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稿
吃完早茶后,贺旻章端着碗盘回到厨房。
姜韫宜望着他的背影,不知怎地想起昨晚他摔进雪地里的事,总觉得贺老师身体不大好,应该多休息,于是起身跟过去,打算帮他一起把碗刷了。
还没走几步便被贺瑾拉住,赶回家睡觉。
“就那几个碗,不碍事的。”贺瑾推着人出门,仔细盯着姜韫宜进了布坊,叮嘱道,“睡去吧,姜姜,晚点让旻章来喊你吃午饭。”
姜韫宜睡眠不足,反应总是慢一点,闻言扶着门把愣了几秒,才呆呆转头,说了声“好”。
大门缓缓合上,将化雪时的丝丝寒气隔绝在外,天光寥落,把屋内照得敞亮。
布坊的小厨房已经几天没开过火了,她路过门前时脚步微顿,视线落在干净整洁的灶台上,心底莫名涌出几分迷惘与孤独。
而餐桌边,发财的餐具反射出淡淡的光线,于虚空中描摹出小猫的轮廓。
没了暹罗猫,家里好像有点冷清,姜韫宜想。
她边朝楼上走,边数了数自己在贺家蹭过的饭,不觉间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一种极具烟火气、有家人朋友的、温情而平凡的生活。
姜韫宜摸了摸床头柜上铺着的蓝印花布,弯了弯唇角,她打了个哈欠,扯过被子蒙住脑袋,缓缓合上眼。
回笼觉一睡就睡到了下午一点。
姜韫宜醒来后神清气爽,却贪恋被窝的温暖,拿了手机,倚在床头回复消息。
收到红包的几位都不约而同发来了“谢谢老板”,裴桢的消息更多一点,最新一条似乎提到了发财。
她点进去,看见裴医生说发财醒了。
“检查结果都好,就是还有点虚。”裴桢顿了顿,语气中有些疑惑,“话说发财之前不是不爱搭理人么,怎么醒来之后又给抱了?莫非它知道是我救了它?”
姜韫宜没见到猫,说不清是裴桢想多了还是发财变黏糊了。
[jyy]:你下午在店里吗?在的话我向来看猫
裴桢大约有别的事忙,姜韫宜等了一会儿没见她回复,便切出去往下清理未读小红点。
贺瑾和贺旻章的头像上下挨着,她先看了贺瑾的,是一条语音。
对方带着浓浓倦意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来:“姜姜啊,我也上去睡一会儿,咱们下午两点见哦。”
姜韫宜瞥了眼时间,干脆换好衣服下了楼。
她慢吞吞地走向工作间,手里点开了和贺旻章的对话框。
[h]:姜老板,醒了吗
贺旻章没发语音,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姜韫宜看见他的文字,仿佛能想象到他说这话时的语气。
一定是那种慢条斯理的调调,字里行间夹杂着些许笑意,如果面对面的话,他或许会看向对方的眼睛。
姜韫宜回复他“醒了”,她眼尾微弯,溢出些微自己并没有意识到的笑。
工作间的桌面依旧保持着早上离家前的样子,姜韫宜把手机放在桌角,站在桌前俯瞰所有的剑兰花版。
她自己单独画过几张,有一张被发财改过,还有一张被贺旻章改过。
巧的是,这两张花版都是设计初稿,底版的布局结构、花叶延展的方向走势都十分相似。
果然当时觉得贺老师的改稿眼熟,不是她的错觉。
姜韫宜把两张小纸片单独拎出来,拿到光下仔仔细细地看。
奇怪,相似的似乎不仅仅是她的底版,在几处关键性的架构改动上,贺旻章的想法好像也与暹罗猫不谋而合。
莫非这就是天选师徒?姜韫宜凑近了些,恨不得找个放大镜来研究对比。
她看过发财画稿,因此记得小猫习惯在一笔收尾时,微微悬腕,连同落笔的力道减轻几分,所以叶片的末端,墨迹细长而浅淡。
贺老师画画时是什么样呢?
姜韫宜眯起眼睛,趴在桌前想了想,脑海中却只浮现出男人清隽儒雅的侧脸,和他骨节分明的手。
小姜总晃了晃脑袋,企图把这幅高清人像晃出去,但视线甫一回落至花版上,便再度想起来,自此往复周折,逐渐烦躁。
半晌,姜韫宜捏了捏鼻梁骨,伸手将两张花版塞回手稿堆里。
她不看了,不看总行了吧。
谁知一抬头,正瞧见贺老师本人站在门外,他穿着那身上过新闻的深灰色大衣,就这几步路的距离,脖颈间系了一条厚厚的羊绒围巾。
对方刚抬起手做敲门状,大约没料到她会突然抬头,动作一滞,宛如一尊俊美的雕塑立在门口。
姜韫宜怕他着凉,赶忙把人拉进来。
“你怎么来了?”她把贺旻章推到空调下方,戳戳中控调高了温度。
贺旻章猝不及防被安置到发财同款位置,精心打理的头发被猛猛倾出的风吹乱,垂着眼无声地笑了笑。
“你没回我消息。”他回应她的问题,因为低着头,刘海垂下来搭在眉骨上,而显出几分委屈。
不像是回答,即便是陈述句,也难掩故作可怜的质疑。
姜韫宜“啊”了一声,顺理成章地落入圈套,手机都没拿出来,就先说了一句“不好意思”。
屏幕上,贺旻章的头像跳到顶部——[h]:现在要过来么
“不是说两点吗?贺姨醒啦?”她歪头问。
贺旻章摇头:“那倒没有,不过午饭是我做,所以想问问你吃什么。”
“我都行。”姜韫宜顺嘴说道,顿了顿抬眼看他,“嗯?贺老师做饭吗?”
“是啊。”贺旻章懒洋洋地拖长了调子,学着她惊讶的语气说,“还请姜老板赏光,不要嫌弃。”
他措辞谦逊,但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我做饭很好吃,你不要不相信”的自信。
姜韫宜将信将疑,打量着画家的手,决定提前跟他到隔壁,以防某人滑铁卢,她还有时间在长辈们起床前力挽狂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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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证明,贺旻章做饭的手艺和他的画一样可靠。
姜韫宜连厨房门都没进得去,刚进贺家,就被贺老师哄小孩似的领到了沙发边:“今天想喝点什么?”
她捧着一个葡萄柚大小的耙耙柑,仰面说:“都”
“都行。”贺旻章无奈截住她的话。
姜韫宜摸摸鼻子,不知道事情怎么演变成了这样,她端起小茶盏,喝掉最后一点普洱茶,把耙耙柑的皮丢进垃圾桶,小小打了个饱嗝,挪到饭桌边她经常坐的那个位置上。
贺旻章刚好把最后一道菜端出来。
姜韫宜大致扫了眼桌上的盘子,荤素搭配,色香味俱全,尤其距离她最近的那碟芦蒿炒肉丝,芦蒿青翠鲜嫩,拌着嫩生生的肉丝,令人食指大动。
贺瑾在她对面坐下,拍了拍手说:“今天辛苦旻章啦,开动开动。”
姜韫宜就近夹了一筷子。
贺旻章偏头问:“怎么样?”
姜韫宜嘴里嚼着东西,不方便说话,但她腾出左手给他比了个大拇指。
贺旻章意满离,暗戳戳松了口气,悄悄和贺瑾对了个眼神。
下厨这事还是贺女士给出的主意,说是要想把握住姜韫宜的心,首先要把握住她的胃。
幸好他会做饭,贺旻章美滋滋地想。
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姜韫宜放下碗时,只有一个想法,过年使人发胖,诚不欺我。
于是饭后,她打算沿街走一走消消食,但这会儿没有太阳,外面怪冷的。
“时间还早,要来我的画室看看吗?”贺旻章以为她要回去了,着急慌忙寻了个借口把人留下。
除夕之后,他明显感到体内有什么东西正在缓慢流失,贺旻章隐隐有种预感,恐怕不久后,他就要重新回到暹罗猫的身体里。
因此,趁着现在人身还能来去自如,他私心想和姜韫宜多呆一会儿。
姜韫宜踟蹰半晌,没注意他说了什么,只听到“画室”两个字,下意识扭头看了眼楼梯后面的房间,一愣神的功夫,就跟在贺旻章身后走了过去。
用贺老师的理论来说,反正在画室里也是站着,站着就要消耗体力,四舍五入对消食大有裨益。
姜韫宜煞有其事地点点头,略侧着头,看贺老师以前的作品。
大部分的画作都蒙在防尘布下,只有几张画板上的布被揭开,靠近房门的一角,有一张还是线稿的状态。
“这是”姜韫宜端详着淡淡的墨痕,好像看出来两只尖耳朵和一条蓬松的尾巴。
“这是小猫吗?”她问。
贺旻章本来打算给她介绍《涩藤》的续作,正对着门口的一张宽幅油画,未曾想姜韫宜眼尖,看见了那张线稿。
他谨慎地观察着她的表情,点了点头。
不过,姜韫宜的兴趣似乎止步于此,她并没有发现,那只猫的旁边,隐隐还有一棵发财树的轮廓。
贺旻章火速转移视线,指着手边的一张板子说:“这幅画是”
两人在画室里消磨了小半个下午,直到姜韫宜的手机响起,她才从艺术世界中脱离出来。
她抱歉地打断贺旻章,说:“我得去裴桢那里看看发财。”
“我可以一起去吗?”贺旻章送她到门口,临分别前,犹犹豫豫地问。
姜韫宜把门拉开一小条缝隙,伸手感受了一下外面的温度,说:“可以是可以,不过你最好不要再穿大衣。”
贺旻章于是上楼换了一件羽绒服,一件由他精心挑选的、和姜韫宜的外套同色、款式十分接近的羽绒服。
他听话地戴上了帽子,大半张脸都被羊绒围巾掩去,只有一双眼睛亮晶晶地露在外面。
乍一看,神色和因为要出门而感到雀跃的发财还有几分相似。
姜韫宜收回视线,摇摇头,把这种莫名其妙的想法抛之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