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根琴弦
与季瑞清道别后,纪律独自一人走在回家的路上。
疏雨急风早已停歇,竹烟波月,满地落叶,随脚步踩踏而发出清脆的沙沙声。
空气里弥漫着雨水和泥土的气息,湿润,清新,不禁让人联想到嫩芽破土而出的场景。
江面上波光粼粼,隐约可见细碎流动的月华。
纪律给父母报了喜讯,母亲立马给她回了电话,笑呵呵地夸赞她,语气温柔,没了以往的强势。
父亲很快也给她回了讯息,这让她有些吃惊。不久前,纪行礼被公司外派出国去谈一笔生意,按道理,这时候他那儿是凌晨。
她有些不放心,给父亲打了个电话,开头就气势汹汹地问道:“爸,你怎么还不睡觉啊?”
那头,传来父亲愉悦的笑声,“在等你消息,不敢睡。”
“怕你考得不好没达到目标,我特地你给妈打过电话,让她控制一下脾气。没想到你这么出息!想要什么尽管开口,我给你从国外带回来。”
纪律刚才眼底还蓄起了一片泪水,这会听到有礼物可以挑也顾不上矫情,迅速回应说:“那说话算话,我想好了告诉你。爸,你赶紧睡觉去。”
纪行礼应了一声,两人便挂断了电话,
-
夏夜凉风习习,风吹草动,树影斑驳。
纪律打心底里觉得,自从上了高中后便和父母的关系缓和不少,大概是因为过了青春期的缘故吧。
16岁以前,纪律倔强倨傲,不肯低头,因为各式各样的生活琐事和父母发生争吵。小到每日使用手机的时间,大到对未来的规划发展,争论不休,精疲力竭。
古典吉他,也是他们争论的焦点之一。
顺带一提,她不爱看谱学会偷懒的陋习就是在那时养成的。
那时纪律在念初三,正面临人生的第一个分水岭——中考。每日挑灯夜读,兢兢业业,繁重的课业将她压得喘不过气来,哪里还有时间弹吉他?然而母亲并不这么认为。
她用鲁迅先生的名言来激励她,时间就像海绵里的水,挤一挤总是有的,言下之意就是让她少玩手机,少和朋友聊天,不要将时间浪费在玩乐上。
每每提到这事,母女两人就和点燃了的鞭炮似的,一碰就炸。父亲夹在两人中间,左右为难。
在当时的纪律看来,母亲是不近人情的,而自己是那疲惫不堪的笼中雀,那把琴则是束缚自己的枷锁。
随着她对古典吉他的抵触情绪愈发强烈,母女间的争吵更为频繁,最严重的一次她甚至离家出走。直到母亲被吓到连续拨了近十个电话,发了近百条消息后她才慢吞吞地走回家,心里则隐隐生出报复的快感。
回到家后依旧少不了翻天覆地般的争吵,母亲更是扬言要将昂贵的古典吉他砸烂,让回收废品的人收了去。纪律只觉得可惜,怎么不真的用劲砸下去呢?事发过后,纪律依旧我行我素,只将他们的话当成耳旁风。
真正斩断和古典吉他之间缘分的是那年过年所发生的事端。直到现在,那段窘迫的、甚至是有些屈辱的回忆还留在纪律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如影随形。
那日,家里来了些远房亲戚,纪律和他们并不相熟,甚至可以说是素未谋面。礼貌地打完招呼后便呆坐在一旁。
原以为只要事不关己地充当透明人,哪知那些客人注意了放在客厅角落里的吉他,问她能不能赏脸弹一曲。当下,纪律的面色已十分不悦,可总归不好拂了面子。
母亲的意思是弹一首《新年好》,简单又喜庆。
曲子刚开了个头,耳边便传来他们不绝于耳的议论声。
从对她琴艺的评价到人生攻击,诸如“小家子气”之类的这些词如利刃般扎进她尚未成熟的心灵,割出一道道血淋淋的伤口。
她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
除此之外,那个与她年龄相仿的男孩频频向她投来不怀好意的、轻蔑的神色。她一眼就看出了其中的恶心做作,但也只能强忍不适。
最终本着不让父母亲失望的初衷,她面色不改地将曲子演奏完了。
谁知一曲终了,对方依旧不依不饶,嚷嚷说没诚意,又指明了要听某位音乐家的成名之作,而这已经超出了她当时的能力范围。
察觉到对方来意不善,父亲面色铁青,母亲则是叫她赶紧回屋写作业去。忽然,那些人带着的男孩冲上前猛得按住了纪律的吉他,顺带着摸了她的手。
汗津津的双手和令人不适的体味冲击着纪律,她呆呆地跌坐回椅子上,脑袋有些发懵。
与此同时,那男孩拿过吉他重重地拨了一下,吉他瞬间发出尖厉的悲鸣。
纪律一直以为自己不喜欢吉他,甚至是有些讨厌的,但这一刻她竟生出滔天怒火。这把琴她的私人物品,也算是陪她走过了一段青葱岁月,又怎么能容许别人这般粗暴地对待呢?
她瞬间清醒了过来,干脆地从椅子上起身,反手就甩出一个巴掌,将比她还高上一些的男孩的脸打得偏向一边,瞬间发红发肿。
这一巴掌很重,带着强烈的个人情绪,似是要将这段时间全部的不满都发泄出来。
男孩的父母气急败坏,冲上前来,却被一把母亲拉住。纪律从不知道母亲的力气会这么大,推推搡搡之间竟将那一家三口赶出了家门。
考虑到纪律动手有错在先,母亲从皮夹子里抓出一叠纸币,往门外一撒,同时恶狠狠地警告他们永远别再出现。
那些人见钱眼开,疯了似的趴在地上捡钱,哪还顾得上别的。
等这荒唐的闹剧收场,三人都累得筋疲力竭。纪律看着那把被摔在地上的吉他,心里生出一股厌恶与疲惫,说不清是对吉他还是对自己,又想到那些人丑恶的嘴脸和恶毒的话语,竟是一下子晕厥过去。
等再醒来时人已经躺在了医院的病床上,父亲母亲趴在床头,泪眼婆娑地望着她,什么都没说。
医生说她没什么皮肉伤,本就处于敏感焦虑的青春期,加之长期压抑的不良情绪,从而产生了心理问题,导致晕厥。除此之外,她还被诊断为贫血与营养不良。
出了院后,纪律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生活照常。可是一想到那把琴,整个人就会恶心发颤,心里乱作一团,浑身提不起劲儿。
父母也带她看过几次心理医生,比起抑郁症焦虑症她的症状倒也说不上严重,只是就目前而言还是不要再弹琴了。
母亲对此心怀歉疚,再也不提吉他的事,只求她平平安安。其实,纪律自己心里清楚,那天的事不过是爆发点罢了。那场原本是以自己和母亲为对立面的矛盾,机缘巧合下被转嫁到了别人身上。
不过,那都不重要了。
后来,纪律才知道,那些人根本不是自家亲戚,说是陌生人也不为过。听说,当年爷爷在援越时被战友救了一命,为首的男子便是那人的儿子。他们投资失败,钱财尽失,走投无路,想要寻求收留。
父母心善,出于礼节招待他们,只是这天方夜谭的事又怎会答应?于是,便有了先前所说的故事。
至今,纪律都不能理解那家人诡异的举动,感觉就像被恶鬼附了身,做出来的事离谱又可怖。
随着时间的推移,纪律的病症几乎已经痊愈。只是高中的学业压力更甚从前,自己也没有十足的信心可以重头再学,这事便被她抛之脑后。
直到前不久,她和古典吉他的缘分才被重新续上,也因为它,才重逢了少年时那个意气飞扬的他。
-
记忆是条长线,在不经意间打开了时间的枷锁。
纪律记得自己被关在储物间里的那件糗事,但并不记得那才是她与季瑞清最初的相见。
在她印象里,与季瑞清的第一次见面是在学吉他的第二年暑假。
那日,她按时来到琴房上课,可杨华一贯坐的那个位置却被人占了去。定睛一看,是一个清逸俊朗、风度翩翩的少年。
他的年纪看着不大,不过是十七八岁的模样,面如玉冠,目如朗星,身上有股淡淡的傲气。
纪律看了他一会,好心地提醒道:“哥哥,你是不是走错教室了?”
少年睨着一双漂亮的桃花眼,似笑非笑地看着眼前这个明眸皓齿的小家伙,过了好一会才慢悠悠地说道:“我是来替杨老师代课的,他去国外交流访问了,接下来的一个段时间都由我来上课。我叫季瑞清。”
纪律对这个看起来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少年,生出一股怀疑猜忌,认为他的水平不会太高。
不过,短短一节课下来纪律就成功改变了想法。
他的演奏精妙绝伦,情感充沛,和杨华比起来有过之无不及,可谓青出于蓝而甚于蓝。
他的教学方式也很独特。杨华循规蹈矩,只教古典吉他名曲,而他什么都教,古今中外,偏僻冷门的耳熟能详的,当然前提是把基本功练扎实。
两个月后,纪律的琴艺精进不少,而他即将远渡重洋。
在那之后,季瑞清只有每年夏天才会回国。而暑假正好是杨华赴英交流的时候,纪律的课程便全权交由他来负责。几年下来,两人见面的次数虽少,却也熟念不少。
在纪律印象中,季瑞清明明是慵懒地坐在一旁漫不经心地转着手中的圆珠笔,可却能细数出自己演奏过程中出现的所有问题,大到和弦音律,小到手型指法,没有任何地方能逃过他的眼睛。
最后一节课下课,季瑞清送给她一盒琴弦。
当时的纪律并不喜欢这个礼物,天底下有那么多好东西,哪怕送本笔记本都比琴弦要实用得多。
现在想想,又庆幸还好送了琴弦。若是送了巧克力,那早就被她吞入腹中,若是送了发夹之类的装饰品,恐怕也早就被弄丢了。
而这盒琴弦,一直静静地躺在她的书架上。虽然上面蒙了一层厚厚的灰,但是东西还在,情谊还在。
想到这,纪律的眉眼绽放出一点笑意,并决定一回家就把琴弦拿下来擦干净,放在一个更显眼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