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南杨篇终焉】往事如河

    我走啦。离开南杨镇。我在这里住了一年半，但还是要走的。

    南杨镇不是我停留过的第一个小城，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我还年轻，才二十三岁，我还能走很长很长的路，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我这一年多里攒了很多东西，杯子啊脚盆啊棉被啊，零零散散的一堆。我带不走它们，就去跳蚤市场卖掉。

    我总在春末出行，那个时候天气已经转暖，我不用带太多的衣服。

    说有什么可惜的，就是总忘记拍照。我没有拍照的习惯，总是到某天走了很远的时候才发现有些人已经记不清脸了。

    我碰到的那些活生生的人，没有人会去记他们的样子，我把他们拍在照片里，不在乎死活，好像这样就能让他们存在的痕迹留得更久一点。

    我和他们是同一种人，就算散在五湖四海，影子都是剪不开的。有一种特质黏在我们身上，让我们惺惺相惜，也让我们头破血流。

    正是这种特质让我们抱团取暖，却也让我们永久地孤独。

    我走的那天，来送我的人不多。我没和每个人都说我要离开的消息，这不值一提。

    凡哥吃完饭塞我两千块钱，我没要。他的钱就快挥霍光了，我知道，他也知道。

    有次夜里酒喝多了我们两走在马路边，我问他以后想干什么。他说他没打算，他这么使劲打架，就是想哪天突然就被打死了，以后的事就不用考虑了。

    我并不知道凡哥是怎么想的，他把钱都花在义气上，又把义气花在打架上。但他打架打得很好，他喜欢读战术书，他不蛮打，他也是有策略的。如果放在以前的哪个时代，他或许能成一个军事家。

    他幼儿园起就开始打架，一直打到十八岁成年，这么一看，好像他生下来就是来打架的，如果他的钱能再多一点，他还能一直打下去。

    他的钱越来越少，他打得就越来越凶。当他最后一个子儿也没有的时候，他估计就给人打死了，或者打死了别人，被拉去枪毙了。

    凡哥的一生大差不差就是这样了，我后来得知他真的没跳出这个圈子。他没钱了，兄弟也跑了，和一□□，被打得遍体鳞伤。有路人报警，警察赶来，别人跑了，他就把警察给打了，结果被当场击毙在警车旁。

    我那天和凡哥吃完饭，给他拍了照，相机是租的，胶卷钱还要另付。

    凡哥笑着说他有很多照片，都是派出所给拍的，动不动就进去拍几张，也当自己是模特了。

    我说你爸妈不管你吗，他说他爸妈都死啦，他被他小叔子养着，他小叔子在外地，也不管他，给他留了一大笔钱，让他自生自灭。

    凡哥说他老爸是大老板，他老妈也是，他爸妈就是被他小叔子害死的，所以他小叔子当了他的监护人，为了吞那笔遗产。

    他说他十八岁了，成年了，他肯定活不过这一年了。

    他果然没活过。

    他在他小叔子动手前先死了，或许是因为警察办事就是利落，他中了三枪，两枪打在胸口，一枪正中额头。

    不知道他爸妈是怎么被害死的，让他不惜提前结束自己的短命。

    我把东西收拾好，背上双肩包，交了钥匙，站在出租屋的门外面。我并不知道接下来要到哪去，我看着不远处的那条河，我想我就沿着河走吧。

    事实证明河流就是正确方向，之后我每一次惶惑之中都会跟着河走。在深夜里，走在河边，想着过去，往下一个小城那边走。

    凡哥请完我中饭，晚上就是小飞他们了。话梅还是没来，我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他了。

    我给他们每个人都拍了照，他们规规矩矩地拍完，又叫嚷着再来一张。一张又一张，胶卷就哗啦哗啦地用。

    最后我留了一截，留给话梅的，可惜他还是没来。

    有一次我在上丘村送货时碰到了青仔，跟他当即就下了馆子开酒喝。

    我们聊了很多，都是过去的事，然后我无意间扯到话梅，青仔摇摇头说他已经不在了。我一愣。

    青仔告诉我，话梅是病死的，没人知道他病了，也没人知道他死了。还是邻居报的案，因为烂了。人死了总是要烂的，不管活着的时候多丑多漂亮，烂了就是一堆腐肉，还有一把白骨头。话梅是得了艾滋死的，在他第一次接活的时候就染上了病。

    我想起那天晚上，心里凉飕飕的。倒不是怕得病，是觉得那天晚上的我还什么也不知道，面前的那个人其实已经被定了死期。

    话梅只在我喝醉的时候来，是因为讨厌我弃他而去，还是因为那天晚上差点害了我而不敢见我呢。

    我不知道，我拿他当朋友，我很想他。

    话梅让我想到了程媛，真讽刺，我用艾滋病杀了她，艾滋病又杀了话梅。

    我觉得这是报应，世上真的有报应，而我做了这么多恶，报应一定特别惨烈。

    而我害死程媛的报应，竟然降临在话梅头上了，好像他给我挡了一灾一样。

    我的报应还没来，或许我已经在报应中了。

    我沿着河往前走，包底塞着一沓照片。

    那沓照片里没有话梅的脸，真的很可惜。其实被个男的喜欢也没什么，应该就是没什么的。

    我这天晚上泡澡一样泡在回忆的河里，好像把一切都想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