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根琴弦
季瑞清驾车驶离,在几个转弯之后停下。
只有满足独栋和自带花园两个条件,才能被称得上是洋房。
这一片的花园洋房与刚才那处有着显著区别。
刚才的洋房大多毗邻马路,现代建筑风格明显,时髦中透露着精致。而这片的花园洋房均属于西班牙式风格建筑,房与房之间距离感更强,隐私性更好。就拿眼前的这一幢来说,房屋结构是一幢浅黄色拉毛墙面船型的三层西式楼房,屋瓦温热,优雅经典,楼后是占地半亩的花园,植有苍松翠柏,浓荫蔽日,还有香妃竹、白玉兰等,东南隅建茅亭,环境清幽不失浪漫,让人有大隐于市的错觉。
季瑞清推开大门,换了拖鞋,洗了手,随后信步走到黑色的真皮沙发旁,将公文包放在茶几上,拿了报纸坐下来阅读。
身侧拱形落地窗外的落日映在他的半边脸上,衬得他轮廓分明,五官更是深邃立体。伴着翻阅的动作,手上的掌骨起伏分明。
张柳琴正在厨房准备晚餐,听到季瑞清回来的动静,立马急急忙忙地跑出来,“先生,您回来了。晚餐已经差不多了,我一会就把您母亲那份送去。”
季瑞清抬眸礼节性地笑了笑,说:“多谢。今天我自己去吧,麻烦你把我的那份一起打包,忙完了就赶紧回家吧。”
张柳琴自然是求之不得,连连道谢。
不到六点,张柳琴就离开了花园洋房,因为时间还早,她慢慢悠悠地赶往下一户人家。半年前,由于原本在这工作的阿姨身体不好便将这份差事转交给了她。在别人看来,这是一份极好的差事,只需周中下午前往打扫卫生、准备晚餐,单是这样几小时就比别人干一天的活拿得钱更多。更何况这个点屋子的主人一般不在家,意味着她有更多的自由。
不过,美则美矣,张柳琴还是觉得这位先生少了点人情味。每次和他交流,都有一股无形的疏离感在压迫着自己,那双漂亮的桃花眼看似在笑实则毫无笑意,相比起来,还是屋主的母亲更容易相处。不过想想自己所得到的优厚待遇,张柳琴又觉得这些都不值一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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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瑞清提着饭菜来到另一处住所时,家中无人,冷冷清清,一片寂静。他也不着急,驻足在客厅里的书柜前,随意翻看。
不过一会,便听到了门外钥匙开锁的声音。
“你怎么来了?”林良音眼中是一闪而逝的复杂情绪。她抬起手想要碰碰季瑞清的衣袖,却要在将触及时缩了回去。
她岔开话题,向他解释说:“隔壁阿姨上周来发了家中小朋友满月的喜糖,我今天顺道去看看。这小孩又嫩又乖,见人就笑,叫人喜欢的不得了。”
嘴上说着喜欢,可话语间却没有丝毫喜意,就像是汇报工作那般,一板一眼。
季瑞清微笑着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言辞之前,两人语气平缓冷然,客气疏离,如若不是两人过分相似的面庞,说是陌生人也不为过了。
“对了,你在杨老师这也工作了不少时间,但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当初的事····算了,不提也罢,只是你真要一辈子呆在那个小地方?”斟酌再三,林良音还是开了口。
“不着急,顺其自然吧。”季瑞清淡淡地回应。
其实,不仅是母亲林良音、好友叶嘉修对自己这么劝谏,几乎所有与他相熟之人都曾委婉恳切地提过此事。
只是,季瑞清深知,破碎的梦想并不会如纪律说的那般珍贵,相反,不过是空花阳焰罢了。
热过饭菜,在木质长桌的两侧,季瑞清与母亲相对而坐。两人都有食不言寝不语的习惯,一顿饭下来是安安静静。
饭后,林良音抢先一步去洗碗,嘱咐季瑞清收拾餐桌。季瑞清看着在水槽边弯腰洗碗的母亲,意识忽然就被晚风吹散,恍惚间回到了多年前的盛夏。那时父亲还在,晚餐过后母亲会去琴房练琴,至于洗碗收拾家务的的人自然是他和父亲了。
婉转悠扬的音乐声,细碎低切的翻阅声,淅淅沥沥的流水声,囊括了他记忆中大半的时光。
林良音是八九十年代响彻大江南北的古典吉他演奏家,她既会弹奏又能作曲,且生得一副姣好的面容,家境优越,是名副其实的高岭之花。那时,她时常出国巡演,和最出色的演奏家互相切磋,交流经验,见识颇广。
至于他的父亲季远鸿,是一名救死扶伤的医生,为人义气,行事磊落。
看似毫不相关的两条人生轨迹就这么渐渐交织在一起。
儿时,他不明白浪漫优雅的母亲为什么会选择毫无情调可言的父亲。
后来,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季瑞清开始明白这份感情。母亲热爱生活,崇尚自由,和当时那些传统的女性在某些观念上有很大的差异。她绝不会因为家庭而放弃事业放弃自己的梦想。父亲虽不善言辞,却能在性格上与她互补,并能及时照顾到母亲的情绪感受。最重要的是,他从不以家庭为由来束缚捆绑林良音,而是在最大程度上支持她的理想。
可以说,那时的季瑞清是所有小朋友的羡慕对象,母亲知性优雅,父亲英俊善良,一家人将日子过得和和美美。就连季瑞清自己都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小孩。
思绪渐渐回笼,他微微勾起的嘴角和浮现出笑意的面孔逐渐黯淡下去,半晌,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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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的天空格外黑暗,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目光所及是厚重的云层。
深灰暗淡的天色,照得前路泥泞无光,回家之路变得格外漫长。季瑞清的身后仿佛笼罩着薄雾,叫人看不清楚他的身影,似乎一阵风来,就会不见踪影。
回到小区,鬼使神差般,他没有选择往常的道路,而是绕了远路,最终停留在那幢灯火通明的小房子前。
隔着一段距离,季瑞清还是能听到里面传来的音乐声,能看到在落地窗前来回穿梭的身影,那一刻他几乎想象出了纪律正待在某个房间里,与身边人闹成一团的场景。
远处的闪光灯打在了鸦青色的石板路上,骑着电动车的外卖员渐行渐近。他看到了不远处的季瑞清,向他询问这里是不是9号楼,季瑞清点头答是。
房屋的大门被打开,露出几个年轻的面孔,他们从外卖员手中接过几个巨大的餐盒。其中一个女孩似乎看到了藏在阴影中的季瑞清,露出了慌乱惊恐的神情,估计是将他误认作什么居心不良的强盗劫匪了。
季瑞清面无表情地转身,快步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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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璐回到室内,还有些惊魂未定,一把抱住坐在沙发上盯着手机屏幕发呆的纪律,添油加醋般地讲了刚才站在门外的那个奇怪男人,末了还不忘补充上几句,那人看着身高腿长,混身散发着阴冷的气息,模糊间瞄到了脸,却是出乎意料的帅气。
纪律回过神来,神色淡淡,睨了一眼林璐,戳了一下她的脑袋,“要真是坏人你还会这么盯着人家看?擦擦你的口水吧。”
林璐意识到自己的面部表情可能有些过于丰富了,别过头去轻咳一声,转过头来,只见纪律又一瞬不瞬地盯着手机屏幕,仿佛被什么东西勾了魂。
悄悄将脑袋凑过去,就见画面停留在微信好友打招呼的内容上。
“你在看什么!”冷不丁出声,将纪律吓得浑身一颤。
可疑的红晕在脸上蔓延开来,眼里也染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雾,纪律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
“这位是?”
纪律将手机推给林璐,示意她自己翻看,只说这位是自己兴趣班的吉他老师。
过了一会,林璐将手机交还给纪律,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眼睛,“你的这位老师的生活看着好单调,十条朋友圈里面九条都是和吉他有关的。”
“那么,你觉得他单身吗?”纪律将一双月牙眼睁得老大,似是怕被误解什么,不忘补上一句,“我就是随便问问。”
林璐没有注意到纪律这副有所遮掩的模样,心思全然放在了手机上。
“应该没有,你看他的头像也好,朋友圈也好,丝毫没有出现过其他人的痕迹。如果有,总都能看出一些端倪的。”
听到这,纪律悬心微放,思绪渐静。但恍然间她又觉得纳闷,自己何必要对他的感情生活如此上心呢。
她一时间竟想不出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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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咚。”
屋里的人儿吵吵嚷嚷,丝毫没有注意到这边的动静。纪律和林璐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伸出手,纪律出剪刀,林璐出石头,纪律顽皮地叹了口气,起身前去开门。
见到来人时,两人皆是一愣。
屋外的男孩身着t恤长裤,背了个简单的双肩包,鸭舌帽压得很低,只能看见略显削瘦的面颊和两侧淡淡的酒窝。
即便如此,纪律还是一眼认出了他。
男孩随手摘下了帽子,微微屈膝,和纪律平视,一双澄澈明亮的眼睛就这么笑意盈盈地看着她,也不说话。
“好久不见。”纪律率先打破沉默。
顾其臻听到这话,笑容更深了几分,衬得整个人愈发明朗,“好久不见,我还以为你不记得我了。”
怎么会不记得。
纪律抿了抿嘴,客气地笑了一下,“进来吧,大家都到齐了。”
说罢,转身便要离开。
似察觉到她的意图,顾其臻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将她带到身侧,整个身子挡住了她的去路。纪律吃痛,轻轻地嘶了一声,未等她挣脱桎梏,顾其臻就率先松开了手,随后又轻柔地拉起她那只刚刚被自己抓过的手,拇指慢慢地摩擦着她那截纤瘦的腕骨,像是在对待什么奇珍异宝。
“对不起。我一时着急,你可以带我去洗手间吗,这房子太大我怕迷路。”顾其臻用一副委屈巴巴的神情望着她,仿佛她才是那个做错了事的人,
“走吧。”纪律将手抽了回来,错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