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消玉殒
“夫人,事实并非如你所见?”
见她神情惶惑不同往常,召子季撑在窗上,上半身不自禁向前倾:“你听大王解释!”
“子季!”
梅酒香若有似无,随风缱绻。屋内灯火微微一颤,周王的厉喝声霎时响起。
嬴子叔两人齐齐一怔,下意识回头,却不敢再多话。
姒云凝着怔忪的浅眸微微一顿,垂在身侧的手下意识握起。
是误会又如何?
若是连子叔和子季都急着解释,而他依旧不紧不慢,不以为意,她如何还会心生妄念?
“不妨事。”她眼帘微垂,沉吟片刻,唇边忽而漾出分明的弧度,若无其事道,“她虽是褒宫中人,更是大王之人,不必解释。”
不看几人神色,姒云躬身退出廊外,福身道:“秋夜天寒,妾身先行告退。”
“云……”
秋风来又去,流云漂泊无归依。
转身之时,姒云看见中庭落霜华,身后依稀有人脱口而出,眨眼消散风中,想来是风声肆虐,她再一次生出了不该有的错觉。
“哐啷!”走出没两步,身后忽地传来杯盏落地声。
她步子一顿,很快拢紧衣襟,大步迈进满庭霜华里。
“大王,为何不同夫人说清楚?”
灯火瑟瑟的客卧,召子季的眉头拧作一团,赌气道:“本就是她自作自受,如今却连累夫人误会。”
“说什么?”周王冷声开口。
他的目光落入虚空,眸间仿似笼着一层清冷薄纱,如山岚缥缈,可见不可知。
“朕何时同旁人解释过什么?她有何不同?”
堂下两人面面相觑。
世间怕只他两人知晓,周天子看似恣睢无忌,喜怒无常,实则鲜少露出如眼前这般分明且真实的情绪。
——是否心口不一暂且不论。
目光交汇,嬴子叔轻摇摇头,示意对方稍安勿躁,而后转身拿起窗上的柳叶刀,一边奉至周王面前,一边沉声道:“大王,夫人拿来的柳叶刀。”
周王紧握成拳的手倏地一松,微侧过身,看向他手里的柳叶刀。
“这是?!”看见刀上血痕,周王瞳仁一缩,将将柔和的目光霎时凛然,“原本就有,还是?”
不等人应答,他已拂袖而起,夺门……顿在了门口。
他一手撑着门框,一手紧握成拳,月华在他脸上来又去,静默许久,侧身朝召子季道:“去,让医师配好伤药送来。”
“大王?”
不等对方开口,周王已抬眸望向灯火通明的里间,轻道:“莫说是朕的意思。”
召子季欲言又止,颔首道:“遵命。”
都说忙碌是治疗心伤的良药,姒云深以为然。
感情线没能开始便无疾而终,空闲之时,她临窗远眺,又忍不住自嘲,如此也好,早早认清真相,总好过一次次撞见他和各宫夫人女御同进同出,心伤一次又一次。
半月时间,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平日里不是听姒洛汇报田庄之事,便是埋头整理洛邑酒肆和镐洛高速的招商方案。
美中不足是手上的伤还没好,抚不了琴,握笔也有些难。
又是一日天朗气清,日光斜照的午后,姒洛几人正在窗边边晒太阳边闲话家常,姒云正琢磨招商之事,忽地福至心灵。
——而今见面也是尴尬,不如让姒洛几人帮忙把“策划书”译成此间文字,再呈交周王。
由她来口述,旁人落笔,也好解决她不能握笔的麻烦。
打定主意,她招招手示意姒洛近前,一边絮叨此事,一边暗暗琢磨几人的分工。
想到黛玉,姒云动作一顿,心里疑惑似乎已有时日不曾见过她。
“阿洛,”她抬眸望向窗口方向,又看向姒洛道,“黛玉在何处?怎么没一道过来闲话?”
姒洛磨墨的动作倏地一顿,窗边碎语闲言的几人倏地没了声音,房里房外一片杳然。
姒云脸色微变:“有事瞒着我?”
“夫人,”姒洛看看窗边,又看向姒云,眉心紧蹙,欲言又止。
“木兰?”
“木槿?”
姒云冷眼扫过窗边众人,每唤出一名,便有一人低下头,神色闪躲,低眉不言。
姒云搭在扶手上的五指微微用力:“都瞒着我……”她抬眸望向秋风瑟瑟的庭间,仿若自言自语,“莫不是大王另赐了住处?”
“不是!”姒洛脱口而出,惊觉自己的失言,一脸懊悔地轻啐一口,又看向姒云,迟疑良久,声音细若蚊蚋道,“夫人,黛玉她……没了。”
“没了?”姒云脑中一空,“那是何意?”
姒洛紧攥住帕子,求助般看向窗边几人。
“夫人,”木兰突然站起身,生硬调转话头道,“膳房刚送来的梨羮,再不用就凉了,夫人不如先用羮?”
姒云置若罔闻,盯住她几人,沉声道:“何时没的?为何会……”
侍寝而已,她何错之有?何以赔上卿卿性命?
“叩叩叩——”
“夫人?”
房里气氛正焦灼,窗上传来轻叩声,却是召子季一如既往不走寻常路,探进半个身子,两眼下弯,嘴角咧出皓齿如贝。
见她几人都在,也不怕失礼,纵身一跃,站定在窗前。
“夫人,许姜的信到了。她说下个月就进京。”他随意拂了拂尘土,一边掏出信笺,一边走向房中几人。
作揖许久房中已然杳然无声,召子季后知后觉气氛不对,抬起头,试探道:“夫人?”
姒云陡然回神,抬眸瞟他一眼,思忖片刻,摆摆手示意姒洛几人退下。
房门被掩上,房里剩下姒云与召子季两人。
姒云一动不动盯着对方,直至召子季坐立难安,看了看手里的信,又看向紧闭的房门,一脸惶恐道:“夫人,可是出了什么事?”
姒云徐徐站起身,缓步迈至桌边,替自己斟了一杯茶,若无其事道:“信里说什么了?”
召子季连忙呈上信笺,恭敬道:“回大王的话,王姬说许国事忙,她进京的计划因此被耽搁了几日,怕是要秋狝时才会入京。”
“秋狝?是何时?”
“再过几日就要出发了。”召子季偷觑她神色,“夫人已许久不曾出门,不若趁秋狝出京畿散散心?若是见不到夫人,王姬定然不悦。”
姒云挑眉,搁下茶杯道:“你给许姜写了信?说我已多日不曾出门?”
召子季错开目光,咬咬牙:“属下自作主张,还望夫人莫怪。”
一缕秋光拂过堂下,姒云似倏地没了计较的兴致,沉吟片刻,黯然道:“子季,黛玉为何要死?”
召子季的眼睛霍然圆睁。
“夫人如何知……”突然明白他入内时房里的静默是为何,召子季眸光一颤,垂敛下目光,缄口不言。
姒云丹唇轻抿,淡淡道:“大王曾应承过,黛玉之事交由我全权处理。而今虽跟了大王,她的生死,也容不得我过问?”
召子季最是心直口快,听她误会,如何忍得住?
他整张脸涨得通红,脱口而出道:“夫人当真以为,昔日在莲池,是夫人你救了她?”
姒云一怔:“此话何意?”
迎上她的目光,召子季眼里若有懊悔一闪而过。
话已至此,又容不得他躲避,他挠挠头,破罐子破摔道:“还有那日在吟风阁,夫人可还记得是谁让你去的永巷?”
“是永巷宫……”
”婢“字哽在喉口,想起什么,姒云眼里浮出茫然,一时说不出话来。
她自始至终不曾见过什么永巷宫婢,彼时井嬷嬷和太姜的反应,似乎也不曾让人通传。
“你是说,”姒云抬眸,“黛玉一直都是晋夫人的人?来了褒宫后也还在替她办事?”
“最开始是太姜宫里的人。”召子季摇摇头,正色道,“太姜身边多善水之人,她把阿汾放在晋宫,让她帮晋夫人做事。”
姒云呼吸一滞。她还记得阿汾是黛玉在晋宫时的名讳。
莲花池没被填埋前,她亦有过疑问,太姜已移居永巷多时,宫中后妃和她也早已不是敌对关系,何以宫中依旧隔三差五会传出女御“失足落水”的消息?
今日才知,原来莲花池亦是“传承”。
那日在莲花池,并非她救了黛玉,而是对方在下手之时,被她一不小心踹了一脚,从而救了自己。
“夫人可还记得,那时在桃林小院,夫人想要留下她,大王一口便否决了夫人的提议?”召子季瞄她一眼,沉声道,“若非夫人开口,那日本该是她的死期。”
姒云瞠目结舌,许久没能发出声音。
“子季逾矩,”召子季心一横,又道,“大王不曾明说,但属下几人皆看得清楚,大王对夫人不同于旁人。他不愿夫人知晓宫里这些上不得台面的污秽与腌臜,亦不想惹夫人不快,想着离了晋宫,离了晋夫人,区区宫婢也整不出什么幺蛾子,如此才应下夫人的请求,只嘱咐我几人暗中注意。”
窗外黄叶纷落,似谁的心绪翻涌如浪潮。
姒云若有所悟:“彼时在吟风阁,你很快发现我所在,是因为?”
召子季轻一颔首:“属下原本在别处巡夜,正好瞟见她蹑手蹑脚出了门,心下起疑,不成想竟一路跟来了西宫。”
“你是说,”姒云眸光一颤:“那火是?”
召子季敛下眸光,黯然不语。
“那日在西院,你说误会?”姒云双唇轻抿,脸色煞白。
召子季摇摇头,轻道:“晋夫人大势已去,太姜又无心宫斗,她没了倚仗,便想另寻出路。那日见大王孤身前来,她,”他抬眸偷觑姒云,十指交错又分开,支吾道,“她在那酒里下了药,想哄大王喝下。彼时夫人就在房中,她却敢在大王和夫人眼皮子底下行此等腌臜事,大王实在恨极,而后才会……”
召子季脸上泛出不自然的红,抓耳挠腮许久,咕哝道:“大王让她当着自己的面,吃完了一整壶青梅酒,所以出门时才会是那样一副情态,却正巧被夫人看了个正着。”
若事实如此,那之后周王反复无常的态度又是为何?
姒云眼里浮出迷茫:“为何不解释?”
“属下愚笨,私以为,”召子季看向姒云,一脸认真道,“夫人可还记得先前对大王说过的话?”
姒云抬眸,听少年一字一句复述出她昔日搪塞周王之言。
“此间难得自在,身份贵重如大王,亦有诸多左右为难,情非得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