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根琴弦
仲夏时节悄然而至,湿润的空气中吹来炎热的风,瓦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影。
繁星似的紫茉莉挣脱绿叶的掩映,真真切切地盛开。花朵数支簇生枝端,虽小,但花被颜色各异,紫红色最为常见,白色、黄色、杂色也有迹可循。相比之下,一旁的常夏石竹则大上一些,叶片对生,呈灰绿色,花瓣多为白色、淡红色,先端剪裂成丝条形,芳香扑鼻。
今日天气晴好,还算不得炎热,于是纪律便步行前去上课。
微风吹拂,有浅淡花香扑面而来,陌生中带着一丝熟悉。纪律恍然间回到去年六月,初遇时的紧张无措再一次萦绕心头,血液自心口沸腾燃烧,一颗心怦怦直跳。
纪律也不知今日是怎么了,除了紧张还伴有隐隐不安,似有大事将要发生。她摸了摸有些微红的脸颊,又眯着眼睛看了一眼远处的红日,轻轻吁了一口气。
还未推开那扇厚重的大门,口袋里的手机便震动起来,纪律不得不停下脚步,退到洋房前的小花园处。
“喂,妈妈?”
她站在水池旁,看着波光粼粼的水面折射出七色光纹,脑袋里空空如也。
“一一,今天去上吉他课的对吧?”
“嗯。”
“妈妈和你说了好多次了,和季老师的事情记得解决一下,不要再让我操心了。”
“知道了,我要迟到了,先不说了,拜拜。”
挂了电话,纪律并没有马上回教室,而是漫无目的地踢着水池边的小石子,闷闷不乐。
她甚至想,要不和季瑞清发展成地下恋情吧,表面上完成母亲交代的任务,实则进行谍战片似的恋爱,岂非一举两得。
“嗨,纪律!”
华亦云远远地就认出了独自一人站在花园里的纪律。没办法,谁让人家相貌出众,过分靓丽呢。
“老师好。”
“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发呆?”华亦云看了眼手机上显示的时间,“现在离上课还有一会。不过,你怎么看起来不太开心?是季瑞清太严格了,本周的任务无法交差?”
华亦云向来大大咧咧,且与纪律交好,说话自然也不拐弯抹角。
纪律笑笑,“不是啦,就是在想季瑞清······啊不,是季老师的事情,我和他约定了今年要考级的。”纪律不得不编造出一个善意的谎言。
“原来是这事啊,不过,他今年怕是没法陪你一块考级了。”
“老师,这是什么意思呀?”
“季瑞清接受了他母校的邀请,准备回英国任教。”华亦云忽然压低了声音,“悄悄告诉你,我听说他来这儿教书本就是权宜之计。当初我们几个老师看到他的履历,是震惊得不得了,不知道杨老师是从哪里挖来这么个国际人才。后来,有小道消息说他几年前在国外开过古典吉他演奏会,我去网上搜了还真能找到当时的视频。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回来,但能和这样厉害的人共事一场也是我的荣幸了。”
纪律怔住,紧紧攥住手心,而后装模作样地感叹:“季老师原来这么厉害,能跟着他学习也算是我的运气。”
“是啊,我们猜他回去是要继续演奏事业的,毕竟国外的古典吉他比国内发展更好更成熟。也不知道他还会不会回来。”
华亦云叹了口气,安慰性地拍了拍纪律的肩膀,这才发现面前的少女抖得厉害。
“你怎么了?”
“我没事,可能是被太阳晒得有些头晕。”纪律咬了咬毫无血色的唇,忽如其来刺痛让她恢复了些许神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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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华亦云,纪律来到教室外。
在双手即将触及到大门时,她猛地缩回手来,犹豫不决。
虽然早就知道季瑞清会远赴国外重启他的理想,可却没料到这一天会来得如此之快。为他高兴骄傲之余,却也对两人的未来感到迷茫。他早已规划好前程,准备开启全新旅程,而自己还在为母亲不间断的施压所烦扰。
他明明答应过自己会将这件事第一个告知自己,可现在看来,自己怕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这种感觉就好像原本明媚灿烂的道路在电光火石间被浓雾笼罩,兜兜转转,磕磕碰碰,眼前依旧是一片灰白。
她告诉自己说这样很好,季瑞清终于可以在他熟悉的舞台上大展身手,终于可以做回那个万众瞩目的存在。
飞鸟终于逃离囚笼。
可是,自己与他而言究竟算什么呢?他的未来里到底有没有自己呢?
调整好情绪,纪律敲门而入。
大片阳光穿透玻璃,落在原木色的古典吉他上,面板上像是被镀了一层釉,闪闪发亮且具有光泽。细小颗粒在微光中浮动飘荡,一阵清风便能让其四散奔逃。
男人背对着她,立在窗前,身高腿长,衬衫西裤掩盖住他纹理分明的肌肉,不过纪律知道内里是怎样的风景。听到声响,他转身回眸,参差的碎发在额前轻荡,眉目疏朗清冷,如絮絮白雪,似皎皎明月,足以令周身景致黯然失色。
纪律意识到,他原本就不属于这里。
她走到他身旁,“你在看什么?”
季瑞清微笑不答,用指尖点了点玻璃窗,示意她往外看。
纪律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看到的是鲜花青草,喷泉水池。
一刻钟前,她就站在那儿。
“你在等我?”
“嗯。”
为了年底的考级,季瑞清将考级曲目的练习提上日程。提前将曲目练熟练到位可以有效避免考级前的匆忙慌张。
纪律想问,是不是因为你根本没办法陪我到年底,才会如此着急。可话终究还是没说出口。
经商榷,考级曲目被定为勃拉姆斯的《亨德尔主题变奏曲》。其实,纪律纠结了一番,因为《阿拉伯风格随想曲》她也十分喜欢,她在两首曲目间摇摆不定。最后,在季瑞清的建议下,她选择了更具有巴洛克风韵的变奏曲。
季瑞清安慰她说:“没关系,我们先学这一首,另一首我以后教你。”
纪律点头。
全曲曲调悠扬,欢快中带有一些小抒情,虽然难,但纪律学得投入,一节课下来也算是勉强啃下来一大半。季瑞清满意地点头,说如果她能保持这个效率和状态,考级必然不成问题。他之后也会请几个老师帮忙参考评判一下,让她提前适应被评委注视着演奏的感觉。
课后,纪律因急急忙忙地收拾东西,不慎将手提包掉落。她俯身弯腰,将散落一地的纸巾、手机拾起。
季瑞清笑:“今日怎么急急忙忙的?”
“没,没有。”
“明天周日,要不要和我出去?你上次不是说想去游乐园吗,明天天气也好,我们还可以去你喜欢的那家餐厅。”
“明天怕是不行,我一早就得赶回学校,下午有个实验课。”纪律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撒起谎来是面不改色心不跳。
“好,等你有空,我随时奉陪。”季瑞清抬手顺势揉了揉她的发顶。
纪律一僵,缄默不语。
临行前,纪律一步三回头,神色纠结,黛眉浅蹙。她倚在门框边,眸中如含一池清泉,低声道:“你就没什么想和我说的?”
季瑞清有片刻怔然,不过一瞬便恢复过来,他靠近纪律,亲亲她的面颊,又在少女的唇瓣上落下缱绻一吻,“路上小心,到家了给我发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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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烈阳比正午时分还要毒辣。
吐息间是盛夏独有的气味,樟木草本香气相交融,干燥与湿热仿佛也能在此刻和平共处。
纪律摸了摸汗津津的脖子,开始后悔今日将长发披散着出门,于是在手提包中翻找备用发绳。只是她来来回回、仔仔细细找了三遍都未能寻到。
她以为自己是在刚才拿餐巾纸时不慎将发绳带出,却不知道发绳乖乖躺在了背包夹层底部。换作往常,她绝不会为了这么个小物件折返回去,顶多是让季瑞清帮忙寻找保管。可今日,流动的空气中似是暗藏某种催化剂,催促着她迈开双腿原路返回。
她快步流星地走着,可却未曾想到有道人影先一步窜进教室。那人像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甚至连门都没来得及关紧。
纪律虽无奈,但猜测他们的谈话不会太久,便在门口处的竹藤椅上小坐一会儿。
虽然听得断断续续,但那人的声线太过熟悉,以至于纪律马上认出了那声音的主人,是叶嘉修。
很明显,叶嘉修的情绪过于激动了,因为相比之下,她听不见季瑞清所给出的任何反馈。不过他们二人好像一向如此,一人话多,一人话少,倒也互补。
谈话还在进行,或许将其称为叶嘉修一人的单口相声更为合适。
纪律在模糊间捕捉到了几个关键信息,大约是和季瑞清此行回英国有关的。
声音渐近渐清晰。
纪律意识到叶嘉修是靠在了门背处。
纪律不知自己这样算不算偷听,应当是不算的吧······
再等五分钟,她告诉自己,如果那时两人的交谈还未结束,那便敲门进去拿上东西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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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律自诩平静地离开了。
其间偶遇了几位老师,她也都礼貌微笑。只是她撞到的拐角红木架上瓷花盆中养植的发财树时所发出的响声到底还是出卖了她的情绪。
艳阳当空,气温不减,纪律却觉得自己像是被扔进了零下十八度的冰箱冷冻,感受不到丝毫温热。血液凝固的速度很快,从离心脏最远处的脚尖,至手臂再至头顶,都失去了往日那种鲜活舒畅的力量感。
无力、疲惫、恼怒统统在这一刻席卷而来。她就像路边随意丢弃着的一团废纸,被卷入一场声势浩大的龙卷风,高高抛起,又重重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