笨猫
时值休假期，又逢年头落雪，街上人影稀疏，放眼望过去，一片白茫茫，枯枝压着新雪，檐下结着冰冻。
宠物医院里除了老板裴桢，就只剩下上回治疗发财时给她打下手的实习生。
男生面容冷峻，坐在前台看书，姜韫宜没打扰他，径自找到了裴医生的办公室。
办公室大门敞着，她刚到门前，便看见发财趴在裴桢膝头玩逗猫棒。
“裴桢。”姜韫宜敲了敲门框。
“你来了。”裴医生转头看过来，拍了拍暹罗猫，“去吧，到姜老板那里去。”
“发财，过来。”姜韫宜半弯着腰，冲小猫招手。
然而，暹罗猫听见自己的名字，只是扭头看了她一眼，它的注意力很快又回到逗猫棒上，视线跟着那只绒面假鱼晃来晃去。
姜韫宜直觉哪里不对劲：“发财？”
暹罗猫不为所动。
最后，还是裴医生亲自抱着猫，把小家伙交到她手中。
暹罗猫挪了坑也不怕生，窝在姜韫宜怀里蹭了蹭，自己找了个舒适的姿势趴好。
黏糊确实挺黏糊，陌生也是真陌生。
裴桢以一种“你看我没说错吧”的表情，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没事，可能是之前摔到脑袋，失忆了。”
姜韫宜第一次听说猫会失忆，她小心翼翼捧着它，细细端详了片刻，在心中否定了裴桢的猜测。
此发财非彼发财，眼前这一只，是纯粹的真猫，身上已经没有了人类的灵魂。
姜韫宜面色凝重，小画师去哪里了呢？
不待她想清楚，身侧就传来一道略显茫然的询问：“它、它怎么变成这样了？”
贺旻章看起来似乎比姜韫宜更加难以接受暹罗猫的变化，眼中闪过几分难以言说的嫌弃，他指尖颤颤巍巍地指着暹罗猫天真的脸蛋，整个人仿佛笼罩在某种巨大的震惊之下。
姜韫宜闻言，偏过脸看他，眼神中充满疑惑：“贺老师觉得它应该是什么样子？”
贺旻章愣了愣，后知后觉想起，从理论上来讲，自己应该没有见过之前的发财。
他不自在地扯了扯围巾，胡乱编了个理由：“我以为暹罗猫会很高冷来着。”
裴桢摇头：“暹罗猫本来就是比较粘人的猫猫，属于你对它不好、它也对你不好的那种，或许发财是个知恩图报的好猫猫。”
在场三只两脚兽心思各异地围观暹罗猫，姜韫宜问：“今天能把发财带回家了吗？”
裴桢求之不得，表示少一只猫猫滞留医院，她就能节省下一笔开支。
回程的路于是变成了两人一猫。
他们先回了布坊，姜韫宜得去给发财收拾猫窝，而贺旻章还想再看看猫，因此留下来，陪小猫一起坐在堂屋内。
姜韫宜礼尚往来，泡了龙井端给他。
不过，她泡茶的方式比较简单粗暴，贺旻章和暹罗猫齐齐盯着厨房，不由为那一小摞茶叶捏了把汗。
姜韫宜放下茶点后，就消失在了一楼。
贺旻章与小猫对坐在堂屋内，两双色泽相似的眼瞳静静注视着彼此，小猫似乎被他吸引住，全神贯注地盯了他一会儿，张嘴“喵喵”叫了两声。
贺旻章对它这幅呆头呆脑的模样敬谢不敏，他移开视线，捧着杯子喝了两口水，放下茶杯时，眼前倏地闪过一片雪花点。
短暂的晕眩感瞬间席卷过大脑，他慢慢趴下来，枕着胳膊，伏在桌边缓神。
暹罗猫有样学样，卷巴卷巴自己，也趴了下来。
贺旻章：“”可恶啊，学人精！
-
晚上，贺家的饭桌上多出来一只猫。
贺瑾看见贺旻章抱着发财进门时，还没反应过来，她神色狐疑，目光在一人一猫间来来回回地转。
好不容易借着端菜的空挡，悄悄拉着贺旻章到角落说小话：“你和那只猫，你们？”
贺旻章知道她想问什么，按了按眉心，说：“我也不清楚，但发财现在就是一只普通的猫。”
贺瑾“哦”了一声，似懂非懂，打算赶明儿问问她那位写小说的朋友，这种灵魂转换有没有根治的办法。
开饭后，她习惯性地拨了一小碟餐食给发财，没想到小猫完全不感兴趣。
在场的几个知情人士忽然反应过来，真猫可能还是得吃猫粮。
于是，姜韫宜放下筷子，匆匆从隔壁倒了猫粮和维生素过来，发财果然赏光，埋头吃了起来。
贺旻章拨了拨饭碗里的红烧肉，怜惜地看了眼小猫，心说发财你是真饿了。
吃过晚饭，满怀心事的姜韫宜没有留下和大家一起搓麻将，而是抱着小猫早早回到布坊。
洗完澡后，她盘腿坐在床边，双手卡着小猫胳肢窝下方，把小家伙抱到膝上。
“发财？”她晃了晃猫。
发财：“喵~”
姜韫宜不死心：“周时虞？”
发财：“喵~”
姜韫宜摆烂：“贺旻章？”
发财：“喵~”
姜韫宜：“”她算是看出来了，无论说什么，这猫都只会喵喵喵。
所以住在猫猫身体里的那个人究竟去哪里了？总不至于真的被保安大哥一拳锤飞，魂飞魄散了吧。
事已至此，先睡觉吧。
姜韫宜把小猫放回猫窝，看它一拱一拱地把自己团起来，拿尾巴当被子盖住身体，不由感叹，原来真猫是这样蠢萌蠢萌的。
发财回家后，姜韫宜没再频繁往贺家蹭饭，一则她得在家守着小猫，满心期待它养好身体，把小画师换给她，另一方面也是听说贺旻章似乎身体又不太好了，不方便打扰。
期间，她去贺家看过对方几次，贺老师大部分时候都睡着，醒着的时候就坐在床上和她聊天。
两人天南海北地唠，从雷克雅未克冰雪交融的大海聊到苍山绵亘、丽江泛起粼粼波光，旅途见闻有时最能激发创作的灵感。
尤其画家的辞藻更偏向色彩的描绘。
譬如日照金山的橙红与耀金，譬如晚星遍天的花青与淡银。
“我在科苏采风时，碰巧捡到了几个质地很纯粹的青金石。”贺旻章声音淡淡的，如同山间缭绕的一抹云雾，“将青金石研磨成粉，可以制出饱和度极高的蓝色颜料群青。”
科苏并不是盛产青金石的地方，捡到那几颗小石头的概率和突发的泥石流、和他变成姜韫宜的猫一样小。
或许这些罕见的岩石正是冥冥之中的暗示，命运降下灾难的同时，也降下了另一种恩赐。
姜韫宜听得入迷，贺旻章的声音却愈发低而轻。
直到房间内陷入一片沉寂，她才发现，贺老师已经歪在枕头上，斜着脑袋睡了过去。
姜韫宜瞧着这姿势十分别扭，于是轻手轻脚扶住贺旻章的肩膀，替他调整了枕头的高度。
没曾想贺旻章迷迷瞪瞪睁开眼，含糊不清地喃喃：“姜姜”
那一瞬间，姜韫宜几乎要以为发财变成了人，但转念一想，或许对方只是想喊她的名字，却无意识地重复了她的姓氏。
无论哪种，姜韫宜的的确确听见了那声“姜姜”。
她怔了怔，一松手，贺老师整个人摔进松软的被子里。
幸好当事人已经睡熟了，姜韫宜回过神，悻悻收回手，把毯子朝上拉了拉，转身向外走。
楼下，贺瑾坐在茶几前，正和王阿姨学习织毛线围巾。
她看起来还是和以前一样，不怎么担心：“最难的时候都熬过来了，不急这一时半会儿。”
姜韫宜深以为然，连日来为暹罗猫焦虑的心情竟奇迹般地平复下来，难得留在贺家吃了顿晚饭。
晚饭由她亲自掌勺，作为交换，贺瑾替她去隔壁喂猫。
“可怜的小家伙。”贺瑾蹲在猫爬架边，看发财唏哩呼噜地吃东西，伸手摸了摸猫脑袋，“难为你和贺旻章共用一个身体，他那挑嘴程度，也亏得捡到猫的人是姜姜。”
她幽幽叹了口气：“也不知道你俩什么时候能好起来。”
天知道每次看见姜韫宜，一想到她知道对方不知道的事，贺瑾就总有一种按捺不住分享秘密的冲动。
偏偏贺旻章那只呆头猫跟在姜韫宜身边，时不时冲着她吹胡子瞪眼暗示她不要乱说。
贺瑾无语凝噎，只好把秘密揣回肚子里。
-
休假宅家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一晃日历就翻了页，来到了初五。
这天，姜老板起了个大早，和隔壁银器店的老先生一起放了开业鞭炮，又在门前入乡随俗地上了香。
除夕落雪已经化了个七七八八，只有零星几处冻着，贴着路面坑坑洼洼的地方打滑。
云桥镇仿佛随着凌晨响起的炮仗声，解除了某种封印，再度热闹起来。
姜韫宜趴在接待台边，和失忆小猫一起望着外面的大马路。
“发财，你就坐在这里不要动。”她顺嘴嘱咐，但其实没指望小猫能乖乖听话。
暹罗猫看了她一眼：“喵~”
姜韫宜：“”忽然好怀念会说人话的那只猫。
没到初七，她就没叫人来看店。姜韫宜在前台待了一个上午，见客流量有限，索性敞着布坊的大门，自己跑到后院染布去了。
不过，年前打包的那堆快递还没寄出去。
收快递的小货车在门前停下时，姜老板还在后院哼哧哼哧地搬靛泥。
暹罗猫冷不防跑进来，拖着她的裤脚往外跑。
“怎么个意思啊？”姜韫宜捞起猫朝外走。
刚刚回魂的贺旻章指了指门外：“收快递的来了。”
说完，他就察觉到抱着他的人脚步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走出去，顺手把他摆在了招财猫旁边。
姜韫宜和快递小哥核对完收发订单，拿着几张单子回来。
贺旻章明显感觉到她有话对自己说，但紧接着，店里陆陆续续来了几拨客人，他只好眼巴巴望着姜韫宜忙前忙后，自己则蹲在接待台上扮演招财猫的好兄弟发财。
布坊内的氛围一下子回到了年前，无形中有一种默契萦绕在两人之间。
终于熬到打烊，姜韫宜在接待台边坐下，看着发财说出了重逢后的第一句话：“回来了就好。”
她摸了摸猫猫头，问：“不在这里的那段日子，过得好不好？”
贺旻章点点头，每天都能看见姜韫宜，没什么不好的。
“那就好。”姜韫宜低下头和小猫对视。
直到听见熟悉的少年音，才渐渐生出几分实感，而失去发财的空寂感也于失而复得中更加深刻。
她终于清楚地认识到，她和发财无法永远陪伴在彼此身边。
哪怕发财能够继续以猫身存在，一只猫的寿命也是有限的。她有朋友，有家人，有工作伙伴，却不能始终拥有一只小猫。
贺旻章看出她的不安，主动贴着她的手背蹭了蹭：“不要担心明天会怎样，至少现在我就在你眼前。”
未来我终将回到自己的身体里去，到那时，必以真实的我与全部的我来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