也花了数百年,这要啥没啥的小黄毛丫头凭什么?
如果是因为神君对她感兴趣,那就更不成了。
晴柳妒火中烧,冷哼一声。她才不要带这傻丫头回天道宫,除非她才是那个傻子。反正现在城里也没有魔修了,自个儿慢慢躺着吧,只要跟神君回禀说她不愿跟去天道宫便罢,这种蝼蚁一般的凡人,想必神君也不会在意。如此想过,竟就这样阳奉阴违,拂袖而去。
魏雪知并不知道身边发生的事,她沉浸在很深的梦中,梦里以往十二年的记忆在不断翻涌,仿佛以前一直存在脑中某处,现在才第一次进入心里。灵力疏通又致使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痛,使她眉头紧皱,冷汗涔涔。
待她睁开眼,只觉整个人如同被拆过一次,往日笨重的感觉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轻盈、灵巧,对周遭动静的感知也分外灵敏。
魏雪知盯着屋顶良久,终于渐渐适应了现在的感觉。她发现自己被平放在稍微干净的一片地面上,身旁有衣料摩擦和陶瓷碰撞的声音。转头看去,是个身着红衣的男子,看起来不过十八九岁模样,长发微卷,眉目深邃而又俊朗,是个异域的长相,此刻他正忙着把一些瓶瓶罐罐往随身的医箱中塞。
余光瞥见她坐了起来,那少年手上动作也没停:“你醒啦,你没受什么伤,就是经脉拓宽后稍微有些受损,我给你灌过药了,待药力自行在体内流转一周,应该就没什么大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