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根琴弦
高考成绩出来的那天,乌云密布,风雨欲来,空气中弥散着低压潮湿的气味。
纪律有些失眠,不到六点便起床了,裹着毯子坐在窗边,看着远处的乌云不断变幻,被风裹挟着穿过近处鳞次节比的摩天大楼,带来一片漆黑的阴影。
伴随着第一道闪电从天际劈下,银光乍现,大雨倾盆。随之而来的滚滚雷声如金戈铁马,奔腾不息,震耳发聩。
纪律并不害怕打雷闪电,只是内心烦躁不安。身体里仿佛有一团肆意乱窜的气团,从胸口到腹部再到脚掌,将她整个人搅得天翻地覆。
一时间,负面情绪在内心深处疯狂滋长。
母亲陶安禾发来查询成绩的链接入口,纪律有些疲惫地叹了口气,没有理会。
意识到今晚还有吉他课要上,季瑞清还会抽查上节课新学的《小罗曼史》,她不得不暂时放下心事,开始练琴。
乐曲是典型的三段式,首段感情细腻、低沉伤感,第二段活泼轻松、朝气蓬勃,最后一段和《爱的罗曼史》有异曲同工之妙,情感宽广长远。
纪律练着练着就失了耐心,一阵乱奏之后猛得停下,眉头紧锁,情绪低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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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雨依旧下个不停。
硕大的雨点打在玻璃上,急切迅猛,没有大珠小珠落玉盘的美感,反倒是多了几分零落萧瑟的意味。
直到出门上课前,纪律都没能将一首曲子完整的演奏下来。抱着破罐子破摔的想法,她就打算如此交差了。
只希望今天季瑞清心情好一点,不要太难为她。
到了琴房,纪律的裤子衣服湿了大半,冰冷黏糊的触感让她泛起了鸡皮疙瘩,狠狠哆嗦了一下。
收伞的时候,还发现雨伞的骨架断了两根,可能是它太过脆弱抵不住今日的狂风骤雨。
匆匆将雨伞放在琴房门前的置伞架上,简单用纸巾擦拭了全身,便推门而入。
与冰冷漆黑的雨夜不同,琴房内灯火通明、气温宜人。
季瑞清靠坐在沙发上,膝上架着一把通体油亮的吉他,正在调音,柔和的光晕拢着他,温柔中带着一丝漫不经心。
片刻后,他起身,抱着琴坐在了纪律对面的椅子上,顺手将一杯热气腾腾的茶递了过去。
“趁热喝。”
纪律受宠若惊般地接过,微微抿了一口。
入口是醇厚浓郁的玫瑰的芳香,麦芽香气紧随其后,口感清透鲜亮。
这回她捧起杯子,喝了一大口,芳香四溢,唇齿留香。热意淌进身子骨里,暖意融融。
“季老师,我来借本书。”华亦云敲了敲门,在得了应允后推门而入。
“好香。”她看了一眼正低着头品茶的纪律,又看了看桌面上的包装,“这不是英国那款很贵的花茶吗?”
季瑞清笑了笑避而不答,倒是纪律抬起一双乌润黑亮的眼睛,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视。
这茶很贵?那自己这样喝起不是暴殄天物。
于是乎,她放慢了喝茶的速度,只敢一口一口抿着喝。
季瑞清看着几乎将半个脸都埋进茶杯、只露出一双眼睛的小姑娘,不禁觉得有些好笑,他之前怎么就没察觉到她是如此可爱伶俐呢。
“老规矩,先检查上次留的作业,你把《小罗曼史》演奏一下。” 等纪律将茶喝得差不多了,季瑞清将吉他递给她淡淡吩咐道。
“老师,你今天心情好吗?”
“还不错,怎么了?”
“没、没事。”
纪律一寸一寸地调节琴架、踏板、椅子,就连曲谱的褶皱都要压得平整服帖,她努力将自己的动作放慢十倍,想让酷刑来得迟些。
季瑞清没说话,纵容了她磨磨蹭蹭的动作,并不催促。
深吸一口气,拨响了第一个音符。
“铛”的一声——破音了。
纪律不敢抬头,只得将中指重新置于五弦二品,再次拨响琴弦。
这次虽没破音,但二品至七品的滑音却不连贯。
一曲终了,纪律像个鸵鸟似的将脑袋埋得低低,右手搭在左手的腕骨上,不安地摩挲。
季瑞清有些无奈地摸了摸额角,随手将眼镜摘了下来。
“抬头。”
纪律慢吞吞地将头抬起,旋即一怔。
没有了眼镜的束缚,他的眼睛更加妖冶凌厉。长而润的眼形似桃花,睫毛浓长,眼尾上挑,带着几丝漫不经心的轻佻。可是他的眼里没有笑意,就这么淡淡地看着,再勾人的眼睛都化不开他脸上严肃的表情。
“这就是你问我心情好不好的原因?”他的声音冷淡得没有一丝起伏,“全曲共有8个错误,还是在忽略了那些小细节的情况下,结尾四个终止式和弦还漏了一个。”
他唤了她的全名,“纪律,我平时是不是对你太好了?”
纪律身子一顿,鼻子一酸,眼里迅速蒸腾起一片水汽。
“对不起,我知道错了。”她的声音闷闷的,隐约间带着哭腔。
季瑞清察觉到她的情绪,眉心微微发胀,明明自己还没说什么重话,只是表情严肃了点,声音比平时响了些,怎么就一副被欺负哭了的样子,有错在先的人明明是她呀。
转念想想,又情有可原。
无论是先前的代课还是现在,自己对纪律一向是和颜悦色,上了那么久的课最不济就是唠叨提点她两句,像今天这样的批评是从来没有的。
不过,若是换了任何一个人将曲子演奏成这样,他都已经板起脸让他回家重练了,哪还会像现在这样?因此,他的学生都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上课,也就她是个例外了。
微不可见地叹息一声,纪律却将他的这个小细节抓个正着。她心中一凛,泪珠不受控制地盈满眼眶。
好在,她即时控制,硬生生憋回去了一半。
“啪嗒”一声,一滴泪水划出眼眶砸在吉他的面板上,在这个狭小安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响亮。慌忙之中,纪律用手抹去了泪水的痕迹。
“哭了?”声音里带着几分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慌乱。
她的泪珠像是熔化的铁水,要在他心尖上烧出个印记。
“没。”纪律只当他有些不悦,心里更加委屈。但这回再怎么委屈也死死地咬住牙,不吭一声。
又沉默了半晌,纪律抬起一双水雾缭绕的眼睛去看他,“老师,你不要和我妈妈告状好吗?我保证不会再这样了。”
季瑞清看着她可怜巴巴的模样,心里已经软得一塌糊涂,但仍不露声色。作为一名有教师职业素养的老师,确保学生的学习质量是必要且重要的。
“我念你是初犯,可以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下次能达到我的要求吗?”
“我尽量。”害怕把话说得太慢又要挨训,纪律斟酌了一番开口,“肯定比今天要好。”
季瑞清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她,刚在还信誓旦旦地保证,这才过了多久,就变了卦,给自己找了退路,
“不行。下次必须背谱演奏,不能有任何差错。”
不知何时,他又重新将眼镜架回高挺的鼻梁,恢复了清冷孤傲的模样。纪律见状也不得不点头答应下来。
一节课下来,纪律的脖颈和背脊已经僵硬得不像话。为了好好表现,她坐姿端正,虚心求教,从最简单的乐曲节拍到和弦指法,不敢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季瑞清看着她漂亮澄澈的眼眸和顾做思虑的模样,那点小心思是昭然若揭,一点都藏不住。不过,就算这样,他还是为她一一解惑。
“好了,今天的课就到这里了。两首曲子准备好,下周检查。”
纪律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抬头看一眼时钟,八点过五分,高考查询系统已经开放,也不知道现在登录会不会拥挤。
她抖抖索索地摸出手机和随身携带的准考证,趴在一张小桌子上,打开网页输入密码。一边输一边在心里默念,菩萨保佑,我要求不高,正常发挥就行。我上次来庙里还捐了两百元,拜托了
季瑞清收拾好物品准备下班,转身只见一个纤瘦的身影伏在案上,头埋得低低,嘴里念念有词。
他好像还听到了阿弥陀佛。
他没出声,只是站在她身后,想看看她到底在做些什么。
纪律的全部心思都扑在了那个白花花的网页上,在输错了两次证件号码后,终于成功登陆。
在还没来得及看清页面显示的内容时,她抬起右手遮住半个屏幕,随后屏气凝神,一边拖动网页,一边将手掌缓缓后移。
第一个看到的数字是1,“语文121,数学129,英语143······”纪律一边小声的念叨,一边在心里盘算总分,“再加上之前的小三门······”
“582。”季瑞清早已调出手机计算器,计算出了最终结果。
“真的吗?”纪律还是一副懵懵的模样,显然有些不敢置信,“可以再按一遍吗?”
季瑞清将手机递给她,示意她自己操作。
在一连按了三遍后,她终于确信了这就是自己的分数。
重重地坐回椅子上,长舒了一口气。掌心和后背已沁出一层薄薄的汗珠,刚才不注意,这会才觉得黏腻难受。
“紧张?”耳边传来季瑞清温和的嗓音。
“嗯!特别紧张。”在没了负担后,纪律讲起话来都轻松不少,“你不知道,我今天一天都超级紧张,连我最喜欢的抹茶小饼干都吃不下。”
“那看样子是考得还不错了?”
“还可以啦。”纪律谦虚地笑笑,“比我平时稍微好一点。”
停顿了一瞬,她又说道:“老师你查高考成绩的时候紧张吗?”
“我没参加高考,直接出国留学了。”
不过,他仍记得,那个沤珠槿艳的午后。
在一堆邮件中,那封简洁明了的信件格外显眼,梦寐以求的高校终于向他抛来橄榄枝。
那两个月,他收到了许多音乐名校向他抛来的橄榄枝,提供的奖学金数额丰厚到难以想象,他差一点点就要动摇。好在,终于等来了理想中的录取通知书,终于能够奔赴海外,去见识更宽大的世界,在更大的舞台上实现自己的音乐梦想。
屋外阳光灿烂,白云纷飞,屋内似有浮光流转,光影交织。父母在忙着准备晚餐,依稀可辨他们的说笑声,他静静地坐在书桌前,一遍遍地翻看邮件。
若是说起当时的心情,那便是激动到情难自禁。
虽然面上没什么太大的动作表情,但心里已经悄悄点燃了一簇烟花,绚烂绽放。
至于那几年的在外求学的经历,虽苦但受益颇丰。课程繁琐复杂,练习枯燥乏味,为了放松偶尔也纵情山水,周游列国。
每日都活在对明日的期盼中,如孩童般探索世界,无知无畏,尽观世间百态。
季瑞清的唇畔浮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容,眼中似是盛满烟火星辰,那是纪律不曾见过的纯粹美好。
只可惜,那笑容转瞬即逝,最后只留下了眼底那不近人情的淡漠。
纪律年纪小,或许见识不够宽广,也无法看透人心,但她却能清晰地感知季瑞清的笑容是否真实。
很多时候,她站在远处,看着他对各式各样的人摆出笑容,或温和儒雅,或清冷疏离,唯一的相同点便是这笑容并非发自内心。
或许,季瑞清的笑容只是他笼络人心的工具罢了。
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早已不见踪影。
在他们不曾相见的那几年里,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那今天表现不佳,也是因为紧张了?”季瑞清的话语将纪律从沉思中拉回现实。
“有部分原因是因为紧张。”纪律没想撒谎,实话实说,“确实也没练好。”
“但是,我平时真的没这么脆弱,今天被说了几句就有些敏感过头了。”她有些窘迫,脸颊微微发红。
“没怪你。”
季瑞清看着还直直地沉浸在喜悦中的女孩,心中也为她感到骄傲。
“走吧,该回家了。”
整栋房子里所有的灯火都已熄灭,纪律跟在季瑞清的身后。每走一步,感应灯闻声而亮,如天上的繁星般倾洒而下,指引方向。
在昏暗中,纪律细细地打量他的背影。
身高腿长,腰窄肩宽,整个人修长挺拔,精瘦的美感中又充斥着力量,像是蛰伏于草原的猎豹。
纪律忽然又想起了上次不小心瞄到的那一片光洁的皮肤,真想再替他解开两个纽扣。
被自己荒诞的想法吓了一跳,脚步也是一个踉跄,险些撞在他身上。季瑞清听到动静没回头,却刻意放慢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