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根琴弦
金秋九月,凉风飒飒,应当是一年中最为宜人的季节。然而脚下大地暑气熏蒸,热浪滚滚,要说凉风那是一丝一毫都没有的。
午后的阳光更是近乎毒辣。
一辆黑色越野车在道路上平稳地行驶着,车内光影交织,有低沉浑厚的古典音乐在耳边流淌。
纪行礼和陶安禾均是有些心神不定,频频地望向后视镜。
镜子里,纪律托着腮斜靠在车门上,面上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只是心里的紧张不安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今天是开学报道的日子,她即将成为一名大学生,和过去天真幼稚的自己告别。
s大历史悠久,校园宽广,学术氛围浓厚,是万千学子心中所向。它地理位置优越,处于中环内,交通便利,毗邻商圈。与那些位于偏远郊区的高校相比,它的条件可谓得天独厚,占尽优势。
饶是如此,车内的三人还是有惴惴不安之感,一度使得气氛凝重低沉。
纪行礼和陶安禾忧心女儿,自幼捧在手心里呵护着长大的宝贝即将离开他们远行,心中自是喜忧半参。
虽说距离学校不过三刻钟的车程,且每周末都可以回家,但做父母的总是放不下心来。这是纪律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参与集体生活,在这之前她从来没有独自一人求学的经历。
临行前一晚,陶安禾闭着眼睛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是怎么也睡不着,看着一旁呼呼大睡的纪行礼,顿时火冒三丈,一脚将他踹醒。
纪行礼还迷迷糊糊,睡意朦胧,却还是耐着性子问她怎么了。
“我担心一一。明天就要去报道了,再加上之后的军训,我们有好长一段时间见不着她了。”陶安禾絮絮叨叨地说着,“学校条件肯定不如家里好,你说四个人挤一个宿舍多难受啊。还有她这么挑食,食堂的饭菜也不知道合不合她胃口。”
纪行礼被陶安禾说得也有些烦恼,一颗心跟着揪了起来,但面上还是打趣道:“这么担心,要不把家里请的阿姨给她带去?我看就住她隔壁床算了。”
陶安禾丝毫没有听出这调侃的意味,一脸惊异地问道:“真的可以这样?那要不再花点钱送她去住二人间吧。”
纪行礼有些无奈地揉了揉额角,坐起身为妻子掖了掖被子,安抚道:“我们纪律这么优秀,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只是这话少了些底气,也不知道是在安慰谁。
-
不到四点,纪律一家已驱车赶到s大。
她坐在车里,以旁观者的角度细细打量着这座校园。
学校的宽阔广大超越了她的想象。远有蓝白相间、排列整齐的教学楼,一捧红日恰落屋顶,绚烂的光泽为其增添了神圣的色彩;近有规模浩大、简约大气的半球形礼堂,金色的字体隐约可见浮雕纹路,叫人有心胸开阔之感。
目光指向正东方,那边屹立着一座古朴风韵却又大气谦和的建筑——中远图书馆。建筑沿袭江南书院的风格,屋顶形似打开的书籍。通体采用灰白色调与现代化的玻璃幕墙相结合,简约大气,却也不失江南建筑的柔和典雅。
建筑的正前方是铺设而上的鸦青色台阶,人不仅是走入图书馆去阅读去思考,更是将自己的灵魂与书籍融为一体,在知识的海洋中探索无限可能。
纪律第一眼看到这座美轮美奂的图书馆,心中便为之一震。她难以用匮乏的言语去描绘此刻的心情,不单单是被眼前的殿堂楼阁所吸引震撼,还有一种能在这样的环境里学习生活的油然而生的自豪感与归属感。
汽车驶过的地方,有人骑着单车在校园里穿梭,有人穿着红马甲在做志愿者,也有人和父母哭一团依依道别。而这些都只是大学生活的一个剪影,还有更多更美好的东西在未来等待着她。
在跟着导航与路标又七绕八绕了几个圈后,一行人终于抵达学生宿舍区。
今天的宿舍区热闹非凡,道路两旁停满了汽车堆满了行李箱,恍惚间有种来到了火车站的感觉。
找到对应的十号楼,拎着行李箱气喘吁吁地爬上六楼,叩了叩门后应声而入。
进门处是一个不算宽敞的盥洗台,对面是干湿分离的淋浴间。再进去些,是浅木色的地板和四张原木色的上下床。最后便是一个被玻璃门隔断了的小阳台。
粗粗地打量了一番,纪律觉得这儿麻雀虽小倒也五脏齐全,特别是看到独立卫浴,她心下一阵雀跃欢呼,可以不用去挤大澡堂了。
作为一个地地道道的南方姑娘,她完全不能接受去公共澡堂沐浴。一想到里面的人都是赤诚相见,就觉得头皮发麻。
在来之前,她最担心的问题不是寝室人际关系或者学习进度难度之类的,而是能不能拥有独立卫浴。这下她的愿望倒是实现了。
纪律将行李搬到了靠近阳台一侧的空位置上,这里以后就是她的专属地盘了。其他的三个位子都有人在,桌面上也是堆满了杂七杂八的物件。
见到新来的同学,另外三人齐齐转过身来,友善地同她打了招呼,做了自我介绍。
同她打完招呼后,三人又都不约而同地背过身去安安静静地做自己的事,一时间鸦雀无声。
-
等告别父母,彻底收拾完东西后已经将近九点,淋浴间已经有人在使用,纪律只得作罢。
她站在阳台上,有些心不在焉地看向远处。墨蓝天空沉寂一片,头顶月如银丝,安静倾泄。
此刻的心情就像这片天空,安静的,寂寥的,毫无波澜,在最初的兴奋劲过去后,只余下浓烈的孤独。
泪珠在眼睛里打圈圈,她伸手抹了一下,却有更多的泪滴不受控制地往外涌现。
她没带纸巾,又不想这么快回屋,只得强忍呜咽,分散情绪。
只是一想到从明天开始的为期两周的军训,她的眼泪掉得更凶了。
既然要军训,那就不能随意离校,下周的吉他课是没办法上了。纪律赶忙拿出手机打算向季瑞清请个假。
一边掉着眼泪一边慢腾腾地打着字,在发送完毕后觉得自己的语气太过客套拘谨,于是想再发一个表情包。
仅仅是擦个眼泪的瞬间,右手拇指就在不禁意间按到了语音通话,再想挂断已经来不及了。
“喂。”电话几乎是立马被接听,听筒那头已经传来熟悉的声音。
“老师好。”纪律清清嗓子,硬着头皮说道,“老师我下周要军训不能来上课了,所以想要请假一次。”
“好,知道了。”
沉默中,只能听到电话那头他轻浅的呼吸声。
“那,打扰了,老师再见。”纪律还是有些尴尬,一只手死死地攥着衣摆,毕竟请假这种事根本不需要特地打电话联系啊。
“等等。”季瑞清忽然出声,“听你的声音不太对头,出什么事了?”
纪律盯着空中若隐若现的弯月,有些委屈地吸了吸鼻子,“今天是第一天上学,虽然什么都很好,但我还是感觉很不习惯,也很不高兴。”
“所以哭了?”
被人这么快拆穿,纪律的脸一下子烧了起来,险些连手机都抓不稳。不过她很庆幸现在两人看不见对方,不然她一定会想要原地打洞逃跑的。
“没有,你听错了。”她决定再狡辩一下。
季瑞清轻笑了一声,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上次在自家花园门口见到她的场景。小姑娘月牙似的眼眸被层层雾气遮盖住,眼睫上挂着将落未落的泪珠,白腻的脸庞在阳光的照耀下泛起浅浅的粉,澄澈动人,却又叫人心疼。
纪律原以为他会对自己进行一番说教,譬如让自己放平心态端正态度好好学习之类的,没想到季瑞清却这样说的,“别难过了,我弹一首曲子给你听好不好?”
俨然是一副哄小孩的口气。
“好。”
“听完之后可不能再哭鼻子了。”他的嗓音如清风拨开云雾般温和,带着安抚人心的作用。
纪律闷闷地应了一声,随即听到那头细细碎碎的杂音和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季瑞清不再说话,开了扬声器,开始演奏。
当第一个音符被拨动时,纪律的心头涌现起一股无法言说的悸动,紧接着被一股蜜浪席卷跌入糖罐,丝丝缕缕的甜腻香气包裹着她,叫人无法思索动弹不得。
在这个月朗星稀的孤寂夜晚,他的琴弦只为一人拨动。
乐曲渐入佳境,从先前悠扬婉转的乐章过渡到了热情浓烈的高潮部分,清晰无比的扫弦与手击面板相呼应,现代风格明显,还具有强烈的即兴与诙谐成分。
随着最后一个乐段的落下帷幕,纪律没有说话,显然还沉浸在乐曲中,脑海中也还残留着他修长的手指拂过琴弦的画面。
“心情好些了吗?”季瑞清率先打破沉默。
他的嗓音温柔干净,像是墨色天空中漂浮的绵软云朵,又像从指尖不禁意间溜走的晚风。
“嗯!这首曲子好好听。”
热烈张扬又幽默风趣。
“到时候教你。”季瑞清勾起嘴角,声音里暗含一丝笑意。
他摸了摸眉梢,忽然意识到以现在纪律的水平学这个怕是有些挑战,不过没关系,他会一直陪在她身边进行指导,她只需要全心全意地信赖自己即可。
在两人道别挂断电话后,纪律再一次抬起头去看月亮。此刻月亮的朦胧面纱被风儿吹得尽数散去,完整地呈现在眼前。
星月交辉,璀璨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