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气
室内漫开一阵沉默,姜韫宜好整以暇地盯着贺旻章的脸,看他耳根迅速漫起一片薄红。
贺老师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尴尬抿唇,差点咬着舌尖。
他羞愧地低下头,俨然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高大身躯隐隐显出几分暹罗猫的影子。
“我,那个,就是”贺旻章磕磕巴巴开口,却无从解释。
姜韫宜忍俊不禁,指了指矮几对面的位置,说:“坐吧,贺老师。”
贺旻章于是慢吞吞走过去,行动间却由于过分紧张而同手同脚,直到在她对面坐下,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彼时耳尖已经烧得通红,且逐渐有向两颊蔓延的趋势。
“你都知道了。”他抬手捂了捂自己的脸,垂着眼看深红棕色木桌表面的花纹。
姜韫宜“唔”了一声,故作不知,问:“我都知道什么了?”
“发财?周时虞?贺旻章?”
她含笑的声音带着几分玩味,好像故意折磨人似的,咬字慢条斯理,尾调拖得很长。
每念一个名字,贺旻章就跟着提心吊胆一次,此刻如若他是小猫的形态,大约会自欺欺人地捂住耳朵。
贺旻章麻溜认错:“都是我都是我,对不起,我不该瞒着你。”
不同于暹罗猫发出的少年音,他本身的音色沉缓温润,如清泠幽泉淌过浑圆白玉,加之语气是十足的诚恳,使得本该理亏的人听起来莫名占理几分。
姜韫宜反倒愣了愣,她指尖点了点桌面,示意对方继续。
贺旻章老实巴交地摸了摸鼻子,竹筒倒豆子似的,从自己为什么假扮成周时虞开始说起,直说到最近一次回到人身。
“我想着,要是直接告诉你我是贺旻章,你想起我们之前的相处,肯定会觉得尴尬。”他悄悄瞥了眼姜韫宜的表情,小声嘀咕,“况且你当时觉得我应该是科苏遇难的学生”
后面的话贺旻章没有说完,但姜韫宜大致明白他的意思。
真要追究起来,的确是她先入为主,而贺老师冒充他人的行为也确实漏洞百出。
只不过,姜韫宜没想到他这么做的理由竟然是怕她尴尬。
难道贺老师没有想过,除非一辈子不掉马,否则这种尴尬的时刻或迟或早,总是会到来的。
她这么想着,也就这样问了出来。
贺旻章坦然道:“那时候我以为自己会一直待在发财的身体里,一只猫的寿命是有限的,也许在你发现我是贺旻章之前,小猫就已经不存在了呢?”
彼时我早已预见了第二次生命的短暂,因此更加珍视作为猫与你相处的每一天。
他掩去了话里的未尽之意,不由抬眼望向桌对面的人。
那双漂亮的蓝瞳眸底盈满认真,深邃如同无垠瀚海,却小得只装得下姜韫宜一人。
姜韫宜眸光微错,端起茶杯隔开那道比顶灯更加明亮的目光。
半晌,她弯了弯唇:“贺老师倒是来去自如。”
稍显粘稠的氛围被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戳破,贺旻章听懂她的意思,眼神飘忽,再度把脑袋低下来,几乎要原地找个缝躲起来。
姜韫宜重新占据话语的主动权,问:“你之后还会回到小猫的身体里吗?”
贺旻章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他余光瞥见姜韫宜若有所思的神情,心底倏地涌起一阵不祥的预感,打算再说几句证明自己的无辜,却因心急而呛了一下,轻咳几声。
姜韫宜回神,倒了杯茶给他。
贺旻章双手捧着杯子,小心翼翼端起来喝了一口,苦涩粗糙的口感瞬间在唇齿间弥散,以至他毫无心理准备,只得艰难地咽下去,却气息未稳,更加猛烈地咳嗽起来。
他唇侧沾着水渍,下意识偏过头,一手扶住桌角,额线绷紧,渗出细密的汗珠,连眼尾都染上一抹潋滟绯色。
姜韫宜关心则乱,以为他没好全,赶忙走过去,拍了拍他的后背,给人顺气,问:“贺老师,哪里不舒服吗?”
她靠近时,掌心的温热连同身上淡淡的橙花香一齐包裹住贺旻章,熏得他晕晕乎乎,大脑陷入混沌,恍惚想起他刚来到姜家布坊的那几天。
贺发财指尖动了动,刚想说自己没事,便感到那抹淡香离远了些。
临到嘴边的话于是化作一声若有似无的轻哼,贺旻章将计就计,两眼一闭,缓缓伏倒在桌边,仿佛他在与身体里的某种力量拉扯中落入下风。
姜韫宜果真上当,推了推他的肩膀:“贺老师?”
贺旻章伏在臂弯里,默不作声,如同晕过去一般。
手足无措的人因而变成了姜韫宜,她面上浮出几分担忧与慌乱,弯腰靠近,伸指搭在了他的手腕上:“贺旻章?”
依旧无人应答。
鼻息间的橙花香骤然浓烈许多,细嗅还能闻见几缕香柠檬的清甜。
贺旻章默默放缓了呼吸,一颗心却随着距离的缩短而愈发猛烈地跳动,隐在碎发下的耳尖悄然升温。
温凉指腹下,脉搏迅速地跳动着,且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姜韫宜拿不准情况,直起身,打算去隔壁找贺瑾。
贺旻章见状,立刻哼哼唧唧偏过脸,假装意识迷蒙地半睁开眼,抬手精准拉住了姜韫宜的手腕。
“姜姜”他闷声挽留,“别走。”
贺旻章有意示弱,小动作频频,和撒娇耍赖的暹罗猫简直一模一样。
但由人来做这些动作,比之小猫更多出几分显而易见的脆弱感,使得姜韫宜倏忽间极其直观地感受到被人需要,连同那声“姜姜”也自然而然地忽视了。
她脚下一顿,敛眸看了眼被拉住的手腕,轻声说:“不走。”
贺旻章心底一软,却没松手,而是晃了晃她的手腕,继续央求道:“别生我气。”
姜韫宜耐心地应:“没生气。”
虽然过程小有波折,但贺旻章的确为姜家布坊的发展付出良多,平心而论,没有发财,之姜走不到今天。
起初猜到他的真实身份时固然心情复杂,但震惊远大于被隐瞒的气愤,姜韫宜稍稍梳理了捡到猫之后的这些日子,便很自然地接受了发财就是贺旻章的事实。
贺旻章真心实意地高兴起来,抬头问:“真的?”
他得意忘形的样子实在太过明显,姜韫宜压着唇角,毫不留情地抽出手腕,居高临下睨了他一眼。
“假的。”她淡声说,而后指了指布坊的大门,一字一顿道,“贺旻章,没事就回去吧。”
说完,她撇下石化在原地的贺某人,抬脚朝楼上走去。
贺旻章眼巴巴地看着她走远,面色犹豫,在死皮赖脸的留下和保持尊严的离开间思忖了好一会儿,决定死皮赖脸地留下来。
不过,他没等几分钟,姜韫宜的身影便再次出现在楼梯口。
贺旻章眼睛亮了亮。
然而,没等他说点什么,姜老板就冷着脸丢了一团毛茸茸到他怀里,转身摆摆手道:“回去吧。”
贺旻章低头一看,刚刚苏醒的暹罗猫正四仰八叉地躺在他怀里,眨巴着眼睛望着他,眼神难掩一股清澈的愚蠢。
他嫌弃地收回视线,伸长了脖子朝屋内喊:“姜姜,姜姜——”
回答他的是一道院门开合的吱吖声。
陆浠探头探脑地环视一圈,而后跑过来,替老板传话:“贺老师,您先回去吧,老板这会儿在气头上呢。”
贺旻章嘴唇动了动,话还没说出口就被陆浠打断。
“您想说老板不是答应了不生气是吧?”她一脸“我早已看穿”的表情,“这就是问题所在呀,您想想做了什么事惹得老板又生气了,想通了,老板估计也就消气了。”
贺旻章闻言,面上浮出几分茫然,眼神渐渐变得和暹罗猫一样迟钝,不觉间已经连人带猫,被陆浠恭恭敬敬请出了布坊。
后院,姜韫宜抻平布料,抖了几下摊在长桌上。
她一手将花版按在布样上,一手取了防染浆,自上而下使足了劲儿移动着刮板。
陆浠送完人回到工位,扬声汇报道:“老板,贺老师回去了。”
姜韫宜“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陆浠扫了眼屏幕上的消息,见没什么要紧的事,索性搬了凳子挪到长桌边,和老板聊天。
她想起方才灰溜溜回到隔壁的一人一猫,问:“老板你真生气啦?”
姜韫宜没说是或不是,只反问她:“你觉得我生气了?”
陆浠仔仔细细打量了一圈老板的脸色,重重点了点头,隔空虚指在姜韫宜的眼尾,说:“看起来在笑,但其实很客套敷衍,贺老师能得到这种待遇,可见他肯定做了什么惹你不高兴的事。”
姜韫宜眼尾的笑意顿时扩大几分,这回陆浠看出来,对方是真的被逗乐了。
“但愿贺旻章也和你一样细心。”她说。
事实证明,贺老师确实是个善于反思的人。
下午,姜韫宜在前面接待客人,刚领着人到陆浠那边结账,便看见暹罗猫摇摇晃晃从外面跑进来。
“发财。”她蹲下来,冲小家伙招招手。
暹罗猫于是径直拱到姜韫宜面前,拿毛茸茸的脑袋蹭她手背。
姜韫宜垂眼,注意到它脖子上系着一个小布兜,样子有几分眼熟。
解下来才发现是一块手帕,上面的花纹已经有些淡了,团簇的缠枝花恣意生长,绕着帕子边缘聚成一个圆环。
巴掌大的布料被保存得很好,离得近了能闻见淡淡的白茶香。
手帕摊开,一张薄薄的信笺从里面掉出来,上书三个大字——道歉信。
姜韫宜莞尔,站起身,边朝工作间走,边展开了那封信。
写信人字迹飘逸,笔锋凌厉,内容尤其恳切:“姜老板,经过为期四小时的反省,我已深刻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不该自以为是地隐瞒你,也不该故意装病让你担心”
看得出来贺老师学生时代应该没怎么犯过错,道歉信的措辞笨拙得有些可爱。
姜韫宜从笔筒里随手抽了支笔,在信纸背面龙飞凤舞地写下回应,末了重新把信纸折好。
放进手帕时临时又改了主意,没收了贺旻章珍藏的那张缠枝花手帕,就近拿了一张棣棠花的代替。
包好信件后,姜韫宜拍了拍小猫,示意它送回隔壁。
贺家大门前,贺旻章正蹲在台阶上,目光殷殷地期盼着从东侧人群中能看见姜韫宜的身影。
可惜人没等着,送信小猫却屁颠屁颠踱回来。
贺旻章一眼就辨认出手帕的差别,边拆新帕子边思考姜老板这样做的用意。
他两指捏着自己送过去的信纸翻来覆去地看了看,在另一面找到两个字——已阅。
“已阅”是什么意思?原谅还是不原谅?贺旻章摸不着头脑。
他站在画室里苦思冥想了半天,“已阅”的内涵尚未破解,面前的画布上倒隐隐展现出一幅人像的轮廓。
贺瑾路过,朝画室内看了眼,打趣道:“唷,谁在这里单相思呀?”
贺旻章怔了怔,这才发现,线稿的发财树下,他把姜韫宜画在了暹罗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