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缘·难寻
云辇的轻帘打起,稳坐其中的神女缓步走出。
她抬起左脚,向前跨了一步,脚下瞬时生出一团轻巧的红云,稳稳地托着她下落。右脚再一迈,便稳稳地踩在甬道地面。
她绾着精巧的朝云髻,每一丝发都梳得平整,金色的步摇轻轻晃,流转的光华刺人眼。
艳丽繁复的红衣上精绣的花纹,迤逦婉转地蔓延而下,随着广阔的裙摆散漫开来,让她犹如亭亭遥立的一束花枝。
而她面目比衣着更盛。
修长大气的远山眉下,是一双线条十分流畅的眼睛,眼波潋滟,内收外翘,眼尾飞扬,很是一副艳丽婉转的眉眼。
挺拔的鼻梁之下,红唇唇线饱满,宛如花瓣般绝色。
可偏偏她眼神却深若寒潭,唇边亦不生分毫笑意,大有外放的华然艳色,却又收于三分清肃冷意,平添贵气。
受世人供奉长成的彤华神女,就是这样明艳出奇却又冰凉漠然的美人。
她入内走来,根本就没往这边看过一眼,可云瞻看到她面目,一瞬怔然。
人间相见时,早是生死相杀、你死我活的场面,多少恩怨倏忽眼前过。
如今此刻,一个是天生神女,一个是飞升新贵,两下无言,一语难发。
“小七。”
他有些艰难地开口。
神女听见了,却没有转头。
云瞻清楚地看见,她深而空的眼神里,是日光初盛融化冰雪的凉,叫人不寒而栗,望之即畏。
神明眼中无生死,前缘前因都如尘。
身侧使官偏头过来,低声喝道:“噤声!”
而彤华已走进使官殿去了。
众人纷纷起身,使官原还想斥云瞻一句,被紫毫笑着岔过去了。反倒是云瞻先冷静下来,给使官行了一礼。
“方才面见神女,一时激动,失礼了。”
使官盯着他,问:“你方才说的什么?谁是小七?”
紫毫在一旁看着这剑拔弩张的情形,连忙出来打圆场:“是小奇,小奇大人。我方才同他闲聊,说彤华主养了个灵宠,名唤小奇。方才小奇大人不是在彤华主肩上嘛,他是瞧见小奇大人了。”
那使官将信将疑瞥了云瞻一眼。
云瞻哪里知道什么小奇,又哪里注意到彤华肩上有什么东西,但此刻也是顺着紫毫的话说:“确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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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重天通文殿是个清闲的地方,云瞻自打来了这里,根本无事可做。
七重天的仙人们,听闻他是彤华君送到天庭的,还颇有几分兴趣,仔细一看原是个借杀飞升的凡人,便纷纷避开,要么闭关修炼,要么炼丹炼药,竟无一人理会云瞻。
云瞻倒不在乎这个。
他始终记着紫毫没说完的那句话。
段玉楼最后离世的消息,和彤华那一张冷漠又美丽的脸,交替在他脑海中晃。
他有心去查此事。
可即便通文殿书册典籍繁多,翻了三日,也没翻到一个与凡间有关的字眼。
第四日,那个在香炉边打盹的小仙童终于醒了。
他坐起来揉揉眼,正打算站起来,面前就落下一道影子——一个配着剑的陌生文官落在自己面前。
“你你你——进殿者不可佩剑!你是何人,如此大胆?”
仙童吓得一屁股坐回去了。
云瞻笑了笑,蹲在他面前:“在下云瞻,三日前便来了此处,是新来的仙官。小童在此处睡得香甜,才不认识我。”
仙童眨了眨眼,这才反应过来,挪到一边去,站起来两下跑到门口,抬头对檐上的灵鸟问了句:“他什么时候来的?”
灵鸟叽叽喳喳答了,仙童才摸着头回来,行了一礼道:“实在不好意思,叫大人久等了。”
云瞻笑了笑,没责备这仙童,只问道:“我想看一看记载凡间事记的书册,你可知道在哪儿吗?”
仙童眨眨眼,问:“大人是从凡间来的?”
“是。”
仙童哇了一声:“小仙长了三百多岁了,还是头一次见飞升上来的凡人,大人好厉害。”
云瞻轻咳了咳,仙童立刻反应过来,道:“天上的神仙都是很讨厌凡人的,怎么会记录人间的事情?莫说是通文殿了,就是去了上天庭,也没这些东西。”
云瞻想起那些避他不及的仙人,问:“这是何故?”
仙童身体轻飘飘地围着书架飞了一圈回来,将抽下来的书册哗啦啦展开给云瞻,上面洋洋洒洒的文字浮动变化,转成了一幕又一幕画面。
时间最初,有六位创世神诞生于混沌之间,使灵气运转流通,开辟世界。他们创造了侍神者,侍神者又繁衍出人类。
神心恒常,故时为无爱纪。但人类无法运转灵力,便有生老病死,便生七情六欲,无爱纪因此消亡。
人有苦痛,世界便有污秽。创世神结境封印之后没有好转,却也不忍消除人类,只得一同飞升新境,再辟乐土。
侍神者却自认被其抛弃,生出恶念,暗下毒手,害得创世诸神集体陨落。
封印消散,晦恶充世,二代神修行也受到影响。父神之双子兵戈相见,长子成了这世上第一个魔神,凝结浊气下沉地界;次子称天帝,收拢清气升至云上。
清浊浮沉,三界始分。
二代神因此分为两派,争战不休。战后神魔凋敝,灵气衰竭,世间再少天生神,而侍神者却在战时渔翁得利,汲取神陨之灵,迅速占领了漠西灵地。
二界神魔此时发觉侍神者罪行,大怒之下将漠西劈落中界,降下惩罚,一同摒弃,再不过问。
云瞻终于明白了那些仙官避他的原因。
只是——
“我自人间而来,凡人依旧虔诚供奉神仙。神仙又为何执著旧事,不肯原谅?”
仙童睁大了眼睛,压低了声音道:“他们哪里供奉的是天庭!他们供奉的是定世洲!大人莫要再说这些话了。”
云瞻敏锐地察觉到天庭对定世洲的忌惮。
他试探道:“定世洲内的希灵氏,也是神族。”
谁知仙童慌忙摆手,还在唇前立起一根手指嘘了一声:“大人既来了天庭,便莫再提定世洲了。希灵氏虽为神族,却因监管三界往来平衡,自辟于三界之外,根本不归帝君所管。”
仙童显见得面色紧张,十分忌惮:“尤其是如今那位彤华神君,本就权势滔天,又仗着自己是天生神女、创世神后裔,在天界横行无忌,早就被上天庭看不惯了。大人若提定世洲,岂不是给自己使绊子吗?”
云瞻脸色慢慢沉下来。
“无往不利”,紫毫那句话,他可算是知道什么意思了。
仙童见他沉默,以为他伤心于自己凡人的身份,和经由定世洲受封的经历,连忙找补。
“不过我想,大人虽是凡人,但既有飞升之能,必有特殊之处。我不会讨厌大人的!”
云瞻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想自己若要详查段玉楼死因,到底还是得设法回定世洲去。
或者,再见得彤华一次。
他安静地思忖。
仙童看着他,想起了别殿仙官私下议论自家主事仙官的话。
他们说此子到天庭来,初时对人间舍不得,不舍得,一重天边境徘徊几十年,也就不会再看了,可笑至极。
小仙童觉得自己看到了第二个主事仙官。
他迅速地共情了。
他一把拉住云瞻,低声道:“大人莫急,我们主事仙官有办法的,我们去找他。”
他拉着云瞻出门,再问灵鸟:“我们大人哪里去了?”
灵鸟叽喳几句,仙童便拉着云瞻去寻,一边走一边嘟囔:“又喝酒,八成又醉了。”
云瞻茫然不已地跟着仙童转了一圈,还没找到人,先看到两个守境的天兵向他们走来,把拖着的那人往他们面前一扔。
“你来得正好——你家大人喝醉了,从七重天摔下去,掉在一重天的栏杆上,差点翻下去。这厢给你送回来,你千万看好。”
仙童一个人自然拖不住,云瞻伸手扶了一把,把人扛在了自己肩上,和仙童一起回去。
云瞻问:“这不是头回了?”
仙童抱怨道:“喝醉不是头回了,掉下去倒是头一回。那云海边境何等危险,万一掉进去,只怕要粉身碎骨。”
他推开通文殿后一间房门,道:“大人把他扔进来就行,等他酒醒了,自己会收拾自己。”
云瞻到底还是把这仙人放在了床上,转身离开时,看到窗前一个器物,上面搭着的丝布滑了下来,露出里面的一个角。
仙童也看见了:“我们大人以前也是在人间修炼,飞升时被彤华神君亲点上来,原本要封入中天庭做上仙。谁知他日日醉酒,屡次犯禁被罚,彤华神君也不管他,便一贬再贬,最后落到七重天来了。那个观世镜,是他从前自定世洲拿来的。大人若是挂念故人,等我们大人醒了,叫他帮忙开观世镜,看一眼也好。”
云瞻不是只为看一眼。
但他还是说:“谢谢小童了。”
他在屋舍里坐等了整日,才等到这仙人迷迷糊糊地起身,眯着眼睛看他,迟钝地发问道:“你是谁?”
云瞻道:“你昨日摔到了一重天边境,我与小童带你回来的。”
仙人哦了一声:“那你怎么还不走?”
云瞻没答话,转过头不再看他。
仙人见他对面便是观世镜,便懂了大半。
他将自己的脸搓了一把,下榻使了个清洁术法,这才懒洋洋走过来,对着观世镜一个响指,道:“看罢。”
迷雾散去,镜中是苍北白雪皑皑的仙居山脉。
云瞻伸手对着镜面向上一划,画面南下,最后停在了中原卫宫。
昔日富丽宫殿,如今已是一片焦土。火海燃尽,烽烟未散。有几个兵士守着宫门,却再无人居于其内。
他再向卫宫之外寻找。
他侍奉的新君已经拿下了卫都,正与其部下臣工讨论要事。
他再退,卫都百里之外,是青冥山。
山上那些灵障早已损坏,此刻看去,不过是一座再普通不过的荒山。
他是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仙人瞧着云瞻,心里觉得好笑,这样挂念不下的样子,和他当初也没什么两样。
仙人看了看观世镜,又看他,琢磨道:“莫非你就是那个借杀飞升的将军?”
云瞻瞥了他一眼:“你喝得烂醉,消息倒知道不少。”
仙人大笑,却不作答,只言其他:“这不是巧了吗?我当年也是自苍洲飞升天庭,也是经璇玑宫引荐。这面观世镜,还是我问彤华君讨的。你见过彤华君吗?”
云瞻不欲多说,只指着观世镜上的裂纹,嗤道:“就这么一面破镜子?”
这观世镜里景象一片模糊,他翻了一遍,也没看出什么来。
仙人倒是得意洋洋:“整个下天庭,就这么一面观世镜。裂成几半,模糊一些,不算毛病。”
他摆摆手,又去一边取酒。
两人就此沉默下来,一个喝酒,一个观世。
过了许久,仙人看着观世镜问他:“你看了这么久,找到要找的人了吗?”
云瞻默了半晌,道:“没有。”
无论是亲友,还是仇敌,都早在他之前死于乱世。
他反问仙人:“你留着这破镜子,是为了看谁?”
仙人灌了一大口酒,拍了拍他的肩:“前尘已死,追忆无用啊——”
云瞻沉默,心中却抵触。
追忆若无用,那逝者如斯,便是真的过去。
可他活着。
他活一天,都不可如此。
他往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常来此处看人间。
时光匆匆,卫朝殁,大昭兴,国朝又盛三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