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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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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农耕与丰收非一日之功。

    惦念着伯士被俘之事,用过晚膳,姒云问姒洛要来褒宫账册,细细过问宫中用度。

    问完才发现,彼时口出狂言,说什么“褒宫上下任君取用”,原是不知天高地厚,大放厥词。

    也不知是褒国国弱,还是身为女御时,原身的用度太过铺张,褒宫库房已经所剩几无,唯一拿得出手之物只有一架七弦琴。

    其他物事于她或许无用,偏巧现世里的她自小学习古琴。听说库房里有架实打实的“古”琴,姒云两眼放光,连忙让姒洛取来放到窗边的木案上。

    “锵——”

    试弹片刻,姒云确认时移世易,风月流转,古琴的尺寸和质地虽有不同,构造和音色却与现代的古琴大差不差。

    琮琮琴音里,二十余年所学倏忽涌入脑海,汇入弦端,悠悠琴曲随晚风缭绕在褒宫上空。

    淡淡轻烟,溶溶院落,月华不知不觉已满阶。

    更深漏残之时,琮琮琴音里倏忽落入吱呀一声响。

    姒云下意识抬起头,院里青梧昭昭,月华婆娑,原本虚掩着的偏门被推开,一道本不该出现在此处的月白色身影仿如月下漫步,施施然闲庭信步而来。

    “锵!”指下弦音陡然错乱。

    姒云只当自己看错,倏地闭上双眼,眉心微蹙。

    “云儿?”

    春苑月徘徊,竹影侵夜开。无垠月色无风起涟漪。

    “大王?!”确认院中人并非幻影,姒云连忙站起身。

    层层叠叠的衣袂拂过漾着月华的弦端,漾起琤琤锵锵一阵弦音。

    “大王为何在此?”她下意识看向前门方向,“怎么没走前门?”

    许是春月婆娑影朦胧,映着皎皎月色,周王的目光看着比白天柔和不少。

    “云儿让开。”

    姒云刚刚错身,一道劲风拂过,庭间人已撑住窗台,翻身一跃。

    看清突然放大的眼前的面容,姒云微微一怔:“大王这是?刚从晋宫出来?”

    周王正拂去身上沾上的尘,抬眼看见她明显肿起的左半边脸,目光陡然一沉,却不出声,只转身看了看左右,拉着她走到美人榻前,按坐进榻中。

    “大王这是何意?”姒云仰起头看他。

    周王依旧不应声,只大步走到姒洛一早端来,却被她遗忘许久的铜盆边,冷水沾润帕子,细心拧干,而后大步走回身旁,蹙着眉头,指指她左半边脸:“侧头。”

    烛火照进他眼中,给那双素来清冷幽深的眸子镀上了一层若有似无的金色浮光。

    四目相对,姒云仿似窥见心湖无风起涟漪,滟滟随波千万里。

    “大王,”她下意识错开目光,“水凉不凉?”

    “不妨事。”见她别过脸,周王小心放下手里的帕子。

    “嘶!”碰到伤处,姒云下意识倒吸一口凉气。

    “医师可来过了?”周王的手微微一顿,眉头不自禁蹙起,“可配了什么药?”

    姒云已适应脸上的凉意,就着他的手按住帕子,一边摇头,一边仰起头,思忖片刻,忽然道:“今日在晋宫,大王怎会来得如此刚巧?是有人给大王通风通报?”

    周王眸光忽闪,却不应声,只等时间差不多,小心取走帕子,一边打量伤处变化,一边淡淡道:“云儿多虑。”

    见伤肿消下不少,他放下帕子,又从袖中掏出一瓶伤药递到他手上,若无其事道:“今日那医师见你面善,惦记着你脸上有伤,特地嘱托朕拿来,说是不出三日就能痊愈。朕……方才正巧路过,想着替你拿来。”

    “路过?”姒云眨眨眼,颔首道,“原来如此。”

    周王悬在空中的手微微一顿,很快放下药瓶,右手负至身后,一边轻捻空无一物的指尖,一边道:“另外还有一事。”

    姒云抬头:“大王但说无妨。”

    周王低敛着目光,沉吟许久,缓缓道:“申侯与犬戎谈判回来,说对方已答应议和之事。再过两月,伯士就能回朝。”

    “当真?”姒云眼睛一亮,“太好了!云儿的意思是,大善!”

    周王脸上却不见喜色,负在身后的手握紧又松开,如是数次,才转过身道:“如此盛事,接风宴必不可少。朕与王后说起此事,她说今日见你厨艺高超,想让你为接风宴准备一道菜。”

    沾了烛火的凤眸微微抬起,四目交汇时,他眼里又似挂上了那层若有似无的薄雾,让人看不分明。

    “朕已应允。”

    姒云:“……”

    晚风起,虚掩的窗子发出啪的一声响。

    庭间梧桐簌簌声响,三两片落叶飘落枝头,拂过窗台,随风潜入堂下,牵起周王垂曳在地的衣摆,拉扯牵绊,久久不息。

    堂下两道身影随案头烛火摇摇晃晃,时分时合。

    姒云一动不动凝望着眼前人,任春风徘徊,许久没能出声。

    无论是褒国王女还是周国夫人,接风宴备膳之事都与她无关。

    ——做好了得些赏银,一步行差踏错便能要人性命,深谙宫闱之道如周天子,不该不知其间水深。

    可他依旧不顾她意愿,一口应承了下来。

    最是帝王心难测。

    “大王。”

    良久,像是打定了什么主意,她微微蹙起的眉头倏忽舒展,神色平静道:“能为大王分忧,是云儿之福。只是,此事若做得好,云儿能否再问大王要个赏赐?”

    周王目光一凛:“云儿想要什么赏赐?”

    姒云低垂下眼帘,手里的药瓶颠来又倒去,许久,缓缓道:“大王,王姬婉年幼,身子骨又弱……能否让她回府修养?”

    “王姬婉?”周王陡然抬眸,沾了夜凉的眸间一片冷寒,“为何是王姬婉?”

    姒云:“……”

    宫闱深几许,容不下太多无缘无故的好心?可她若能做到袖手旁观还安之若素,又如何会被困囿在此?

    她错开视线,轻道:“云儿是怕,再拖延下去,王姬的身子,回天乏术。”

    周王目光骤冷:“云儿何出此言?云儿莫非也通岐黄之术?”

    姒云看向手中那只烛光皎皎的小药瓶,缄口不言。

    她要如何说?

    说王姬婉房里那漫天飞舞的落英虽会绝迹于时光长河里,却有那么两株历经光阴流转,存活了下来?说那两株枝叶虽有所不同,香味历经千年不变,因在夜里芬芳四溢,千年后的人们称之为“夜来香”。

    夜来偷香,于身子无益。

    说晋宫里众卉竞春美则美矣,房里的花草或异香阵阵,或模样妖冶,后世人皆知,此类草木不宜放在房中。旁人或许不知此理,善花事之人却不会不知。

    说皇父婉的疹子或许的确有桃花之故。在桃树林里走一遭,生了疹子,挠破肌肤,卉木之毒才会漫入伤口,至人昏厥,乃至性命垂危。

    说她知道大宰与晋侯不可打破的旧日情谊,他二人昨日是国之柱石,今日是新君桎梏。想从他两人手中夺权,大王必得设法打破他两人的同盟。

    说她清楚皇父婉的病看着凶险,实则并不难治,可经验老道的医官却只顾拭汗,声称无药可医,实在蹊跷。她唯一能想到的解释——

    皇父婉入宫陪产却在晋夫人眼皮子底下出了事,是让大宰和晋侯生出嫌隙的不二之法。

    她自始至终心头透亮,可此刻躺在病床上的皇父婉,她又何辜?

    习习春风里,香烬灯灭漏声残。

    不知过了多久,姒云终于抬起头,迎着周王愈来愈暗沉的目光,轻道:“大宰府中医术高明之辈如云,若是他等不及旁人回禀,率先派了旁人过来……恐生后患。”

    她都能看清之事,老谋深算的大宰如何会看不清?

    “反之,若是现在就派人送王姬回府,大宰爱女如命,见她满脸疹子,身体虚弱,哪怕中毒不深,十有八九也会迁怒旁人。”

    包括但不限于王姬婉视如亲姊的晋国夫人。

    如此才是让皇父与晋侯生隙最有效的法子。

    春月西落,窗外竹影幽动。

    听懂她的言外之意,周王眸光忽闪,忖度片刻,又倏地移开目光,颔首道:“朕答应你。”

    姒云敛袂起身,一边福身,一边状若无意道:“大王,云儿见两位姐姐的宫里芳菲满庭,实在羡慕。正巧王后要替晋夫人宫中置办花草,若是方便,能否让姐姐也给褒宫……”

    “不可!”话没说完,周天子冷声开口。

    姒云眸光一颤:“只三两株……”

    “不可!”

    周王再次打断,后知后觉自己的冷淡与突兀,拂袖走出两步,又转过身,凝望她许久,软下声道:“朕是说,她宫里的花妖冶有余,清雅不足。云儿气质出尘,与之不相衬。云儿若实在是想找些花花草草点缀,明日朕让人送两株兰草来,可好?”

    烛晕里的人眸光忽闪。

    如她所料,宫里只花事之人不止申后一人,今日迁怒于她,又罚她重置晋宫花草,怕也并非周王一时兴起,而是早有预谋。

    ——帝后本同心。

    想起彼时申后云淡风轻的神情,姒云心头一沉。

    新君的夺权之路险之又险,破坏权臣联盟是一方面,培养自己的亲信是另一面。

    纵观今日之朝堂,三朝元老召、尹二公已经年迈,伯士远征未归,虢石父不成气候……拥护新君,又能让新君重用之人还剩下谁?

    姒云对西周史所知不多,能叫出名号之人,怕也只剩下申侯与郑公友。

    此前是她提议由申侯代表大周与犬戎谈判,申侯也是因为此事立功被拜为了上卿。

    谁是朝堂新贵,一目了然。

    多年之后的申侯或许会成为下一个晋侯,可在新君式微的当下,申氏是为数不多能让周天子仰仗之人。

    姒云无声轻叹。

    此等利害干系在前,申后开口让她帮忙备一道菜,周王如何会不答应?

    “云儿不喜兰草?”见她脸上时阴时晴,却不应声,周王蹙起眉头。

    姒云回过神,摇摇头,轻道:“大王多虑,云儿只是在想,伯士大人劳苦功高,接风宴的菜需得好好准备才是。”

    周王凝眉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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