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桃源
山高云低水开阔,孤舟过千重。
“两位是?”听姒云提起地动之事,公子风目光微沉,负在身后的手陡然握紧。
“公子莫怪。”赢子叔上前一步,敛袂作揖道,“在下姓赢名子叔,是周王亲侍,这位夫人褒姒。我二人是奉大王之命,来晋国追查地动之事。”
“褒夫人?!”听闻眼前人便是大名鼎鼎的夫人褒姒,公子风眼睛一亮,躬身行礼道,“姬风见过褒夫人!”
姒云福身还礼:“公子认得妾身?”
公子风眸光皎皎,颔首道:“不瞒夫人,在下与许国王姬许姜有旧,伯士大人接风宴之事,王姬曾来信细细告知。在下仰慕夫人已久,苦于无缘相识。”
“原来如此。”姒云莞尔。
“真真有缘千里来相会。”
嬴子叔掀开帘幔,抬手示意公子风入内同坐,一边道:“夫人亦是为地动之事而来,公子若是知道些什么,不知能否直言相告?”
公子风落座姒云下首,举目远眺连绵群山许久,而后才收回目光,朝两人道:“此事怕有蹊跷。不瞒两位,见半年来,在下已来往魈山多次,却一直一无所获。”
嬴子叔若有所思:“公子言下之意,魈山并非第一次地动?”
目光相触,公子风下意识错开目光,搭着剑柄的手微微收紧,摇头道:“不瞒两位,在下自幼体弱。母亲寻人问过祭公,说是想要平安长大,十五岁前务必生活在临水之地。是以母亲将我送出卫宫,长居岚水村,今岁才回宫居住。”
“岚水村?”姒云抬眼望向窗外,眨眨眼道,“公子方才说,我们现下所在之地便是岚水?”
“正是。”公子风颔首,“岚水村出于卫、晋两国交界之地,是已万里山——也就是现如今的魈山内发生何事,岚水村人从来一清二楚。”
公子风目光悠远,仿似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中。
“幼时顽劣,在下和村中几个年龄相近的孩子时常乘舟而上,往来万里山间。”
他看向姒云,神色凝重道:“山里时有峭壁悬崖,雾岚如海,却从不曾听闻什么魑魅魍魉,草木成精。约莫两年多前,山中有精怪出没的传言一夕间遍传晋国上下,也传入了岚水村中。自那之后,我曾多次夜半往返万里山……”
“如何?”嬴子叔前倾上半身,眸光灼灼。
公子风错开目光,摇摇头道:“两位见多识广,葫芦洞中是何物,万里山里的隐秘为何,想来无需在下赘言。”
“之前的地动?”姒云脱口而出。
公子风朝她轻一颔首:“不知出了什么差错,高炉发生了爆炸。”
冶铁炉发生爆炸并非奇事,奇的是……姒云面露不解:“爆炸这么大的,晋侯何以不闻不问?还万般不欲大王知晓?”
嬴子叔拱拱手,神情严肃道:“夫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诸侯国内有多少兵、多少田,多少铁矿与铜矿,皆需如实上报。”
听懂他话中意,姒云的眼睛瞪得浑圆:“你是说,魈山里那锻炉是晋国不曾上报过的私坊?”
难怪会建在深山老林,难怪放任精怪之说传遍大街小巷,不仅不制止,还让人封山。
难怪让人搬空兵器库不算,还百般阻止任子伯进山……
两岸青山相对出,船上一时无话。
半个时辰后,依山傍水的岚水村姗姗映入眼帘。
旧人旧景出现在岸边,公子风的神情明显松快不少。
“夫人,前面那河堤上去就是岚水村。村舍简陋,还望夫人不弃。”
姒云站起身,朝他盈盈行礼:“有劳公子带路。”
公子风语气谦卑,实际那岚水边上的小村落背依青山,前傍岚水。村中阡陌交通,家家菜畦花树,鸡犬相闻。
袅袅炊烟间,但闻稚子欢笑,农人拉歌,所见所闻皆淳朴而天然,连村口那两株相对而生的梧桐都较平时所见葳蕤不少。
姒云倏忽想起初入此间时,她曾想过逃出周王宫,找个类似于武陵桃源的地方蛰居避世。而今再看,彼时想要找寻之地,岂不正是岚水村这样的风水宝地?
“阿风回来啦!”
“风哥哥!风哥哥!”
“……”
三人刚刚出现在村口,河边浣纱的,田里锄草的,屋顶上修瓦补漏的,后园里你追我赶的,纷纷停下手中活计,笑意盈盈迎了上来。
“回来住几日?”
“两位贵人生得标志,是阿风的朋友?”
“……”
因着公子风这张名片,连她和嬴子叔都被厚待,这边拉她絮叨家长里短,那边挖出多年珍酿,稚子采来野花成束,姑娘远远偷觑嬴子叔,转身便羞红了脸。
连带连枝如盖的梧桐木都为远归而来的游子婆娑起舞,洒落满地潋滟。
好不容易送走一众父老乡亲,公子风领姒云两人在村子最东边的旧庭院前停下了脚步。
久无人居住,庭院里外略有些斑驳与灰尘,好在他几人动作利索,不一时便将里外收拾了个七七八八。
“公子!”见公子风马不停蹄就要去烧水,嬴子叔一把拉住他,拱拱手道,“方才就见公子腕上的绷带有些松,公子若是不弃,在下替公子重新包扎一下?”
“是有些松。”
姒云不知从哪里找来个瓶子,正在堂下摆弄孩子们塞给她的花花草草,抬头一看,公子风腕上的绷带松松垮垮,好似下一瞬便会散开。
正巧一缕晴光斜切过门廊,公子风垂敛着目光站在晴光下,回眸而望的刹那,纤长的眼睫微微一颤,两靥倏忽生出几丝与“公子”两字格格不入的羞媚来。
“在下逾矩,不知可否劳烦夫人帮忙?”
嬴子叔动作一顿,眼里流露出不解。
姒云却在与之目光交汇的瞬间立时明白了什么,眼里浮出笑意,放下花瓶,颔首道:“这是自然,公子去里间歇息片刻,我去问邻家婆婆要些干净帕子来,去去就来。”
“有劳夫人。”
“夫人!”
见他两人各自离去,嬴子叔下意识蹙起眉头,似实在不解一个眼神的功夫,他两人何时有了自己的密语。
迟疑许久,他跟上姒云,试探道:“夫人要多少干帕子?属下去便是。”
姒云莞尔,摆摆手道:“若是无事,不若去打些水来?”
嬴子叔垂下目光:“属下遵命。”
“叩叩——”
“风姑娘,是我。”
小轩窗外,晚风轻拂,一叶梧桐正翩跹。
窗边之人正揽镜自照,听清门外的声音,握着镜子的手猛地一紧,险些没脱手而出。
“姑娘?”姒云轻推开一条缝,探进半个身子,朝夕照里的人俏皮眨眼,“可还方便?”
公子风陡然转身,手里的镜子放也不是,拿也不是,两眼浑圆,颊边泛起不自然的绯红。
“屋里有镜子!”姒云推门而入,若无其事道,“正担心没有镜子,如此正好。”
看清她手里满满当当的胭脂和衣裙,公子风的目光不自禁游移向窗外,神情僵硬道:“夫人这是何意?”
姒云将手里的物事搁到一旁,搬来椅子坐到她对面,而后一边替她拆解下左腕上松松垮垮的绷带,一边如话家常道:“妾身逾矩,公子可否直言相告,为何要女扮男装?”
公子风浑身一僵,不否认,却仍缄口不言。
绷带上的斑斑血迹太过刺眼,姒云忍不住错开目光,沉吟片刻,轻道:“子叔在大王身边最得力之人,若是连他都不知道卫国公子风是女子……是你设法取代了公子风,还是公子风本就是女子?”
公子风垂敛下眼眸。
窗外晚风依依同春水,褒夫人的声音却比春水更温柔。
母亲自小教诲,若是让人发现她的女儿身,她母女二人必死无疑,是以她从不曾奢望,身份被洞穿之日,依旧会有人视她平常,待她如友。
可对方是褒夫人。依照许姜“连篇累牍”的溢美之词,她身上不论发生什么事,似乎都无甚稀奇。
“母亲是卫国王后吕姜。”
暮色四合,遥处升起袅袅炊烟。
不知过了多久,余晖里的公子风,或者说,王姬风,哑声开口:“怀我时亏了身子,医师说,日后再不会有孕。”
一语道尽后宫女子之悲。
窗台光影如同流水淌过姬风眸间,忽闪忽闪,如潮汐时起时落。
“彼时徐夫人已诞下一子,名唤姬庸。若是父亲知道母亲诞下是的王女,而他再不会有嫡子……”
姒云轻握住她双手,黯然道:“你自小被送来岚水村,不是为身体羸弱,也不是为居于临水之地,而是你母亲买通了一众人等,瞒下了你本为女子之事?”
姬风低敛下目光,眼里若有哀意一闪而过,又依稀只是浮光掠影。她的错觉。
“我听村里的孩子都唤你风哥哥,村里也无人知晓你实际是女子?”
姬风黯然不语。
一墙之隔传来嬴子叔的脚步声,姒云看着夕光里的人,眼里倏忽浮出些许笑意:“你可知我是怎么看出来的?”
姬风陡然抬眸:“如何?”
姒云伸出食指,指尖作笔走过她飞翘向上的眉形,沉吟许久,认真道:“哪怕只一次,你可想让他看见你穿女装的模样?”
姬风倒抽一口凉气,沾了余晖的浅眸颤动不休,伸手扣住她脉门,颤声道:“夫人这是何意?”
姒云眼里倏忽潋过一丝哀意。
“风姑娘,身为晚辈,我不便置喙令慈的做法。你的身份关乎卫国上下,此后如何,我亦无心僭越。只是,”她举起铜镜,照向姬风的脸,轻道,“哪怕只一次,你可曾想过自己流云鬓发、粉钗罗裙是何模样?可曾想为自己活一次?”
“我!”姬风杏眸圆睁,欲言又止。
一墙之隔传来飒飒破风声,想来是嬴子叔一人闲来无事,练起了剑。
只是听见他的声音,姬风眸光一颤,两靥倏忽泛起绯红,好似被暮光晕染。
姒云若无所觉,举目远方,喃喃自语:“尽日问花花不语,为谁零落为谁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