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东去
窗上竹影摇曳。
书房堂下,姒云起身行礼:“云儿先行告退。”
“云儿!”
退身没几步,一道劲风拂过颊边,冷松香倏而罩落。
回过神时,满室晴光漾进眸间,她被周王揽在怀中,动弹不得。
人前人后,他两人并非初次相拥,不知是嘒嘒蝉鸣惹人心烦,还是车行马嘶惹人心乱,离情倏忽涌上心头。
“快!都装上!”
“咴儿咴儿——”
一门之隔,人声、马声、鸣蜩声,声声入耳,日头渐升,长风动竹,庭间一片混乱,房中依旧悄然无声,唯余呼吸缱绻。
“大王?”僵硬许久,姒云意图后退,却被对方拥得更紧。
不知过了多久,庭间车马声渐息。
晴光掠过堂下,周王陡然回神,倏地松开手,凝眸许久,沉声道:“此去晋国前路未卜,云儿万万小心。”
“大王亦然。”姒云眸光忽闪,颔首应下。
退出书房不多时,姒云刚拐进内院,抬眼却见一身素袍的子方正候在廊下。
不知是否一夜未眠,他胡子拉碴,面色苍白,头发束得乱七八糟,似不曾自照便急急忙忙赶了过来。
“子方?”她大步迎上前,“怎么在这儿?”她下意识环顾左右,又示意他拐进少有人经过的角落,小声道,“何事情急?”
“夫人,”子方拱拱手,一脸担忧道,“属下听闻大王即刻便要回京?”
姒云不解:“你担心这个?”
子方连忙摇头,回身张望片刻,小声道:“听他们说,出事之地在东北方向,临近卫国?”
姒云一怔,旧都朝歌位于现如今的卫国,他莫不是担心卫国境内的殷商旧人?
她轻一颔首,朝他道:“我方才已求得大王恩准,不回镐京,而是同任师一道转道晋国。”她眨眨眼,意有所指道,“子方可欲同去?”
“当真?!”子方眼睛一亮,连连颔首,“子方唯夫人之命是从,夫人不走,子方自当留下。”
“如此甚好。”姒云颔首,“先去收拾行装,我们即刻出发。”
“诺!”子方逆着朝日,大步而去。
“褒夫人,请吧?”
是日午后,洛邑城外十里长亭,悠悠丝竹动旆旌,马鸣风萧萧。
姒云驻足落日长亭下,远眺迢递山河远行人,心头别绪没能平歇,一道刺耳的嘶鸣声自长亭外传来。
转身一看,却见一袭戎装的任子伯一手握缰,一手撑鞍,正翻身上马。
玄色披风被风鼓起,斜落而来的光照出满身金甲熠熠。他坐稳在马背上,双手牵动缰绳,身下骏马骤而引颈,嘶鸣划破天际,惊起满树麻雀叽喳。
声势赫赫,威风凛凛,不愧为东八师之首。
“褒夫人?”觉察出她的目光,任子伯陡然抬眸,刀眉微挑,眼里若有不耐。
身下骏马深谙主人心,斜睨着姒云,傲然引颈,怒喷鼻息。
姒云莞尔。
同为周王亲信,伯、仲、叔、季四人的性子却全然不同。
嬴子叔深沉,召子季率真,任子伯是完完全全的武人脾气,眼里容不得沙子。
譬如眼下,一早认定褒夫人是空有皮囊迷惑人心的“妖女”,哪怕周王再三叮嘱“好生照顾褒夫人”,他也不以为意,甚至因此更认定她是“红颜祸水”。
与如此性情之人相处反而容易,见他甩脸色,姒云也不以为意,只轻一颔首,提敛起衣袂,快步走向为她置备的辇车。
走到车前一看,姒云一怔。
子方正欲扶她上车,抬眼瞧见车内情形,怒火中烧,两手叉腰道:“任师这是何意?此去晋国一路颠簸,车里连条毯子都没有,夫人要如何坐?”
“哼。”任子伯冷哼一声,垂眸睨他一眼,冷冷道,“受不住便别去。行军又非游山玩水,三步一歇,五步一停,何时才能到晋国?若是误了时日,你来负责?”
“你!”
“子方!”姒云轻声喝止,朝他摇摇头,又转向任子伯,若无其事道,“有劳任师周全,妾身铭感五内。”
任子伯轻哼一声,不再看他两人,挥动马鞭,朝队伍正前方快马加鞭而去。
“出发!”
“夫人,可还好?”
连日急行,姒云被颠得头晕脑胀,一路都不曾吃下什么东西。
时近晋国,以美貌著称的褒夫人更似“弱柳之姿”,成日顶着一张素白素白的脸,整个人已然瘦了一大圈。
“无事,”姒云掀开帘幔,朝一脸担忧的子方摆摆手,“不必管我。”
出洛邑之后,越是颠簸的路段,行军越快。姒云知他偏见已深,不欲再生事端,只忍着不适,不曾抱怨过一句。
同行的二十余人看在眼里,初时不以为意,而后渐渐动容,到今日已经心服口服。
只是任师不松口,他们也不好太过明目张胆的示好,瞧见路边有助于缓解晕症的野果,目光交汇,便有一人假装绕路,又一不小心多摘了些,而后趁任师不备,路过褒夫人车旁,或塞给子方,或扔进窗内。
初时还以为是巧合,三两次后,姒云心里有了计较。
又一日午后,车内有些闷,她正掀开帘子远眺迢递山水,忽觉一道身影闪过,队伍中年龄最小的卫小安突然出现在窗前。
两人大眼瞪小眼,互相被对方唬了一跳。
“小……”
她刚要出声,少年忽地缩起脖子,探头探脑看了看任师所在,又飞快抬起衣袖,自袋中掏出几枚早被他焐热的野果,也不看她神色,一股脑全扔了进来。
最是少年心赤诚。
姒云看着他仓惶离去的身影,情不自禁轻笑出声。
“停!”
她正要捡起野果,忽听队伍前方传来一声怒喝,探身一看,却是一马当先的任子伯不知何故举起令旗,喝令众人停了下来。
“子方,”她招招手示意对方近前,“可知发生了何事?”
子方摇摇头,蹙眉道:“好似发现了什么东西。”
姒云又眯起眼细看。
炎炎伏夏,草木靡靡,除却随风轻动的旆旌与马嘶,四下里悄然无声。
姒云心下微沉。如是旷野,此般寂静会否太过反常了些?
队伍前方的任子伯已经独行至隔路相望的两棵老榕树下。他仰头张望片刻,忽地抽出腰间佩刀,刺向左侧树冠。
姒云顺着他的手势看去,而后才发现,错落婆娑的光影间竟藏着一张渔网!
渔网?
姒云颦眉微蹙,是陷阱还是旁的什么?
“唰!”
没能厘清一二,忽听一道劲风声响起。
道路两旁状若寻常的芦草丛里倏忽映出无数身影,似发现陷阱被识破,潜伏之人终于按捺不住!
“兄弟们,冲啊!”
锵锵锵一阵乱响,不成阵法的二十余道身影争先恐后而来。
姒云眉心一跳,正怀疑来人身份,定睛再看,近前之人个个衣衫褴褛,骨瘦如柴,手中的兵器……一人敲盆,两人拿棍,三人举着锅铲,乍闻声势十足,再看,分明一群散兵游勇。
姒云举目望向若隐似现的晋国城门。
晋国今日之富不输周国,城外怎会有这么多流民?
只片刻,舞动着棍棒的十数流民已围拢在队伍正前方。
见他们一行不慌不忙,一贼眉鼠眼的流民上前一步,高举起手里的长棍,粗声粗气道:“识相的,把钱粮都留下!大当家饶你们不死!”
那人生得一双三角眼,吊梢眉,颧骨高耸,鼻下见痣,天生一副奸佞谄媚像。
不等人应声,他又转向身旁之人,堆起满脸褶子,一脸谄媚道:“大当家的,你看那辇车,来人定是王公贵族,今日值了!”
姒云黛眉轻挑。
听那人话中之意,今日已非他们初次劫掠。
如此说来,“流民”两字怕是欠妥。强取豪夺是为匪,他们拦路抢劫,打家劫舍,分明匪寇无疑。
再看那大当家,额宽眉平,面相方正,乍眼看去很是周正,也不知为何会沦落为匪。
“草民子雍见过诸位大人。”
被称作大当家之人显然比那三角眼有见识不少,不理会他的喋喋不休,朝前一步,一边朝任子伯作揖,一边躬身道:“大人见谅,因私田颗粒无收,草民几人走投无路,只得求助过往贵人。冲撞之处,还望贵人不怪。”
“你姓‘子’?”
没等任子伯应声,子方脱口而出。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子雍显然误会了他的意图,目光一沉,冷声开口。
刹那而已,他脸上阴云密布,彼时如沐春风的和缓消失不见,迅得仿似他几人兀自生出的错觉。
“夫人,他们……”
“子方!”姒云搭在窗上的手陡然紧握,沉声道,“任师在前,何时轮得到你开口?”
“可……”“住口!”
两人的对话随同长风落入任子伯耳中,脸上的不耐顿时一扫而空,他视若无睹一众流民的面面相觑,折步近前,垂眸打量片刻,好整以暇道:“夫人之见,此事该如何处置为宜?”
“任师!”
没等姒云开口,子方上前一步,圆睁着双眼,火急火燎地拱拱手:“小人逾矩,落草为寇是天地不仁,被逼无奈之举。他们不曾害过人,我等亦无所伤,不如给他们些钱粮,让他们各归各家便是。”
任子伯瞟他一眼,又抬眸看向端坐车内的姒云,不慌不忙道:“夫人也这样以为?”
姒云抬眼看向路边那一群“老弱病残”,“瘦骨嶙峋”,又垂眸看向子方和子伯,轻叹一声,摇摇头道:“天之祸,人之过?子方,”她目露无奈,沉声道,“若是他们发现拦路抢劫所获要远远多过春种秋收,过路官员也不闻不问,听之任之,来年即便风调雨顺,他们可还会回去日晒雨淋的田头?”
“可……”
姒云偏头示意他看向地上那两张渔网,又道:“若是方才任师没能发现他们布下的网,他们近前时,可会像现在这般彬彬有礼?”
任子伯眯起双眼,若有所思。
妇人之仁太过寻常,褒夫人的议论与见地却不似他平素见过之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