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魔术师
大卫·布莱恩是一个出生和成长都发生在纽约布鲁克林区的男人。从小时候开始,他就喜欢学习魔术,唯一能胜过这件事的,就是在大庭广众下表演魔术,因为一直以来,他都是个表现欲很强的人。
他的父亲是波多黎各的天主教后裔,是一名脾气暴躁的越战老兵,母亲帕特丽斯则是一位温柔的中学老师,他还有一对调皮捣蛋的双胞胎弟弟。父母虽然对大卫的爱好都不认可,但对比之下,父亲的回应显然更执着一些——他不介意儿子偶尔玩玩魔术,但受不了他为此竟然甘愿荒废学业,因此无数次试图劝说他放弃这项爱好,后来在母亲的阻拦下,仍试图扔掉大卫的魔术道具,这让父子的关系在他成年后极度趋于紧张。
雪上加霜的是,在1994年的春天,他的母亲因病去世了。失去母亲令他悲痛欲绝,同时也让他再也无法忍受在这个气氛紧绷的家庭中继续生活下去——他刚满了二十一岁,也是时候了。
他决绝地离开了布鲁克林,离开纽约,来到洛杉矶寻找珍贵的表演机会。为了给自己赢得名声,满足表现欲,布莱恩开始尝试在各种可能遇见贵人的公开场所,表演高难度的魔术,他精湛的表演和牺牲为他换来了敲开许多私人聚会大门的入场券。迈克·泰森、艾尔·帕西诺、大卫·格芬……
但他还是太年轻了。在这些地位举足轻重的好莱坞大人物面前,他如同蚂蚁一样卑微——也许有那么一瞬,他会被短暂地注视和观赏,那也只是因为他们像欣赏蚂蚁制造的精美蚁穴一样,在有闲情逸致时,才偶尔看看他的魔术,施以一点浅浅的赞赏,却从没把他放在眼里过。
而他需要名气,名气,货真价实的名气。镁光灯是他最想要的东西,如果能得到万众瞩目,他可以为此做一切事情。如果他不仅拥有智慧,还拥有一张像小弗兰克·阿巴内尔一样漂亮的脸蛋,也许这会容易些,但可惜他并没有。
在失败了许多次后,他在不见天日的地下室里苦思冥想,怎么才能从这群红人身上攫取收益——老头们个个都是人精,也许他应该找些同龄的年轻“孩子”做朋友,指望他们未来一飞冲天时,他能跟着有所收获。
他的运气不错,机会很快就来了,上个月在罗伯特·德尼罗组织的圣诞聚会上(罗伯特倒是对他态度不错,一点也没有格芬那家伙的傲慢),他就结交了一个看上去潜力不错的明日之星。
德尼罗和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在两年前合作过一部电影《男孩的生活》,莱昂纳多有四分之一的意大利血统,这在意大利帮势力并不算小的好莱坞是个优势——德尼罗本人就是意大利移民的后代。不能说他对莱昂纳多这个后辈的悉心关照,只是因为血脉的缘故,但显然,这也绝非毫无关系。
在近一年的处处碰壁中,大卫·布莱恩也明白了和这帮富人、名人打交道的首要原则——那就是张弛有度,绝不怯场。
不能太骄傲自满,因为那会让真正为自己的经历骄傲、但实则脑袋空空的富豪们,觉得刺痛和降低身价,也不能太过谦卑怯懦,谦卑一般不会受到尊重,反而会被进一步踩到泥里,毕竟谁会看得见比自己低人一等的生物呢。
年轻人会比较容易糊弄一点,但那是相对而言,至少,那个叫莱昂纳多的男人不那么容易被他糊弄。一开始,他以为这又是个脑袋里塞满稻草的漂亮蠢货,虽然在电影里夸夸其谈地说着一些高深玄妙的台词,出了片场却一无所知——演员明星可真是幸运,可以靠着一张面皮获得远比他们自己价值更高的一切,布莱恩愤愤地想。
布莱恩很幸运,在走过去表现之前,看到了莱昂纳多轻飘飘的三言两语,就打发了两个想凑热闹的明星傍友,看来这个明星果然也傲慢,但那傲慢隐藏在深深的平易近人之下。这是个不那么容易讨好的人物,他虽然年轻,但行事说话已经极少出现纰漏,应付起来不留痕迹。
布莱恩决定改变策略,他不能像那两个傻瓜一样直接上前开口,虽然他们给他当了垫脚石——看上去,那个莱昂纳多已经有些无聊,想找些乐子了。
他从兜里拿出一副扑克(哪个魔术师能不必备这玩意儿呢,何况他偷听到了他们等会儿要参加牌局的对话),背对着莱昂纳多,抛洒着手里的纸牌,一副十分无聊的样子,但抛到空中的梅花翻了个身,掉下来时就变成方块——这个厅里的年轻人太多,到处都有人起哄和喷洒香槟,他挑了片刻安静的空档,凑得近了一点,故意把这个简易的小小魔术弄出很大的声响。
果然,莱昂纳多走过来了——他脸上带着礼貌的兴趣,和他开口询问是不是专业魔术师时,态度也十分随意。而布莱恩比他更随意。他懒洋洋地一把将扑克塞回口袋里,只对莱昂纳多挑了挑眉:“个人兴趣而已。”
莱昂纳多提出请他参加下一轮的年轻人牌局(德尼罗显然不会参加,只是提供场地让年轻孩子们玩玩而已),他为他担保一轮,作为看他表演高级一点的魔术的交换。但布莱恩拒绝了:“我今晚还有安排。何况我带的道具也不够——”
他语气末梢稍微拉长,但并没有拖太久,毕竟,这个比他还小一岁的年轻男人,可以预料的,不会具备太多耐心。
“魔术只是我的兴趣。我本来已经打算离开,既然你想看,那就找张安静桌子给你表演一次就好了。”他插着兜,语气随意。
如他所愿,他们找了个没人的角落,光线也十分不好,很适合魔术师用来模糊视线。就像一个标准的魔术师该做的一样,他开始喋喋不休地用话语转移莱昂纳多的注意力,并不断向他借硬币、纸巾、袖口别着的笔——布莱恩注意到,他似乎对右边口袋里的什么十分珍视,于是他故意开口要那里面的东西。
莱昂纳多为他这个略有些过分的要求,脸色变得有些微不耐。他拿了出来,是一张明信片,但内容朝下,布莱恩只能看到地址和落款,c……还没看完,就被莱昂纳多挡住了。
这个年轻男人有些挑衅地反问他,既然是个优秀的魔术师,一定十分会察言观色,能不能猜出这是谁?
布莱恩开始后悔了,他额外多那句嘴做什么?但此刻他大脑飞速运转后,也只好凭本能猜想:“凯蒂,凯特……凯瑟琳?也许你不信,但这个字迹我看着很熟悉……”
莱昂纳多啧笑了一声,显然,他已经认为布莱恩在靠首字母瞎猜了。一丝羞恼浮上心头,布莱恩再仔细回想那个落款,震惊地发现自己也许真的见过,只是,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布莱恩放松下来,随口说出回忆里的事:“凯瑟琳·贝克尔。”
他视线一直瞟着那张明信片,难得没有注意到对面的男人表情突然变了。显然,表演魔术的目的已经偏离了,他只能发挥他唠叨的本事,打算靠闲扯拖过去,而最好最自然地在第一时间流畅地闲扯,当然是说真实的事。
“我只记得一个凯瑟琳——也许这话很怪,但你要知道,我认识的那个凯瑟琳更怪,虽然她搬走的时候已经是十年前,她还是个小孩,但这话我没有掺一点假。你如果见过那时候的她,也一定会印象深刻。”
他回忆起许多年前的那个炎热的夏天,自己的两个弟弟哭着跑回来的情景:大哭大嚷着,说在布莱顿沙滩上碰上了大鲨鱼——胡说八道,他们连泳衣都没带,只是在远离海岸线的沙滩上堆沙子而已,哪里会有鲨鱼?大概是前些天刚偷偷背着父母看了那部电影《大白鲨》,所以不敢再去海边。但这让他们的军人父亲十分恼火,认为这缺乏男子汉的气概,一通脾气之后,才终于从男孩们嘴里问出原因,然后让他们又好气又好笑。
“那女孩准备的真得很完全,她在留声机里录好了配乐,选了个没什么孩子的区域引他们过来,最有意思的是,她居然因为深色沙子更吓人,为此愿意挖上足足三个小时,才堆好一个造型,我的弟弟们吓坏了,然后她再把装过沙子的桶狠狠扣在他们脑袋上,我弟弟的后脑勺差点肿了——如果不是知道是他们先惹了她,砸坏了她的玩具,我真的会觉得那女孩虽然漂亮,但过于古怪,怪得有些像……bad seed那部电影里的那种小孩——因为她的眼神一点也不像五六岁的样子,早熟得有些过分了。”
眼见得莱昂纳多已经愣愣地听入了神,布莱恩松了口气,决定再讲些,虽然不知道他怎么会对一个六岁小孩的故事感兴趣。
“当然,很快我们都发现,她那个母亲才是个魔鬼。我记不清名字……反正那时我们都喊她贝克尔女士,因为她是街道上有名的,高傲自大、不爱搭理邻居的一个女人,看来俄罗斯女人脾气真的很坏——我母亲那么好脾气的人,后来也不肯再和她多说话,最多偶尔夸夸她的女儿们——她们倒确实很可爱。”
“她拽着那女孩来我家,逼着她道歉,连我的父亲都有些看不下去,因为分明是我的两个弟弟先惹了她,何况他们除了吓着了,并没有什么实质伤害,还都比她大上两岁呢。但看上去,贝克尔女士好像只是想借机折腾自己的女儿。她当着我们的面把那个留声机摔碎在那女孩旁边,我得说,我的弟弟们看到这一幕,就又给吓哭了。但那个凯瑟琳却没哭,眼神冷冷的,嘴角还有笑容,哪怕那碎片就砸在她脚上呢。你说她是不是奇怪极了?”布莱恩有些压制不住自己性格里兴奋恶劣的一面,越讲越觉得那一幕十分有趣和来劲,干脆问了起来。
“她一点也不奇怪。”莱昂纳多低声说。
他的声音太低,布莱恩几乎没有听清,还以为他在附和自己,他于是讲得更起劲,来到了记忆的末尾:“可我以后再也没见过他们一家了。第二年春天还没过完,他们就搬到不知道哪个国家,加拿大,英国?我也记不得了。只记得第二年那栋房子就被卖掉了——多么可惜,那里面可是有很漂亮的一个花园呢。我看着那女人让工人们随便处理里面剩下的家具,还有好多女孩的物品和书籍,我母亲觉得很可惜,因为看上去明明有许多都还可以继续使用,他们家看上去也不缺那笔搬卸的钱。damn,这又是一个习惯于浪费的富人造的孽。”
说了这么多,他总算想起自己为什么觉得那个字迹熟悉——因为他的弟弟好奇地偷偷拿回来了一本书,翻开封面,扉页上就留着这样一个落款。这是他才疑惑起来,为什么是h?她不是叫凯瑟琳·贝克尔吗?好吧,也许他讲了这么多还是弄错了,但至少,他也算讲了个有趣的故事不是吗。
他用这段做了结束,得到的回应却是莱昂纳多有些着急的问询:“那你们还保存了那本书吗?”
“没,没有。”布莱恩流畅的思路被打断,难得地结巴了一下,他呆滞住了——他开始怀疑这人是不是之前嗨过,然后吸出了幻觉,才会对自己讲的事有如此奇怪的关注点。自己说了那么多,结果他怎么会去关心一本破书?
“我们兄弟三个没一个人是爱读书的,那些破烂玩意儿许多年前就丢掉了。”他实话实说。
看到莱昂纳多那张隐藏在灯光阴影下的脸上,透露出的焦急和难受(老天,他可实在太过英俊了),他都有些想打退堂鼓了——这个人的脑子是不是有什么毛病,这些和他又没关系,他难受个什么?
但很快,这些表情从莱昂纳多那张俊俏迷人的脸上消失了,像风吹过一阵看不见的灰尘一样,一切无痕。
“很高兴认识你,”他轻描淡写说,“你真的没有兴趣参加下一轮派对和牌局吗?这可是圣诞节,我想会有许多感兴趣的朋友,在等着认识你这样的人。”
这次,大卫·布莱恩从他嘴里听出了诚恳,虽然诚意仍不是很多,但已经是前所未有。这让他有些意外,但这毕竟是意外的惊喜,他不能再装模作样地矫情,错过机会了——“那,感谢你的邀请?”他说。
莱昂纳多突兀地大笑了起来,他真是一个肆意妄为无所顾忌的年轻人,大卫·布莱恩心想。
“走吧,老兄,你讲了个好故事。作为回报,你该有个更适合你的地方表现魔术,而不是在这种角落里给我一个人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