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先秦时期的井田制,依照姒云的理解,是将耕地依沟壑排渠为界,百亩为一田,九田为一井,合称为“井田”。
九田中最为丰沃且富饶之田为“公田”,为周王或贵族所有。近旁贫瘠之地为“私田”,分借给庶民所有。
庶民在开垦耕种完公田之后,才会被允许回到自家田上耕作私田。
西周初年时,因耕地有限,庶民不得不依附亲王贵族以谋生,井田制得以存续。时近末年,受益于铜铁冶炼技术的发展,开荒垦地已不似初时那般艰难,庶民与贵族的关系和西周早年不可同日而语。
——在庶民看来,耕植公田是被迫,是不得已而为之,是与他自身利益相悖之事。
如此情绪下种出的公田如何能不“维莠骄骄”?
落入饱受资本家摧残的姒云眼里,此事又有不同的解释。
互相对立,又互相依存,井田制下的主佃关系可不就是现代职场上的社畜与老板?
熟谙现代企管知识如她,深知要让员工产生集体荣誉感,心甘情愿为企业“卖命”,制度、表率、政策等等皆可置后,最紧要,最行之有效的法子,莫过于提升员工个人的收入和待遇,且要让员工知晓,他的收入待遇和企业整体的收益息息相关。
放到单纯的主佃关系中,最简单直接的激励机制自然是粮食。
“云儿?”
余光里映入一脸不明所以的周王,姒云回过神,抬眸道:“大王,庶民大多短视,想让他们像对待私田那般对待公田,需将好处明明白白地告知他们。”
“云儿的意思是?”
“告知他们,除却私田,公田的产量也与他们有关。”
姒云眨眨眼,解释道:“如今春苗在即,云儿是想,若是条件允许,不如在开垦的当日先给他们些赏赐?若是秋后丰收,便再多赏些,欠收则少赏些。若是公田的产量低于近旁私田,”姒云微微一顿,莞尔,“便让他们用私田来补足。”
只奖不罚并非良策,行之有效的员工激励务必奖惩分明。
姒云两眼放光,思路越发清晰:“以一井九田为例,公田的地最为肥沃,产量理应最高,若是,打个比方,近旁八块私田的产量最高者为廿石,最低者为十石,而公田的产量不到私田产量的中值十五石,其间必有猫腻。”
“为调动庶民耕种公田的积极性,不如在耕地之初先给他们一石粮作为报酬。秋后再对比公田与私田的产量,若是公田产量多于私田的最高值——我们例子里是廿石——多出部分的一半归庶民所有。若是产量低于中值十五石,则庶民需要从自家私田中取出一部分食粮,以补足十五石。”
换言之,只要公田的产量不低于十四石,庶民便不会有亏。而公田肥沃,若是好生耕种,产量超出私田是轻而易举之事。
“每年境况不同,以往年的产量为限怕是不妥。云儿浅见,奖惩线应在历年秋后确定,依据当年八块私田的实际产量来确定多少该奖,多少该罚。另外,”姒云眼里泛起些许笑意,“若是庶民愿意,大王也恩允,云儿可试着画些改良过的农具出来,或许对农事有利。”
“改良过的农具?”周王面露不解,“云儿下过地?如何知晓什么样的农具最为趁手?”
姒云摇摇头,解释道:“之前在桃林小院,云儿见齐叔齐伯用耒耜翻地挖畦很是不便,彼时便想着,若能将其改良一二,推行于三川两岸之间,或能于农事有利。如是不仅能让公田增收,还能让庶民知晓大王为民之心,岂非一举两得?”
一缕细风拂过窗棂,牵动案头烛火,吹得地上的影摇摇晃晃,时分时合。
沉吟良久,周王起身走到案前,一边敛袖研墨,一边偏头示意她落座:“坐下画。”
提起农具,姒云想起此行的另一个目的,连忙道:“不瞒大王,云儿今日前来,除却荠菜,还有一事想求大王帮忙。”
周王研墨的动作微微一顿:“何事?”
姒云屈膝行礼:“事关伯士大人的接风宴。”
“接风宴?”“周王下意识转身看向桌上那碟失了热气的荠菜元宝,“云儿想用野荠元宝来招待伯士?”
姒云轻笑出声,摇摇头道:“此物看着简单,实则费时又费力,云儿自己吃尚且舍不得,如何会为旁人做上百十来份?”
并非“旁人”的周王轻抿了抿唇,凝眸片刻,错开眼道:“那是何事?想不出菜式?”
姒云已绕过书案,接过他顺手递来的纸,又摇摇头道:“不瞒大王,云儿已想好要做的菜,只是有些精细的活一直没能找到趁手的工具。听宫人说,镐京城外有座专为大王锻造礼器的铜窑,里头的工匠个个技艺高绝。云儿是想,镐京城里若有人能制出云儿想要之物,怕是非他们不可。”
周王已执起兔毫,沾满墨汁,闻言动作一顿,很快垂下目光,思忖片刻,颔首道:“画出来看看。”
又一缕晚风拂过书案,周王下意识按向那叠簌簌作响的绢纸。
姒云抬眸望去,看清被风吹起的绢页之下,两眼倏地睁大。
“那是?”
那摞纸上并非她以为的书法或绘画,而是——
“刀剑?”她脱口而出,“大王,这些是?刀剑的设计图?”
周王每日俯首案前,不只为读书写字,批阅奏折,还为设计兵器?
周王面不改色,一边偏头示意她动笔,一边收拾起被风吹乱的设计图,好似漫不经心道:“云儿不是想找善绘之人?等此间事了,朕陪云儿同游沣水,顺便辨认野菜,可好?”
姒云手里的笔微微一顿。
“系统,他是随口一提还是认真的?”她无声开口。
「超出系统权限。」奸妃不奸一秒上线。
姒云:……
她怕不是绑了个假系统。
“那,”她敛下眸光,又道,“你之前说,他的『自暴自弃值』已近临界?现在多少?”
「进门时91,现在88。」
姒云:……
喂她元宝时缱绻温柔,听她理论时面不改色,让她落笔时情意绵绵……实则内心依旧自暴自弃,一片荒芜?
表里不一怕不是华国君王的标配?
「78。」
「73。」
「88。」
姒云挑眉:几个意思?
「系统延迟。」
姒云咬咬牙。
饺子元宝抵三个百分点,公田激励方案抵十个百分点,农具改良又抵五个百分点。
听说今日前来别有所求,唰一声,一晚上全白忙活。
要不怎么说,最是帝王心难测?
她收敛起浮动的心思,借案头烛火,心无旁骛落笔成画。
一枚柳叶刀很快出现在纸上。
等墨迹干透,她轻捻起绢纸两端,一边呈至周王身前,一边道:“一掌长,一指宽,一寸厚即可,不知坊内的工匠能否做出来?”
周王接过她递来的纸,瞟一眼,颔首道:“不难,几时要?”
“当真?”姒云眼睛一亮,“若是不难,可否多制几枚?十枚?若是太多,五枚?”
周王拿起她搁下的笔,在左上角补了几行字,而后抬眼看向不远处的屏风:“子叔?”
骏马奔腾的八面屏风上倏忽映出一道颀长身影。
“大王,褒夫人。”
姒云:“……他一直在房里?”
房中惊异之人不只她一个,看清绢上的刀,嬴子叔目光一顿。
“刀身如柳,刀尖后翘。”他下意识看向周王,“大王,这刀的形状倒是不多见。”
周王不以为意,关照道:“夫人急着要用,让他们连夜动工。”
“诺。”嬴子叔不再多话,收下绢页,躬身而去。
姒云正要坐下画农具,抬眼瞧见周王依旧愁眉不展的神色,忍不住道:“大王还有悬心之事?”
周王举目远眺月华如水的窗外,轻摇摇头道:“云儿的法子虽好,只是……为公田支出额外的食粮,从古至今从未有过,要说服朝臣怕是不易。”
变法变革非一人之能,一日之功,历朝历代皆如是。
权臣坚持祖制,新君推陈出新,此种对立在姒云听来也不算是新事。
凝眉忖度片刻,她看向烛光里的周王,若有所思道:“或许,并非全无办法。”
“云儿的意思是?”周王回过神,眼里依旧噙着隐忧。
“说服朝臣违背祖制虽非易事,若能让他们看见新法之成效,或许能事半功倍。”姒云眸光皎皎,正色道,“大王,去岁欠收的黍麦地,可否赏给云儿两井?”
“黍麦地?”周王垂眸,“云儿有何计划?”
朝中众人反对,不过是身为既得利益者,认定公田所出应悉数归于己身。庶民为之劳作天经地义,若将公田所出赐予庶人,便会折损自己所得。
熟读经济学原理如她,清楚知道将“蛋糕做大”要比紧盯着眼前的一亩三分地有效得多。
若是她的激励措施有效,非但不会折损主家所得,而且能让主佃双方双赢。
“今岁三川竭流,小麦怕是不能丰产。云儿是想,若是方便,能否以两里黍苗作试验田?若是云儿的方法行之有效,今秋田里的产出远多于近旁的公田,秋栗下苗之时,不用大王多言,朝中上下自有计较。若是此法不通,大王亦可将此事推至云儿身上。”
姒云微微一顿,又道:“朝中上下皆以为大王偏宠云儿,大王只说云儿任性,非要拿那两里地折腾。朝臣至多规劝两句,不会妄议推翻祖制之事,大王以为如何?”
“推到你身上?”周王垂着身侧的手微微一曲,落向她身上的眸光微有些沉。
溶溶院落,习习晚风,拂过窗外春柳,依依不知歇。
姒云眸光皎皎,颔首道:“一岁两季,正能赶上犬戎之约。”
周王眸光忽闪。
“如此,便依云儿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