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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根琴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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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这场即兴演出结束后,纪律又开始接着练琴。时间还早着,尚未到三点。

    季瑞清坐回到了那张柔软舒适的沙发上,捧着本书在读,慵懒随意。

    纪律翻了翻乐谱,发现还有好几首曲子尚未学习过,她从中挑了一首《拉利亚的祭典》尝试着自学一番。

    此曲以歌谣风格为主,当中又穿插十六分音符的分解和弦以及颤音两个变奏曲。对于纪律来说,和弦变换并不太难,只是这五线谱看着还是令人有些头晕脑胀。

    特别是后半段,那一个个音符已经不像小蝌蚪了,而是如狡猾的泥鳅,一不留神就会从她脑海里溜走。

    她揉了揉有些发胀的眼睛,无神地凝望着落地窗外的风景。

    刚才还细细密密的小雨,却在骤然间变大,如水柱般从天而降,冲刷着世间万物。

    “怎么了?哪里不会?”季瑞清注意到她的分神。

    纪律应了一声,收回视线,“就是这一小节有点看不懂,指法也有些错乱。”

    季瑞清起身,快步走至她身旁。

    俯下身的那一瞬间,纪律再次闻到了那若隐若现的沉香。其实,沉木香的味道很淡,在自然状态下几乎微不可闻。只是,残留在季瑞清身上的是沉木香烛被燃烧殆尽后留下的余味,再加之教室里开了暖空调,这股香气也就愈发明显了。

    “这里。”

    季瑞清顺着她的视线找到那一小节,伸出的手指将将触碰到了纪律也恰在此时伸出的一小截嫩白如葱白的指尖。

    纪律一惊,手指却还是点在纸面上,维持原样,生怕突然的动作会太过刻意。

    微凉的触感从指尖蔓延至全身,酥酥麻麻,犹如一股电流,一条细蛇,在皮肤上游走,带来阵阵颤栗。

    季瑞清倒是比纪律坦然得多,他淡定地收回手指,说道:“这一小节确实有点难度,我们先把五线谱看明白,而后我示范一遍。”

    他边说着,边去观察纪律。只见她浑身绷得僵直,一张素白的小脸更是面无表情,贝齿咬过的唇上留下浅浅的痕迹,还有她小巧的耳朵,竟红得像要滴下血来。

    季瑞清似乎是被她此刻的神态逗笑了,他轻笑,惹得纪律更加紧张,不明所以地望着他。

    而这位罪魁祸首倒是颇为狡猾,他敛起笑意,摸了摸她的脑袋,说:“看谱,别看我。”

    此言一出,纪律的整张脸连同脖颈,像被放在炭火上炙烤一般通红诱人。

    在季瑞清的提示和帮助下,纪律终于将这一段五线谱全部掌握到位。她磕磕绊绊地练习着,像是一个步履蹒跚的耄耋老人,很是费劲。

    终于到了乐曲的高潮部分——轮指演奏,这是纪律最喜欢的一种技巧。这种技巧涉及用手指按下吉他的每个弦,但是并不是同时按下所有的弦。相反,弹奏者会按下和释放不同的弦,以产生清晰的音符序列。这其中,最常见的便是使用指、中、无名指进行轮换,从而达到流畅清晰的音乐效果。

    纪律尝试了几回,自认为做得还算不错,可惜由于和弦的变换还不够熟练,乐曲的整体氛围没有被很好地凸显。

    正当纪律有些挫败地叹了口气时,婉转动人的旋律重新响起。

    季瑞清那灵巧的双手在琴弦上有力地跃动着,划响一个个精灵般悦耳的音符。

    乐声神秘怅然,像是密林深处藏着的一泓碧玉深潭。

    纪律光是看曲名“祭典”二字就知道这是一首情调伤感之曲。而此刻,兴许是季瑞清太过投入,甚至是感同身受,那绵延不绝的哀伤犹如奔流的江河,席卷而来,她这才更加深切地体悟到那凄苦悲凉的意境。

    一曲终了,纪律觉得整个人仿佛被割裂开来,一半还沉浸在刚刚的乐曲中,悲伤到无法抑制,另一半却是陷入深思。

    “为什么你看起来这么难过?”轻飘飘的一句话,没有经过刻意的斟酌,就这么脱口而出。

    季瑞清动了动手指,极为缓慢地抬起头来,直视纪律。

    眸中的璀璨星河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疲惫与无力。纪律可以清晰地看见他眼底的红血丝,就像是被人拿着锋利的刀子,一道道地印刻下。

    纪律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个音来。她突然就有些后悔,自己向来懂得察言观色,怎么刚才却是没经过大脑胡乱说话。

    “抱歉,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是随口一说。”

    “无妨。”季瑞清弯了弯唇角,虽然脸上没什么笑意,但还是让纪律稍稍松了口气。

    季瑞清温柔地抚着手中的吉他,悠扬的旋律从指缝间流出,眼底却簇着一团化不开的黑,“是我状态不好,该说抱歉的人是我。”

    “对不起,是我逾越了。”纪律再一次为自己的鲁莽道歉。如果可以的话,她真希望能拥有哆啦a梦的时光机回到三分钟之前。

    季瑞清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这事本就与你无关,何须道歉。”

    察觉到纪律的情绪愈发低落,他一时间也有些无措。

    -

    “老师,我先前自学了一首曲子,要不然我弹给你听听吧。”纪律微微扬起头,眉目舒展,故作轻快。

    她只字不提刚才发生的事情,希望对话可以显得自然些。

    要知道,为了将这句话说出口,她在心里整整排练了十分钟,设想了各种可能的结果,想好了万全的应对策略。

    “好啊,那我洗耳恭听。”季瑞清凝望她这张俏生生的脸蛋,只觉得心头一阵柔软。她的眼神太过清澈,像是刺破晦暗的光芒;心思也太过单纯,就差把“我想要安慰你”这几个大字写在脸上了。

    不得不说,纪律的选曲十分有趣。在这略显忧伤的氛围下,既不能火上浇油再演奏一首悲情歌曲,也不能太过刻意选择高亢激昂的民谣。于是,这首能勾起无数人童年回忆的《梦的光点》便成了最佳选择。

    纪律没有看谱,就将这曲子完完整整、毫无差池地演奏下来。轻快活泼的旋律,几乎能够脱口而出的歌词,以及女孩专注的模样,莫名的就让季瑞清躁郁的内心平静下来。

    一直以来,季瑞清都是那个在镁光灯下演奏的人,为了艺术,为了无数听众,但这一次,是除了母亲之外第一次有人为他弹奏歌谣。

    她的心思如此单纯善良,不为其他,只是希望他可以不要这么难过。

    -

    窗外的阴云逐渐散去,虹销雨霁,地上却还是湿漉漉的一片。

    纪律看了看时间,五点差一刻。考虑到今天是冬至,她决定遵照父母的嘱托早点回家。

    季瑞清的本意是捎她一程,天寒地冻,看着小姑娘在自己眼前套上略显单薄的大衣,一层层地裹上围巾带上毛茸茸的帽子,最后只剩下一小片雪白的肌肤和一双笑意盈盈的月牙眼露在外头,他心里终归是有些舍不得。

    哪知,这回纪律竟是溜得比兔子还快,临出门时特地回望了他一眼,眼神颇为复杂。季瑞清不用猜都知道,她定是还在为刚才的事介怀。

    五点过半,季瑞清准时敲响了母亲林良音所住的居所。餐桌上的饭菜早已备齐,净手入座后便可享用。

    饭桌上,母子二人相对无言。不知是谁先叹了口气,本就沉默的氛围又陷入了另一种忧伤。

    “妈,我今天去看过爸了。”季瑞清语调平稳,捏着筷子的指尖却微微发白,他甚至无法直视林良音。

    “好,好。我今早也折了些锡箔化了。这次的质量好,烧出来的碎屑都是金色的。”林良音哽咽道。

    空气再次陷入了沉寂。

    “你还怪我吗?”

    这句话犹如一柄淬着毒的匕首,再次剖开了他凝着血痂的疮口。

    两年前,季瑞清刚博士毕业,正以英国为起点,举办古典吉他独奏会。接到那通电话时,季瑞清刚刚圆满结束了在德国的演出,正准备动身前往下一座城市。

    他此生都难以忘却电话中母亲近乎绝望的声音,嘈杂喧嚣的背景,还有一声声急促尖锐的呼叫。他全身的血液都在那一刻凝结,恐惧、无助、崩溃犹如一头凶兽正啃食着他的骨肉。

    林良音没有和他说明事故的具体缘由,他唯一知道的就是父亲出事了,生死不明。

    历经十多个小时的空中飞行,他于次日旁晚抵达父亲所在的医院。这一路上他未曾合眼,也不敢看一眼手机,就怕收到什么不好的消息。

    等到了医院,才发现病房外被几名警察和父亲的同事所包围。他跌跌撞撞地跑过去,一把拉起了正做在地上掩面而泣的母亲。

    母亲向来端庄优雅,季瑞清从未见过她如此失态狼狈的一面。

    据了解,父亲季远鸿是在昨天从医院下班回家的途中受到袭击的。行凶者残暴无比,用随身携带的匕首连续刺了五刀,后在行凶逃跑途中遭遇车祸不幸身亡。警察在搜查他家中时,发现了一纸遗书和一瓶农药。

    遗书上将他的犯罪动机交代得明明白白。数周前,父亲工作的医院收治了一名处于危险状态下的患者,脑部受伤,需要紧急手术。父亲作为脑科主任,当仁不让地成为了这名患者的主刀医生。历经十五小时手术顺利完成,可他不知道的是,这是一名醉驾后肇事逃逸的罪犯,因为他,导致了一名孕妇的当场死亡,一尸两命。

    那位可怜又可恨的丈夫正受极端情绪的折磨,既然他无法杀了那个被重重看护的罪犯为妻儿报酬,那便杀了那个救人的医生。

    谁让他救了不该救的人呢。

    听完以后,季瑞清立在原地,一双手止不住地颤抖,双腿发软险些跌倒在地。他甚至想手刃歹徒,可人都已经死了,又该找谁去报仇。

    许是父子连心,季远鸿在当天夜里奇迹般地睁开了眼睛,状态也还算平稳。日子一天天过去,季远鸿在妻儿的照顾下愈发精神起来,季瑞清悬着的心也终于放下。

    某日中午,他接到了还在奥地利的经纪人打来的电话。电话里说,维也纳金色大厅的负责人正向他询问两日后音乐会的相关事宜,演出门票已全部售罄,如若违反合同需要支付天价违约金以及清空个人信誉度。

    季瑞清不假思索,推掉所有演出已在嘴边。可是正巧在她身边的林良音却是朝他摇摇头,示意他考虑一下再给出回复。

    挂断电话,季瑞清看向林良音,“妈,您是想让我去演出吗?可是爸这边的情况······”

    林良音温柔地看向他,好像企图从他身上找到自己曾经地影子,“去演出吧,现在正是你一展宏图的时候,千万不要错过。能够在国外举办音乐会也是我的梦想,如果不是为了家庭,我也不会这么早离开舞台。你爸这边我会看着,来回不过两三天,不会出什么大事。”

    当天夜里,季瑞清同父亲说了这件事,父亲满脸骄傲,让他放心离开。

    季瑞清握着父亲的手,将两张年底的音乐会门票塞给他:“这是我特地给你和我妈留的,本来还想着给你们一个惊喜,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季远鸿满是慈爱地望着他,虚弱地抬起了满是针管的手,“以后有的是机会。我等你回来。”

    临登机前,季瑞清总觉得心中不宁,又给母亲打了电话询问情况。母亲极为平静地告诉他一切都好,勿要担心。然而,父亲的病情在那时却已经急转直下。

    当季瑞清顺利结束演出马不停蹄地赶回时,迎接他的却是一张了无生气的黑白照片,那句“我会等你回来”竟成为永别。

    死因是由于并发症伴随的器官衰竭,而死亡时间则是他赶到维也纳的当天中午。

    他不明白为什么事情会发展成这样。父亲的身体不是正逐步恢复吗?母亲不是说他一切安好吗?

    父亲一生救死扶伤,没想到却落得这么个下场。

    当这种悲痛的情绪不受控制地转为愤恨时,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和思想已经完全脱离了自己的掌控。

    他将矛头对准母亲林良音,责怪她当初何为要让自己离开,为何要欺骗自己,何为要将自己的梦想强加在自己身上。

    这种情绪并没有随着时间消褪。

    他公开暂停了一切演出及比赛,也无暇再顾及在国外的那些投资财产,在支付了一大笔违约金后如人间蒸发般消失在古典吉他界。

    无关荣耀名望,自繁华告别,只余下被打碎的光芒与骄傲,还有一具空空荡荡的躯壳。

    他想,如果儿时没有选择古典吉他,他定会继承父亲的衣钵。那一切的轨迹都会改变,父亲不会遇上那个人,即使遇上自己也能保护他,再不济,至少能见上他最后一面。

    父亲离世后的第一年,他变得沉闷敏感,深居简出,时常后悔最初的梦想。

    他拼命地想要逃离古典吉他,逃离舞台,逃离那些曾经的名望权力。好像只有同过去一刀两断,心里才能好受一点。

    这就是惩罚吧,他这样想。

    后来,他学会了伪装。他变得愈加疏冷,在面对他人投来的惋惜悲伤的目光时,更是能泰然处之,心底筑起的坚硬封闭高墙足以抵挡一切。

    直到最近,他重逢了故人。

    这位故人好像也和他一样,不复从前,但是若是认真看,又能找到些许旧时光的光影。

    她是热烈而自由的。

    这样的她,将他也带回到了那段无忧岁月。桀骜不驯的自己,勇往直前的自己,被无数人羡艳的自己,这些,统统都是他身体里的一部分。

    纵然时光变迁,往事已矣,也不会被遗忘。

    “对不起,我从没真正怪您,我所厌恨的一直都是我自己。”季瑞清抬起一布满血丝的眼睛。

    “我以为他能挺过来······没想到却是这样。我以为让你去追寻梦想是最好的选择,是我太自私了。”

    不是这样的。

    我的心早已动摇,因为摇摆不定,所以才会遵循您的意见。

    那天价违约金真的难以承担吗?不,我完全可以负担。我害怕的是信誉值的清空,害怕的是成为业界笑话,害怕的是从前的功名成就付诸一炬。

    是我太过狂妄自大。

    是我,太过自私。

    时至今日,季瑞清终于敢直面自己最害怕被揭露的一面,终于能把那份迟来的道歉说出口,终于能够向前看向前走了。

    多少个日夜的孤独与迷茫,多少次的悔恨与自责,终于在今夜得以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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