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相煎何太急
城楼之上，房檐一角，隐约看到有一人影坐于高处，吹着冷风，俯瞰皇城。
不知从何时起，每当心烦意乱之时，秦弈喜好坐在高处，在归途城是这样，在鹰隼城是这样，如今一番周折好不容易到了永兴皇城，结果还是这样。本以为烦心事会少一些，可没想到那所谓的宿命依旧是如影随形。
“蛇头模样，蛇头模样。”
秦弈嘴里不断重复着这一晚田勇所说的那白衣剑士的特征，一番本不愿再想起的记忆又重新出现在脑海之中。距离那次战斗已经过去了五年之久，这五年，秦弈长了年纪，变了样貌，学了武艺，本以为只要自己不再去想，不再去追究，那个人就会彻底在记忆中死去。
可如今，宿命的牵扯又一次让秦弈遇见自己最大的心魔，那个逼得自己师父出手冰封一座城的高手，那个自己师父名义上的师弟，皓月司的翠玉蛇使——鸦羽，竟然还活着！
本以为归途城一战，鸦羽即便不死也是重伤，没有个十年八年的静心修养根本恢复不到巅峰状态。可据田勇所描述的白衣剑士，那体态样貌，那行事作风还有那标志性的蛇头剑柄，即便秦弈多么不敢相信，事实就摆在眼前，鸦羽活了，还活的非常好。
“怎么办？”秦弈自己问着自己，努力平复自身对复仇的渴望，劝自己冷静下来。
“田勇他们所查之事，没想到皓月司也有插手调查，看来此事确实非同小可。鸦羽现在就在皇城跟下，要怎样才能复仇？
直接提剑冲去？无异于飞蛾扑火；请求大师父出手？会牵扯到云梦寺众人；”思来想去，无论哪一条路都是死路一条。
“可难道就这么放那鸦羽离去么，天高地远，下一次再见到谈何容易？师父啊师父，若是现在你在徒儿身边该有多好。”
想到这里，秦弈长叹一口气，转身向那登峰楼走去，却全然没有察觉在自己身后，一道身影如影随形。
一夜无话之后，众人尚未休整完毕，那下一场较量接踵而至。
演武场内，江湖武人们再次集结在这里，等待着那曹宦大总管的登台，待那大太监徐徐走向场中央后，拿出签筒，再次摇晃起来。
不多时分，一道竹签自筒中飞出，紧接着有一道竹签相继飞出，大太监拿起这两只竹签后，表情没有太大变化，相反倒是生出一份玩味的笑意。
“下一场，云梦寺福运对阵”
“大须弥寺释尘！”
此话一出，云梦寺一众师兄弟也是为之心头一颤，该来的到底还是来了，只是任谁也没想到会来的如此之快，佛门之争，竟在这小小的常胜台上即将上演。
福运和尚，云梦寺青年一代中的翘楚，如同那剑阁的法无禁一般，自幼便受到关注，修行也足够刻苦，年纪轻轻便已经能够摸到天阶的门槛。
在那小小的云梦寺内，福运不但是天才，更可谓是集万千关注于己身。但这一切都在那个名叫秦弈的记名弟子出现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转变，那场讲经台的比武，秦弈召唤来的恐怖天雷，吓得福运挪不动腿脚。
有生以来福运第一次感到死亡离自己那么近，若不是最后还是慧法及时出现，替他挡住天雷，恐怕被称为天才的福运早已死在秦弈的天雷之下。
从那一天后，寺内的师兄弟看向福运的眼神发生了改变，虽然仍是一如既往的尊重与敬畏，可福运能感觉到那眼神中多出了些许嘲笑和戏谑。
福运不想死，尤其不想死在秦弈的手上。他认为自己天资聪慧，修行刻苦，输给秦弈，并不是自己实力不济，而是云梦寺的功法不够完美，不够契合自身。
所以，当永兴武典的消息传到云梦寺后，他是第一个毛遂自荐向方丈提出参典的和尚，因为他太渴望能够在那皓月楼内寻找到一份契合自己的功法，好让自己有能力向那秦弈报那天雷之仇，却全然忘了自己身为佛门中人，早已犯了贪戒。
当福运在场下听到那大太监呼喊自己的名字时，他知道属于自己的机会终于来了，无论对手是何人，无论对手水平如何，研习什么功法，福运都有信心凭借自己手中的伏魔棍去击倒对方。
福运单手持棍，大踏步走向常胜台一侧站定，而看台的另一侧，徐徐走来一位蓝衣僧人，那僧人壮如蛮牛，宽厚的手掌中持有一根亮银短棍，面无表情，昂首挺胸走到福运对侧，站定之后便不再说话。
福运看向对面的僧人，又想起慧能师父所描述的那大须弥寺的所作所为，手中不禁又一次握紧伏魔棍，这一场是为云梦寺正名也好，为天下佛门中人出气也罢，福运不能输，也不想输。
“云梦寺福运请大师赐教！”
出人意料的是那对面的和尚在听到福运自报家门后。竟将手中的短棍扔在了地上，那短棍在接触地面的瞬间发出轰隆一声，随即地面出现一个不大不小的深坑。足以见得那和尚手中兵刃的沉重。
“释尘，大须弥寺，打你不需要兵刃！”那皇城寺庙的和尚这次竟主动开口，惜字如金般的说了一句话后，便不再言语。
福运也深知那大须弥寺的高深手段，便不再轻敌，直接提着长棍冲了过去，一招横扫千军向着那释尘和尚腰间挥去，释尘见状，伸出左手，运起功法，仅用单手便握住了那袭来的长棍！那长棍带出的浑厚气势撞向那场边的气墙，发出轰轰地响声。
福运也是眼神一愣，本想着释尘就算强横，这蓄力一棍他就算不躲，至少也应该用其他招式格挡一下，没想到竟是直接用手掌接住了伏魔棍的威势。
而此时的福运发现自己的伏魔棍被释尘握住之后，竟不听自己使唤，无论如何用力，那长棍宛如被钉在了释尘手中一样，一动不动。
“坏了，坏了，福运碰上对手了！”慧能和尚在场外焦急地看着局势。
“怎么了大师父？”
“本没想到这么快就和大须弥寺的和尚对上，佛门秘学典籍颇为复杂，那福运练的是最强硬的金刚体魄，也是修行最苦最艰难的一门。
那对面的和尚若是修行的是其他别的什么功法，其实福运都还有一战之力，就怕”
“就怕什么？”
“就怕那释尘和尚练的也是强横的淬体功法，二者相争宛如那针尖对麦芒，不打出个你死我活看不出胜负啊。”
常胜台这边见一击不成，不得已，福运松开握棍的双手，急走两步拉近与释尘的距离，双掌变拳向释尘脸上挥出，逼迫释尘用手格挡，放开持棍的手。
然而，令福运再次意外的是，自己挥出去的铁拳，在距离释尘脸上不到二寸的距离时，竟被另一只手握住，动弹不得。
“你，太弱。”惜字如金的释尘竟再次说出嘲讽之语后，迅速抬腿踢向福运的小腹，这一脚速度之快，力道之猛，带起一阵呼啸声音。
福运赶忙将双手收回置于胸前，用力向下做千斤坠姿态，抵挡释尘踢过来的这一脚。虽然早就对这一脚的力道有了预估，可福运仍是没想到这简单的蹬腿竟将他踢翻在地。
释尘看向那倒在地上的福运和尚，眼神中没有一丝一毫的波动，再次将手中长棍丢给福运，缓缓说道：
“起来，再战！”
福运缓缓站起身来，捡起地上的长棍，不同的是这一次，福运嘴角中渗出丝丝鲜血。想来是方才那一脚的威能虽然被化解大半，但仍是伤到福运半分。
“是小僧低估大师的实力了，接下来小僧不会再留手，会让大师拿起你的兵刃的。”
福运一把抹去嘴角鲜血，长棍在胸前挥舞一周后，向着对面的释尘和尚刺去，在接近释尘面前之时，一招镇魔棍法用出，长棍对着空中连戳数次，分别向释尘的面门，心口，小腹等致命位置点去。
此时的释尘和尚见这招来势汹汹，不再原地不动任福运攻来，而是翻身躲过袭来的三棍，刚要起身以双拳迎战时，就看见刚刚距离自己上有一段距离的福运，这会儿竟来到了自己面前。福运左拳右拳同时挥出，向着那无处可躲的释尘的太阳穴攻来。
在福运的拳头即将打中释尘的瞬间，只听见“铛”的一声，那被释尘丢在地面的短棍出现在释尘手中，替他挡住了这致命的一拳。
“大师，小僧这招尚可？”福运微微一笑，看向那曾夸下海口，打自己不需兵刃的释尘和尚。
释尘和尚仍旧是一言不发，双手握住短棍，左右反向用力一拧，短棍在中间断开，露出一截锁链。
“你，继续。”又是简短的几个字，不过这一次释尘不但拿起短棍，那兵刃形态发生变化，竟是那少有人用的双节棍。
这一次，不再是福运的单方面进攻，释尘和尚慢慢旋转手中双节棍，那沉重笨拙的短棍竟被舞出声响，随后向着福运丢了出去，福运抄起长棍进行格挡。就在这时，原地不动的释尘突然奔来，一拳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结结实实地砸在福运的左脸上。
福运被这一击打的整个人倒飞出去，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大师父！福运！福运倒了！”
“莫慌莫慌，福运不会这么轻易被打倒的。”
场上，福运再次挣扎的爬了起来，本以为那承受重击的左脸会鲜血淋漓，却没想到此时福运的左脸非但没有伤口，反而是金光流转，金光由左脸蔓延至全身，最后传导至长棍之上，整个人的气势较方才也有了较大变化。
秦弈看到此处，再次瞪大了双眼，他还记得在云梦寺的那次比拼，他被福运的金刚体魄折磨的死去活来。
见福运身上逐渐有金光流转，释尘先是一愣，随后竟然轻蔑一笑。
“再战！”
说罢，释尘挥舞双节棍直面迎接福运抡起的伏魔棍，碰撞瞬间竟“铛铛”的金属碰撞声音，福运眼神一愣，看向释尘说道：
“你修行的也是金刚体魄？”
释尘和尚收回短棍，看向福运，缓缓说道：
“你一试便知！”
随后，二人再次战在一起，场上两位高僧，你一拳我一脚，并没有拳拳到肉的声响，反而发出犹如撞钟般声音，看的场下观众阵阵惊呼。
没有复杂的招式变化，没有高深的功法交手，场上二人好似街道上的地痞流氓一般互殴，目的就是看谁能够先一步打破对方的不败金身。
终于，在释尘挥出一拳打向福运的面门时，那钟鸣过后，福运的脸上虽仍有金光熠熠，但已隐约能够看到在那金光之上，有丝丝裂痕出现。而反观释尘，身上金光不仅没有减弱，相较之前更为浓厚。
福运没想到自己首战就会遇到如此强悍的对手，也没想到会遇见与自己功法如此相似的对手，看着对面的释尘和尚，福运好像看到自己，那个自己无比渴望成为的自己。
思绪到此，福运狠狠咬牙，双手合十，气势再次拔升。这一次，就连对面的释尘和尚也瞪大眼睛看向福运，期待着他下一步动作。
此时的福运身上金光飞速流转，自周身向头顶聚起，身后隐约出现一尊模糊影像，看不出长相如何，但依稀能够辨认出佛门中人模样。
随着佛门金光不断聚集，福运身后巨像身影愈发清晰，那巨像头顶戒疤，身披袈裟，成慈悲相，竟是那佛门金刚亲临。
这一招的出现，也让云梦寺和大须弥寺的一众僧人双手合十，一齐看向那由福运施展的“金刚真身！”
那巨像形象愈发清晰，福运再也压制不住胸中的气血翻涌，直接一口鲜血喷洒在常胜台上。
“哎呀，福运这小子心性太过要强，这招金刚真身分明还未大成，以他现在的实力尚不能完全驾驭，竟为了给云梦寺争脸，拼到这副田地。”
“大师父，我看福运也未必只是为了云梦寺，我与他交过手，能大致了解他脑中如何思考。福运心性要强不假，可在我看来，那份要强过于偏执，有时为了达到某种目的，甚至会触犯佛门戒律清规。
我虽是半路出家，但好歹在世间行乞十年，他人冷眼旁观或是非议纷纷，我至少还能以平常心论处。而福运不同，他自幼便被视作寺内天才，不说同阶无敌，至少也是万中无一。
而此次首战，便如此出师不利，若最后他拼尽全力能打败那释尘和尚还好，若是被那释尘以同种功法击败，我不敢想以福运那执拗性格会做出什么事情。”秦弈看着场上奇招尽出却仍不能伤到对手一星半点的福运和尚，心中也止不住的担忧。
“希望福运经历这次之后，能以平常心对待吧。”慧能听了秦弈的说法后，也是无处反驳，只能暗自为场上的福运祈祷。
常胜台上，福运背后的金刚巨像已然成型，福运缓缓睁开眼，那巨像也睁开双眼，发出璀璨金光。
“此乃小僧最后一招，金刚真身，希望能让大师上眼！”
随后，那巨像一掌推出，带着无上威势向着释尘和尚推去，而释尘此时不躲不闪，见那金刚手掌向自己袭来。
释尘闭上双眼，气机陡然拔升至巅峰，再度开眼时，那金刚掌已奔至眼前。出人意料的是，释尘和尚也伸出手掌，仅仅是一瞬间，在释尘背后出现一尊比福运凝成的金刚真身，还要更为高大的罗汉法相。
罗汉法相伸出一拳，结结实实地打在那金刚推出的手掌之上，强大的冲击力卷席着场地，直接冲破了先前布置的气墙，冲向场外的观众，让人睁不开双眼。
待那冲击力略有减弱之后，人们再次看向常胜台，只见那台上罗汉法相熠熠生辉，而对面的金刚真身则是摇摇欲坠，最后慢慢消失在半空之中。
“噗”的一声，又是一口鲜血喷出，福运的气息紊乱，靠着手中那根伏魔棍，强撑着不倒下。释尘和尚见福运已经是强弩之末，便也收起罗汉法相，对着福运说道：
“你很强，功法，不强。我的，罗汉金身。你的，金刚体魄。就差这些。”
说完这些话，释尘不再搭理福运，而是整理僧袍，转身准备走下常胜台。
“不准走！我我还能打！”福运大口喘着粗气，向着对面的释尘咆哮着。
“再打，你，必死！”释尘依旧是能少说一个字就少说一个字。
“死了也要打！”福运举起伏魔棍，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向着释尘跑去。
释尘甚至并未转头，而是右手旋转双节棍，自背后一记挥击，打在福运的长棍上，长棍应声断成两节。随后，释尘将双节棍旋成一体，一击狠狠打在福运肩头，福运当即倒飞出去，倒在地上。
在所有人以为福运已经不能再战，甚至连大太监曹宦都已经打算上台宣布结果之时，福运手持断棍再次站了起来，此时的福运已经是鼻青脸肿，鲜血淋漓，宛如地狱恶鬼一般狰狞。
“不能输！绝对不能输！还能打，还能打！我是云梦寺的第一，是寺内的希望，不能倒！还要还要向秦弈复仇！”福运心里想着，步履蹒跚地一步一步向释尘走去，释尘此时想来是被福运一次又一次招惹有些心烦了。
释尘回过头去，看向那始终不认输的福运，眼中突然杀机暴涨，一改方才超脱物外状态。短棍之上金光聚集，呈现锋利匕首形状，准备一举了结了这烦人的和尚。
福运走到释尘面前后，大喝一声向前扑去，释尘也不再仁慈，短棍上锋锐金光向着福运喉咙刺去。就在这时，场下一道金光出现，将福运包裹在内，随后那场下金光用力一拽，拉着福运回到台下。
“阿弥陀佛，是小寺教导弟子不周，这场比试，云梦寺认输了，还望大师高抬贵手。”慧能此时也赶忙打着圆场，希望那大太监和大须弥寺的僧人不要介意自己这次悍然出手。
事发危机，若不是方才释尘和福运的招式打破了那隔绝气墙，给了慧能出手的机会。不然，此时的福运怕是早已经是尸体一具。震撼之余，慧能也看向大须弥寺的一众僧人，若是寻常武人与福运对峙，动了杀机还有情可原。
可慧能没想到的是大须弥寺的弟子竟敢有那杀人之心，看来这些年大须弥寺背地里干了不少见不得人的事情，连动手杀人都能做的这般光明磊落，真不愧是皇室信奉的大门宗教。
慧能的简短话语，既承认了云梦寺的管教无方，又直接表明了认输的态度。那释尘和尚的火气一下子消了不少，默默地看向慧能两眼后，不再说话，转身走下了台。
大太监曹宦见这边已没有什么悬念，直接走上台后宣布：
“本轮比试，胜者大须弥寺释尘大师！”
经历了前两场的比试，所有人都期待着第三场仍会有什么意想不到的情况出现。然而，佛门之争就是这般朴实无华，双方互相比拼拳脚，比拼棍法，甚至到最后连功法都那般相似。要说这场打斗是否精彩，确实也非常精彩，只是看客们总觉得缺点什么。
这一边的福运被慧能救下后，便被云梦寺众人带回了登封楼养伤。可能是自幼修行金刚体魄，虽然福运受了那么重的伤，也不过一晚的时间就醒了过来，见到围在他身边的一众师兄弟，福运一言不发。
而是跟慧能师父道了个歉，说自己没给云梦寺挣到脸面，愧对师父师叔的养育之恩。随后，说自己心情不好，出去散散心，也没管慧能同意与否，便走出了登封楼。
不多时，福运走至一处竹林深处，心性要强的他看向那翠绿竹林，都说竹子要强，宁折不弯。可自己就算这般要强，也依旧没能击败那记名弟子秦弈，也依旧没能击败那释尘和尚。
想到此处，福运的眼泪终于在没人看见的地方不知不觉地落了下来。就在此时，竹林深处突然出来簌簌响声。
“什么人！”福运警戒地问道。
在那竹林之中，缓缓走出一个人影，那人影身穿蓝色长袍，面容和煦地走到福运身旁，双手合十道：
“老衲法号玄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