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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虞之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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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梧桐月如钩,姒云在夜凉里悠悠醒来,低头看见肩上不知何时多出的外衣,眉心陡然舒展。

    她一早给褒宫上下定过规矩,没有她的允许,任何人不得在她伏案时擅自入内。换言之,肩上这件外衣只有一个解释——周王提前回宫,且已来过褒宫。

    情爱两字,自古圣贤亦无解。

    没认清自己心意前,如是情形只是寻常。

    她认定周王只是逢场作戏,心里从不曾涌动过半分异样。洞悉自己心意后,昏昏烛火,溶溶秋月,颤动不休的珠帘与竹影,所有看似与往日无异的寻常都因为这件外衣多了几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缱绻。

    她敛起衣袍,眼里噙着不自知的笑意,大步走到门边,拉开房门。

    “阿洛?”

    庭间夜风舒卷。

    只片刻,细碎的脚步声响起,姒洛一手提着灯火,一手端着一茶盏,匆匆忙忙而来。

    “夫人?”她将茶水搁到桌上,下意识看了看她身后,面露不解道,“夫人怎么出来了?大王走了?”

    “大王?”姒云一怔,又抬眸看向屋顶方向。

    秋叶纷落时,树中人也变了藏身之地。

    月华潋滟的屋顶上,赢子叔和召子季如螭吻分据屋脊两端,撞见她的视线,又飞快错开目光,好似有些……不敢看她?

    姒云满腹狐疑,朝姒洛道:“大王应当还没走,你不知他在何处?”

    “没在房里?”姒洛左顾右盼,又忍不住咕哝,“大王来得突然,茶水点心都没备上。我让黛玉守在外头,怎么也不见人影?”

    姒云迈出檐廊,借晃晃月色张望左右:“莫不是去书房了?方才过来可有看见哪里掌了灯?”

    此间不同于现世,入夜之后也不会随随处处灯火高张。

    姒云两人张望片刻,不一时便循着灯火走到了灯火寥落的西院。

    “那儿是?”

    姒洛顺着她的手势望去。

    月影婆娑的廊楹下,鲜有人至的西院暖阁,一道人影投落窗上,被随风摇曳的烛火照得变了形。

    见那人影颇似女子,姒洛一怔:“莫不是黛玉躲懒?”

    是夜月华如照,不用点灯也能将院里院外看个清清楚楚。

    姒云两人三两步抵达遍布琴丝竹的楹廊下。

    一缕晚风拂过,廊下竹影轻摇曳,庭间梧桐发出簌簌作响。

    两人正要迈入廊道,一片黄叶颤颤悠悠翩落枝头,拂过鬓边,映入姒云眼帘的刹那,她双瞳一缩,倏地展臂拦住姒洛。

    “夫人?”姒洛面露不解,“怎么了?”

    姒云无从解释心底突如其来的不安和惶惶,紧了紧怀里的衣袍,摇摇头道:“小声些。”

    “诺。”

    姒云轻舒一口气,刚要提敛起衣摆,却听吱呀一声响,那道亮着灯的门突然被人拉开。

    西院久无人居住,房门颇有些陈旧,开门声落入茫茫秋夜,刺耳得让人心惊。

    灯火迫不及待挤出房门,在廊下落成一道分明的光柱。不多时,一道人影踉跄而出,站定在光里。

    姒云两人藏身暗处,正能将明里的一切看个清楚。

    灯火落在黛玉身上,照出她衣衫凌乱的周身。落了灯火的眸子水光潋滟,两靥泛出因由不明的红。

    不知是秋风萧瑟还是别的什么因由,她的身子正微微发颤,依稀初经人事的妩媚,又似乎只是浅酣微醺时的站立不稳。

    姒洛两眼圆睁,倏地倒抽一口凉气。

    没等两人回神,灯火里的人已抱紧怀中物,噙着满脸羞愤与恼悔,匆匆忙忙夺路而去。

    “簌——簌——”

    皎皎秋月如故,庭间依稀只有黄叶生缱绻。

    姒云两人好似被倏忽而至的黄叶定住了穴道,僵硬在庭间,许久没有动弹。

    直至黛玉的身影消失在廊道尽头,一只乌鸦横过庭间,姒洛先姒云回过神,转向对方道:“夫、夫人,方才那是?”

    满地潋滟聚又散,诉尽人间悲与欢。

    姒云突然想起初来此间时,庭间青梧昭昭,似乎只轻眨了眨眼,满目春色染秋霜,庭间枯黄一片。

    她不算博古通今,却也念过几本书,今日之前,她从来以为“晴天霹雳”四字只是文人随心杜撰的言过其实。

    ——什么样的打击能让人忘却今夕何夕,只恨不能回到片刻前?

    而今想来,原来也并不一定是谬误。

    “方才那是,黛玉?”

    手里的衣服不知何时滑落脚边,沾了泥尘,风里传来一道陌生又喑哑的声音,想来不属于她自己。

    她无意识攥了攥空荡荡的手心,一脸茫然地看向姒洛。

    漫天黄叶飘,夜风凄又寒。姒云心里倏忽生出没来由的错觉,好似一个不小心,她便会化作枝头黄叶,随风来去,无依无着。

    “她为何会从那房里出来?”

    那道陌生的声音仍在继续,散落风中,不闻应答,又不管不顾闯入她耳中。

    谁人不依不饶,还自欺欺人,非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追问显而易见之事?

    姒云心里生出茫然,直至撞见姒洛满目忧切,眸子重重一颤,喉口倏地一哽。

    是她自己?

    何必追问?她又不是一张白纸的此间人,如何会看不懂黛玉脸上含羞带怯的潮红,衣衫凌乱的急迫,还有逗留鼻下那缕若有似无的梅酒香?

    她何时也学会了自欺欺人?

    “夫人,”姒洛自廊道尽头收回目光,眉心不自禁蹙起,“会否是误会?”

    “误会?”姒云眼里浮出惨澹的笑意,静默许久,敛下目光,摇摇头道,“回房。”

    慢吞吞回到房中,姒云依旧一脸失神,怔怔瞪着高空圆月。

    桌上的茶水已经凉透,姒洛一脸担忧地看了看窗边枯坐之人,小心掩上房门,往小厨房方向走去。

    关门声自身后传来,姒云浑身一颤,陡然回过神。秋风穿堂过,房中只她与秋月,对影成三人。

    姒云心上倏地生出没来由的焦躁,猛地站起身,里间外间踱了好几圈,看见架子上的柳叶刀的刹那,眸光重重一颤。

    柳叶刀还在手上,要不要给周王送去?

    她手忙脚乱翻出那柄刻了仙鹤纹的柳叶刀,照着案头烛火,两眼浑圆。

    本就混乱的神识好似瞬间被撕扯成了水火不容的两半。

    理智的一半说,她只是误入此间的游魂,此前不会,此后亦不会逗留此间。周王是一国之君,以前不曾,以后更不可能许诺她一生一世一双人。

    感性的一半又似游丝拉扯着她的心。知慕少艾人之常情,周天子才貌双全,因他生欢喜、为他生牵挂是再寻常不过之事。

    只是心动而已。

    爱慕本身从不会是过错,因爱慕而生的独占和强求才是诸多爱情悲剧的起源。

    退一万步说,无论她与周王的关系如何进展,魂穿西周的目的是为查明烽火戏诸侯的真相,而今任务过半,她不该因自己的一厢情愿耽搁任务进程。

    心绪如同案头烛火,随夜风飘荡摇曳,落不到实处。

    分明已看清自己的处境,明白自己该走的路,依旧会依依不舍,会徘徊不定,会耿耿于怀……始入相思门,方知相思苦。

    月上中庭时,姒云终于收拾好纷纷思绪,收起柳叶刀,再次推开房门。

    翠竹翛然,月华澹冶,檐上庭间空荡荡一片,早不见赢子季两人的身影。

    姒云疾走出两步,见西院方向仍有灯盏寥落,轻抿丹唇,紧拢衣襟,顶着夜风大步朝西院走去。

    “大王,不如和夫人分说……”

    同一道廊楹下,同一片潋滟月华里,姒云站定脚步,听门里传出若有似无的说话声。

    “子季!”

    “区区女御而已,解释什么?”

    嬴子叔刚刚出口,周王的声音陡然响起。

    姒云将将敛起衣袂,正要迈进廊下,身形忽地一颤。

    与嬴子叔几人相比,她的听力实在平平无奇。

    今夜也不知是风向助阵,还是她太熟悉周王的声音,隔着无边秋月和瑟瑟秋风,对方的每一字、每一句都清清楚楚,如同不期而至的凛霜冬雪,不管不顾闯进她豁了口的心里。

    “嘎——嘎——”

    一只夜鸟栖落梧桐稍,扑扇翅膀,垂睨庭间。叫声惊破暗夜,一声又一声,刺耳又张狂,满是对此间的不屑与嘲讽。

    簌簌风声回到耳中,姒云倏忽回身,下意识拢了拢衣襟。

    “谁?!”

    一廊之隔,嬴子叔的声音自窗里传来。

    “吱呀——”

    窗子被推开,姒云在碎落的月华里茫然抬起头。

    “褒夫人?!”看清来人面容,嬴子叔神色微变,下意识看向周王,又朝她道,“是夜天寒,夫人怎会来此?”他微微一顿,又试探道,“夫人是刚到,还是?”

    “夫人?!”召子季听清他两人的话,大步走向窗边,急得直挠头,“夫人怎么来了?”

    与他两人的火急火燎不同,屋里的周天子照着漫漫灯火,不紧不慢举盏品茗,似乎浑不在意窗边事。

    姒云浅眸轻颤,心里再次浮出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此情此景的唏嘘。

    分明一早就清楚,褒姒是周王用来制衡后宫的一枚棋子,怎得执棋人还没厌弃,她先画地为牢,困住了自己?

    姒云仰起头,眼里噙着清浅的笑意,一边取出柳叶刀放到窗上,一边若无其事道:“叨扰诸位,只是突然想起柳叶刀还在我房里,急着给大王送来。”

    “怎么了?”

    见两人怔在原地,姒云下意识低头看向窗上的柳叶刀,后知后觉掌心不知何时被割破,刀上沾了斑斑血迹,而她竟全然无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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