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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自归(三)
凌安走入屋中, 他走进去的时候,洛停云睁开了眼。
凌安天然地带着上位者的冰冷和威压,即便是受伤,也让人不敢直视他。
凌安一把拉起扶澜, 扶澜趔趄两下, 一面道:“你干嘛?”
他不回答她的话, 洛停云皱起眉要阻拦凌安的时候,凌安拂开一道灵力, 从洛停云天灵盖灌下, 灵力如瀑布倾泻而出, 也不顾他能不能承受得住, 就这样往他体内灌着,肉眼可见他那腰腹的伤口一点点愈合。
等到伤口完全愈合、血止住了, 留下一块疤痕, 凌安收了手, 拽着扶澜的胳膊往外走,她推推搡搡, 他拽得愈发用力,回到自己的房间后摔上门, 那门发出声巨响, 几乎要从门框中飞出去了。
凌安将扶澜抵在门上,不容抗拒地深深吻了下去, 他咬她的嘴唇, 吮吸她的舌头, 如暴风烈火, 要将她席卷得一干二净。
扶澜心里骇极了,也不知碰到他哪根筋了, 又对着她疯,无意间推到他心口,血霎时流了下来,他身子一颤,却仍旧不放开她,直到扶澜快要窒息,他才微微松动。
凌安低低喘息,滚烫的气息喷在她的脖颈,激起了一层绯红,他瞧着那泛红的肌肤,问:“你要不要命了?”
“我只是为洛停云疗伤而已……”
“沧澜海没有鲛人会医术了吗?要你一个未来海主亲自动手?那妖兽的獠牙上面有倒刺,你看不见吗?怎么剥我的皮的时候还知道戴天丝手套,给洛停云疗伤就不管不顾地用手弄了?你是有多着急,有多喜欢他?!”凌安眼尾泛红。
扶澜委屈,心里发涩,“我受不受伤跟你有什么关系?我喜欢谁又跟你有什么关系?”
“哪里没有关系?你不过是仗着我爱你,你所有的伤都会转移到我身上,所以才会肆无忌惮。”
扶澜莫名恼怒,“谁稀罕你的爱了,这血誓能不能解?能解赶快解。”
她愤怒的目光刺痛了凌安。
凌安注意到她的脖颈上多了一条珍珠项链,问:“这物件是从何处来的?”
扶澜有意要气他:“洛停云送的,我很喜欢。”
凌安抵在门上的手猛的发力,竟然将木门都抵进去几道指痕,“我送你的东西,哪样不及这个了?”
“你送的东西是好,可千金难买我喜欢,我就是喜欢洛停云送的。”
恰在此时,扶澜身后的门扉被叩响,传来一个娇滴滴的女声,“星神,该用膳了,这是海灵族的一点心意。”
凌安剑眉蹙起。
扶澜冷笑一声,嘲讽他,“有人关心你、有人上赶着给你送饭,怎么不开门呀?只准你跟女鲛人暗中传情,却不准我为我未来的海使治伤,这是哪里的道理?星神好不霸道。”
凌安深吸一口气,揽着扶澜开了门,外面暗中爱慕凌安的女鲛人的笑容在看见衣衫略显凌乱的扶澜以及二人唇边的湿润之时陡然僵硬,凌安冷声喝:“滚。”
女鲛人“哇”的一声哭出来,之后摆着尾巴跑了,食盒扔在地上,精致的黄灿灿的糖酥滚落一地。
凌安重新合上门,“我不认识她,她要来,我也不知晓、拦不住。”
扶澜道:“我不想听你解释,你和谁在一起都同我没关系。我要回去歇息了。”
“回哪儿去?你的屋子里现在坐着的是洛停云,你要他住一起?”凌安捏着她的腰,“你不许走。”
“洛停云总比你强,我不想和一匹随时可以吃掉我的狼同住!”扶澜拍他的手,他却忽而哑声一笑,“我吃你还吃的少了?”
扶澜耳根一热:“你不要提在缥缈墟中的事情了!”
“倘若不是洛停云,你我根本不会有如此下场!我们本该是世上最令人艳羡的夫妻,而你现在却同他亲近无比,你不觉得荒唐吗?”提到洛停云,凌安就来气。
扶澜道:“你放我走!”
怎么可能,哪里有来了还让她走的道理,凌安一把将人打横抱起,扔进床榻间,摁着人,“也快到入睡的时分了,你睡,我不动你。”
说是如此,方才抱她的时候,指尖无意间触及到了片绵软,细腻温热,似乎吹弹可破,自己额角的青筋跳动,血丝渐渐布满整双眼,又想起来缥缈墟中那些画面。
这东西一旦触碰过,且触碰过很多次,便再也戒不掉。个中销魂滋味,唯有自己体验过方知。
凌安走出去后,将这屋子落了厚厚的结界,内里人出不去,外面人进不来。
……
翌日,扶澜刚从梦中苏醒,凌安就黑着脸出现在她身边。
扶澜可真是太熟悉他了,瞧见他这模样就知晓他昨晚做了什么,她怕他火气未消再过来,忙往角落里躲。
“起来,拿冰玉琵琶。”
他说完走到了屋外等候,扶澜收拾一番,抱着琵琶出去,凌安将她引到这楼阁底下架空的地方,这里设计得巧妙,四面环绕着特殊的海底晶石,内里人瞧得见外面,外面人却瞧不见里面。
“我研究过海底的罅隙了,只有海灵族可以封印,你若要当海主,这任务自然是要你去做,方能收服人心。”凌安拉过一把椅子坐上去,对扶澜道,“过来,坐我腿上。”
“不是学术法吗?用得着这样?”
凌安伸出缠了圈圈抹了药的绷带的手,道:“用得着,你瞧那靶子。”
那靶子的位置很矮,若是扶澜坐在凌安腿上,高度刚刚好。
“还有,这样方便些。”
扶澜耳边回响起李雅儿的话语,怕什么,她不吃亏,就当是享受他的色相了,还能学术法呢。
扶澜坐上去,凌安两手环住她,手指搭在她的手指上,捏着手心,触动琵琶弦,音调如白雨跳珠,饱满而分明,几个音节便在空中凝成一支冰箭,他再拨弄两下,那箭如离弦射出,正中靶心。
凌安教她用巧力弹拨,这个扶澜很有体会,毕竟她生来就通音律会奏琵琶。两人额间的神印同时亮起来,凌安传过去心诀,扶澜微微眯起眼,接受心法的时候灵魄是游离状态,凌安看着她额间同自己一样颜色的神印,低头吻了上去,她一动不动。
直到灵魄重回体内,扶澜意识到凌安做了什么,朝着他掌心的伤口一掐,他轻嘶一声。
扶澜再尝试弹琵琶,这回总算是能凝结出冰箭了,箭射出,在空中却有些乏力,栽到了地上。
凌安道:“再来。”
他往后一靠,惬意地眯起眼,瞧着坐在自己腿上的娇小的人儿。
她修炼的时候很认真,骨子里有种坚定,倘若要练,她能够一刻也不休息,比从前那个练半会剑就喊累的姑娘坚强上不少,她真是变了许多。
她若是渴了,凌安递给她一盏茶,饮下后继续练习,直到射中靶心,已经是暮时了。
“我的阿澜天资聪慧,这冰玉琵琶可不好操纵,你在短短一日不到有此等进步,已经很不错,走罢。”
凌安将她抱起来,她道:“你倒是放我下来呀……这是要去哪儿?”
“海主宫。”
这海主宫向来都是海主才能居住的,虽然扶澜因着海神的血脉,可以自由进入,但她总觉得自己灵力不足不太正当,便不怎么往此处走,凌安竟然径直带着她来了。
推开门,海主宫宫殿内,不知何时浮动起了一片星海,霎时点亮了扶澜清澈的杏眼。
“沧澜海可没有星星,这里的日和月都是海灵族伪造的,但我想要我的海主每时每刻都能看见星星——看见我。我自私,我不想将这星空给海灵族的其他任何人看,它只属于你。”
扶澜不咸不淡道:“别以为你送些星星我就喜欢你了。”
凌安道:“我本也不抱着要你喜欢我的心思,我送你东西,只是因为我喜欢。”
扶澜在海主宫逗留了片刻,撩动那些星星,之后就和凌安一同离开。
今日的沧澜海风平浪静,可神界却并非如此。
降娄和少璇从牢狱中释放而出。
降娄被凌安削去了神职,十二星宫的职责也被实沈接替,再用不上他了,他若是再回去,只能做些普通的活儿,算是个废人了。
而少璇,经此一遭,彻底看明白了,所谓嫁一个天地间灵力、样貌、地位都顶尖的男人,也不过是为了他的权利、他的资源,倘若她凭借自己的力量能够得到这一切,凌安算得上什么?
凌安不也得被她踩在脚下?
少璇对降娄道:“你从此无法再到十二星宫做事,不如跟我回北凉山罢。”
她问:“你恨凌安吗?”
降娄道:“我从前是不恨的,我敬他、爱戴他,因为他教过我用兵,救过我的命。可现在我恨了,恨他被一个小仙迷的团团转,恨他对你的付出视而不见,也恨他让你爱慕至深,心里再没有我的位置。”
降娄像是用尽了勇气,对她道:“少璇神女,我爱慕你已久。”
少璇却笑了,看着这比不上凌安的男人、这低三下四求她的男人,她只觉得有意思、更有几分鄙夷之意,却以礼相待:“你起来罢。我暂且无心情爱,但你若能跟在我身后,也是极好的。”
各自归(四)
沧澜海。
洛停云忙着交代扶澜海域的诸多事项, 扶澜闲暇的时候,就和凌安一同修习术法,这日实在是太累了,靠在凌安身上便昏睡了过去。
凌安将人抱起来走, 回屋放在榻上后自己又躺了下去, 难得的能同她安静地躺在一处, 他缓缓抱紧了扶澜,像是在对待一件珍宝。
他轻轻吻着她的发丝, 她的额头, 她小巧的鼻尖, 最后她的唇, 担心将她惊醒,只蜻蜓点水般的一碰便离去。
海底的阳光洒进来, 一片静好, 外面洛停云叩响了门, 唤道:“海主,有事商议。”
凌安眸一凉, 将门打开半扇,恰巧让洛停云瞧见自己抱着熟睡的扶澜的场景, 洛停云的瞳孔在那一瞬间很明显地缩紧, 凌安嘴唇蠕动,一个无声的音节吐出, “滚。”
旋即就有一道结界严严实实地将屋子笼罩起来。
洛停云身侧的双手捏紧了拳, 微微颤抖。
扶澜醒过来之后, 瞧见凌安, 睡眼尚且惺忪,“又是你?好不要脸。”
凌安低声道:“我若是要脸, 怎么跟你死缠烂打?”
扶澜别过头去,“我要起来练琵琶了。”
“现在已经暮时,不如歇息罢。”凌安揽着人,替她捏好敞开的衣襟,粗糙带了层薄茧的指腹摩挲过她胸脯娇嫩柔软的肌肤,当即起了层酥痒的红意,而扶澜自己也缩了缩身子,如一只兔儿弹跳似的往后猛地一缩,警惕地瞧着他。
她这模样倒是愈发惹人怜爱。
凌安将人拉过来,挑开外衣的系带,外衣如花瓣似的垂落散开,只留下薄薄一层里衣,隔着里衣,可见玲珑有致的身段,他眸色渐黯,俯在她上方。
“方才洛停云来找你了,这个时候,你定然在休憩,他找你,真是不知有何居心。”
扶澜道:“你以为人人都像你?洛停云找我定是有要事,我得去找他。”
她一面说着,一面扯自己的外衣,一手拢住这单薄的里衣不让他瞧见了风光,凌安喉结一滚,扯住她的外衣,那衣裳登时撕裂。
扶澜蹙眉道:“凌安,你真的太不要脸!”
他不要脸的事情还多着呢,凌安心里这么想着。
“你要这么去见洛停云?”
凌安手指在她心口点了点,指尖轻拨,露出她左心口的朱砂小痣,低头将唇印在那处。
扶澜浑身一颤,细小的汗毛都立了起来,又是蹬腿又是推搡的,她踹他,他就反手握住她的脚踝,她打他,他就压住她的手腕,更别说他还有九条心月狐尾巴,缠上来的时候,扶澜根本奈何不得他。
扶澜只好一口咬在凌安的肩膀上,咬得血腥味在口中弥散,凌安的吐息却仍喷在她身上,烫得人不停地战栗。
她实在是受不了他这样磨她,大抵是因着这几日她和洛停云走得近且相处的时间久,他又对着她犯疯病了,一个巴掌扇过去。
她气愤、委屈地噙着泪,他嘴角渗出血,然而她的这件里衣几乎遮不住什么了,她一咬牙翻过身去,半边光洁的后背如冬日白雪,刺得人眼前一片莹亮。
喉间支吾出几个沙哑的音节,“凌安,你滚!”
他尚且有耐心慢慢和她磨,她却死活不肯接受他。
扶澜总是没法突破心里那层障碍,她分明是不喜欢凌安的,为何会对他产生念想?而她既然不喜欢他,就不能和他在一起……
李雅儿的话让她纠结不已,但此刻,她是不愿的。
他抵过来的时候,她明显地一颤,嘶声喝道:“不要!”
凌安手背上蜿蜒的青筋凸起,眸中几乎烧成了一团火,他瞧着她畏他,她抗拒不已,他心里忽而生出几分疼痛,只得咬着牙轻轻碾磨她。
海底生着藻荇,藻荇之下是一片泥泞,有鱼儿要往泥泞中钻,泥泞却在水流之下不断地移动躲避鱼儿,鱼儿无法进入,只好在表面游动,和泥泞摩擦着。
扶澜的枕头上不知何时多了些珍珠,她的脸涨得通红,泪还在源源不断地流,她受不了这刑,催促他,他哑声要她再等等,最后,到了天彻底黑下去,他才吐出一口浊气。
凌安抱了她很久,久到她又一次要迷迷糊糊陷入沉睡了,他才对她道:“你今日给我点甜头,明日是不是又要伤我的心了?”
她清醒过来,“我本来就对你无意,我做什么事情,有考虑你的必要么?”
床榻之间的人,怎么可以如此绝情?似乎方才都是假的。凌安垂下眼,长长的睫毛盖下一层细小的阴影,他问:“你从前也是这样的吗?我对你,时冷时热,时好时不好,所以你现在尽数加还到了我身上……”
扶澜却道:“过去的事情已经没有意义了,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喜欢是喜欢,不喜欢是不喜欢,你若要我在你心口拉一道口子,我不会有半分犹豫。你看,前段时间我拆你骨、挖你心,手指可有半分颤抖?”
凌安忽而哽住,说不出话,看着她,眼里莫名笼上了一层水雾。
扶澜拈起一颗珍珠放在他掌心,“你今日就值这个。”
扶澜起了身理好衣裳就走,外衣穿不了,她就套了件披风,此处住不了,她还有海主宫可以去,扔了凌安不管。
凌安望着她一次也没有回头的身影,仰头望着天花板,胸腔开始颤抖,胸膛起伏,有血从心口流了下来,这伤不知何时能好。
扶澜出去后,碰见了洛停云,他应当是刚刚从议事处回来,准备回住处歇息,瞧见扶澜身着披风,早上穿的湘叶色襦裙不知去了何处,咬紧了牙关。
缥缈墟中的痛苦的记忆涌上心头,洛停云不甘心,若论心,他对小海主没有半分情动,那自然是假的。
洛停云上前道:“海主,我今日来找你,你的房门却紧闭,你去了何处?”
离得近了,洛停云才望见她脖子上的红印,心口血气翻滚,硬是压了下去,依旧温和地对着她笑。
扶澜低下头,“抱歉,我睡过了头,你有何事?”
“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我去寻了另外几个海使已经解决了。海主是睡过了头,还是不得抽身?”
扶澜抬眸警觉地望着洛停云,“你问得有些多了。”
洛停云吸入一口凉气,“是在下逾越了。只是海主既然对星神没有半分男女之情,又为何还要同他搅在一起?”
扶澜低下头,“他总有离开我的一日的。”
洛停云道:“海主当下定决心,既然要和他断,就断个彻底,而非日日拖延。情爱一事,本就不可强求,也不可委屈,你们二人在一起,他在强求,你在委屈,既然彼此都不合适,何必两相耽误?”
这样下去也委实耽误时间,耽误她自己,也耽误他,谁能料定凌安日后会不会有别的姻缘呢?
“我会的。”扶澜轻声道。
“血誓其实也并非不可解,我就知道一个法子。”洛停云凑近扶澜,和她耳语。
……
翌日,扶澜跟凌安说自己要去沧澜海之外祭拜母亲。海神陨灭后化为了海水,融入大海,每年的八月十五都会化为海浪涌上度厄滩,因此,海灵族将度厄滩当做族中圣地,也是祭拜海神的地方。
扶澜不想要凌安跟着,凌安应了。
扶澜来到度厄滩,身后是海天一色,白鸥飞翔,身前是一尊高大的雕像,雕像是海神的模样,依稀可以窥得当年冰肌玉骨,清绝出尘,和扶澜有几分相像。
“娘,孩儿不肖,四千年后才来见您。海域封印已经解开,海灵族如今一派兴荣,族人安居乐业,您放心罢。我会努力修炼,成为海主,不辜负您。”扶澜叩拜了良久,海浪一次又一次拍打沙滩,白色的浪花偶尔溅在扶澜身上。
之后,她望着那凝望远海的雕像,忍下将要落下的眼泪,站起身后,拍拍手,洛停云出现在她的身边。
洛停云双手交叉在胸前,画了一个古怪的符咒,点点蓝色的光晕从海神雕像上如雪花一般落下,落在扶澜身上,趁着这时候,扶澜划破自己的手腕,她的伤口立即有愈合的趋势,她感觉到蓝色光晕的威压沉重,弓了弓腰,似乎直不起身子。
洛停云上前抱住扶澜,口吐真言,蓝色字符从他口中跳了出来,落在蓝色的光晕上,牵引它们进入扶澜即将愈合的伤口。
蓝色光晕全部进入她手腕的一瞬间,她的伤口又裂了开来。
这意味着和凌安已经解开了血契,她的伤不会再转移到凌安身上。
洛停云的手握着扶澜的肩膀,叹她真不愧是海神的女儿,身子柔软似水,身形娇小,徐徐一握便能捏住腰际,洛停云的心跳加快,他割破自己的手腕,两指并起,以自己的血为药,和着灵力注入扶澜的伤口。
“他不让你受伤,我也不会让你受伤。我宁可放尽浑身的血,也不让你留一点伤口。”洛停云注视着她,他的眼里有无边汪洋,无边温柔。
各自归(五)
洛停云的眼睛是蓝色的, 一种温柔的海的颜色,像是有漩涡在他眼中旋转、旋转。
扶澜垂下眸,轻轻推开他,“谢谢你, 海使。”
“这血誓解开, 他并不会感受到。你可以毫无负担地冷待他、疏远他, 渐渐的,淡忘他。”洛停云望着扶澜莹白无瑕的脸, 心生无边爱怜。
他又引了上古术法, 让她手指间的银龙陷入沉睡, “他的本命剑也沉睡了, 你和他再无关系。”
扶澜回到沧澜海,去了海域罅隙, 她的修为无法深入, 只在外围, 手中抱起冰玉琵琶,音调铮铮, 乐声清泠,只见身边出现一支支冰箭, 射入罅隙的深处, 勾带起一串串葡萄似的气泡。
黑暗之处传来妖兽的嚎叫,两点血红亮起, 它走出来, 原来是只通体漆黑的海狐狸。
海狐狸的一只爪子血淋淋的, 被冰箭贯穿, 一双眼邪异而魅惑地盯着扶澜。扶澜飞起来和它斗,一刻的功夫海狐狸就落了下风, 歪斜在地上,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
扶澜要终止它生命的时候,海狐狸陡然变幻身形,化为了一只火红的狐狸,额间一点银白色的印记,尾巴尖儿都是银白的,扶澜扣在弦上的手倏地一滞。
就在她呆愣的时候,海狐狸扑过来,困兽之斗,以死抗争,獠牙将要咬上扶澜的脖子的时候,一条布满倒刺的鱼骨鞭抽了过来,倒刺勾带起狐狸的皮毛,细小的血珠飞溅而出。
海狐狸死在了洛停云手下。
洛停云探一探扶澜的灵脉:“你怎么样?方才怎么了?”
扶澜回过神来,“我没事。方才走神了而已。”
“幸好我在你身边。若是放在战场上,无论对方怎样变幻,你都不可自乱阵脚,否则便会让敌人趁虚而入。”
扶澜点点头,洛停云曲起手指,用冰凉的指节为她擦去脸颊边的血迹。
他的小海主是如此柔软,却又如此坚韧,可以勇敢面对海域的罅隙。
扶澜侧过脸,躲开洛停云,心想:她既然对凌安无半分情意,那她为何看见心月狐的时候,会如此出神呢?
回到住处,凌安已经侯了她多时了。
他一把将人拉到怀中,扶澜蹙起秀眉,“你离我远些。”
凌安不以为意,他已然习惯她忽冷忽热,这都没有关系,只要他和她还有血誓,他们之间就有联系,她永远和他有关联。
凌安道:“神界有些要务需要我处理,星纪忙不过来,我去去就回。”
扶澜的眼霎时亮了起来,“星神是神界至强,神界不可一日没有星神,星神既然公务繁忙,便多在神界逗留段时日罢,我和神界事务比起来,不值得一提。”
他要走,可真是再好不过了!
凌安的脸色变黑,“你就这般厌恶我。”他将人一把拦腰抗在肩上,压在床榻上,笑道,“我可以一同带你去神界。”
扶澜缩成一团,瓷娃娃似的,“我可是未来的海主,你要是将我带走,海灵族要打上你们神界的。”
“哦,海灵族要打,那应当是谁领兵?洛停云么?”他温声笑,“再好不过。我早就想杀他了。”
“凌安!你不能如此,洛停云若是死了,海灵族就少了一个海使。”
凌安掐起她小巧的下巴,她疼得咧嘴,“张口闭口都是海灵族,海灵族在你心里,占了好大一块位置。”
扶澜道:“你有病吧?这也要醋?再说了,你有醋的资格么?”
这张朱红小嘴,吐出来的净是刀子,往人心里捅,凌安倒吸一口凉气,低头吻她,她扑腾着,抵不过他气力大。
凌安余光中忽而瞥见窗外闪过一抹黑影,这身影可太熟悉了,站在城墙上的时候,这影子几乎烙在他的脑海中,他看见他们在马背上恩爱地相拥。
凌安将扶澜提溜起来,让她伏在窗前的案边,窗棂的阴影落在二人身上,她惊呼:“你干嘛!”
他只是如昨日那样,抵在她之外磨蹭,但即便是如此,她的腿也开始发软颤抖,没多久喉间溢出一声令她自己羞耻的声音,她捂住嘴,凌安将她的手拿开,滚烫吐息在耳边,“还可以再大点声。”
扶澜怒骂:“你有病吧?!”
她越骂,他眼里的光越亮,她不住催促,他瞧着外面的黑影飘来飘去、忽远忽近,直到彻底看不见,又磨了会,方放开她。
凌安餍足地眯起眼,凤眸微微弯起来,他的肌肤盖着层薄汗,愈发显得皮肤冷白。
他抱着脸颊通红的她道:“我走了,几日后就回来。”
……
扶澜将要成为海主的事情,已经从星纪这里传出去,传得神界许多人都知晓。
纪宁儿听闻之后,在苍山的小木屋里长叹一声,想起故去的海神浮溟,心绪变得复杂起来。
浮溟,我终究没能瞒住她的身份。只希望她日后能够快活些。
沧澜海的封印解开,这对整个天地来说是件大事,神界有不少神族有海灵族的朋友,纷纷前去探望,四千年了,早已物是人非,期间多少沧海桑田、时过境迁,都淹没在起起伏伏的浪潮之中。
由于进入沧澜海的神族众多,沧澜海要一一排查也就尤其耗费精力,便索性大开海域,神族们可以从沧澜海南进入海域。
海域之中,李雅儿和常承自然如胶似漆,四千年前,他们一个为神族而战,一个为海灵族而战,因为战争而分别,而今他们终于修成了正果。
这二人准备成婚,按照彼此的身份,一个作为海使,一个作为星神手底下的神兵,他们成婚的意义匪浅,象征着海灵族和神族的友好往来,因此,这场婚礼尤其盛大。
八尺高的红珊瑚开路,地面上铺开柔软的红藻,贝壳架起高台,高台上礼成,下边玉桌数台,围坐八方宾客,扶澜坐在一个普通的位置,身边是洛停云。
扶澜笑着看李雅儿和常承携手,他们一个是硬朗的神兵汉子,一个是娇美的海洋使者,真是一对璧人啊。
洛停云心里却在想,若是扶澜穿上火红的嫁衣,该有多惊艳貌美……
席间觥筹交错,扶澜不习惯坐在这人多且需要寒暄迎合的地方,眼睛珠子溜溜转着,打算寻个角落坐,不料,竟然让她瞧见了少璇。
少璇比从前憔悴了许多,本就消瘦的人现在形如鬼魅,身边坐着的是降娄,两个人往那儿一坐,周遭的氛围都凉了下去。
扶澜心里那股哀痛、和恨意又涌了上来,玉瑟死了,她凭什么还坐在这里吃她另一个朋友雅儿的酒席?凌安用天雷轰她,将她关牢狱,也难以解她心头之恨。
扶澜尽可能不去想这些,拉着洛停云来到角落的座位,路过了少璇。
少璇目不斜视,倒是降娄,却盯着洛停云。
在他们走过去后,少璇指甲盖上的乌黑散了去,她轻轻刮动指甲的时候,降娄对她道:“神女,那海使似乎和那人有些相像?”
“何人?”
“当年杀死你母亲的人。”
少璇的手指忽而痉挛,提及母亲,她的瞳孔骤然缩紧,侧眸望向洛停云,他的半边侧脸,倒真的和那人有些相似!
四千年以前,少璇尚且只是一个小仙子,她早早的失去了父亲,和母亲相依为命,二人没有什么特别的本领,不像纪宁儿会医术能够一个人拉扯教养扶澜,她们过得尤其艰难。母亲少难为了讨到灵珠,做过洒扫的活,干过为姻缘阁缠红线的活,甚至进入神族军中,从神兵们身下讨银两。
但这样实在太累,少难便研究如何偷灵珠,干多了不劳而获的事情,便戒不掉了。少难偷到了沧澜海,那时候海神浮溟和魔神时澄正暧昧不已,时澄会送来不少东西,少难守着时机,每次都从时澄差人送东西的那条路上偷走些灵物,久而久之,被海使发现,捉拿到沧澜海。
少璇也去了。
她看见她的母亲,被巨大的锁链捆绑跪在地上,压得直不起身子,身边的海使手执鱼骨鞭,卷上她的脖颈,他只微微使力,少难的头颅便被割落。
母亲的眼睛圆睁,血淋淋地看着她。
她就是从此时知道的,原来在绝对的神祇面前,任何生命都不值得一提。凭什么?就因为他们是海神和魔神?她们是小仙就更卑贱?
少璇昏死过去后,旁人都以为她吓得死过去,扔出了沧澜海。此后岁月,全靠她一人勤恳修炼。
至于降娄是如何得知她这段过往的,少璇懒得去想,也不屑于去猜他的心思。
记忆中的男子有些模糊了,她只记得母亲那双眼。倘若真是洛停云,她必然要讨回来!
少璇用余光观察扶澜的反应,自己的心口却忽然一疼,她猛地吐出一口血,看着那紫黑的血迹,少璇陡然反应过来,这是毒!
她猛地望向扶澜!
扶澜冷冷看着她。
她差点忘记了,这贱婢会医术,也会炼制毒药!
方才她路过自己的时候,她给她下毒,她也给她下毒。
而少璇的毒,在弥散在扶澜手边的一刹那,扶澜就已察觉,屏住了气,是以,这毒伤不到她。
降娄站起身,长剑挥出一道灵力直奔扶澜而去,不等扶澜出手,洛停云的鞭子就抽了过来——布满倒刺的鱼骨鞭,比寻常鞭子更坚硬柔韧。
少璇厉声道:“你杀我母亲,我今日必要你偿命!”
各自归(六)
这场婚礼被打断, 场面混乱无比,神女和海使打斗了起来,多数人担心横生事端,离开了沧澜海。
扶澜抱着冰玉琵琶的时候, 少璇发出一声冷笑。
水灵为引, 冰玉为料, 银丝为弦,这样的法器放在这贱婢手里就是个摆设。
洛停云护在扶澜前头, 召集海使前来一同保护海主, 可少璇不知用了什么法子, 灵力比从前深厚许多, 配合着曾经神界十二星宫的司战星使,一时之间难以击退。
鱼骨鞭被震回来后, 骨节发出咯咯响声, 洛停云虎口发麻。
扶澜冰冷地看着少璇, 就在她看过去之后的几息之间,少璇忽而捂住了腹部, 如一只虾般痛苦地蜷缩起来,神情怨毒地看着扶澜, “你对我下了什么毒?”
“断肠红罢了, 你不会死,但你会生不如死, 肝肠寸断, 口吐鲜血不止。”扶澜覆在琴弦上的手指微微颤抖, 当年她加在玉瑟身上的那一剑, 是不是也让玉瑟这么疼?
少璇看扶澜的眼里拂过一抹惊诧,“你, 你怎么敢如此歹毒?”
“你有什么资格说我歹毒?”扶澜肩膀微微颤动,“你做的事情,那样不是歹毒至极?你诬陷我,你杀玉瑟,你杀了许多凡人,你给星神下毒……甚至还有许多是旁人不知的、你私底下干的见不得人的事,你怎么敢?”
洛停云揽住扶澜的肩,现在的扶澜太脆弱,他给她依靠,她微微靠在他身上,他幻化出长长的鱼尾缠绕她的腿,柔声道:“小海主,有我在。”
今日倒霉催的新郎常承过来帮忙,瞧见洛停云揽着扶澜,破口大骂:“姓洛的,给老子松开!老子星主的女人也是你配动的?!”
李雅儿连忙捂他的嘴,“你个蠢汉子懂什么?若是扶澜对星神无意,海使现在干的事情也不算不义。”她忽然风情地笑了笑,“再说了,我们小海主若是只有一个男人,多没意思……”
常承道:“你什么意思?你要几个男人?”
李雅儿道:“你不要多想,我只是随口说说而已。”
洛停云对扶澜道:“你稳住心神,不要被心绪扰乱,记得上次那海狐狸吗?”
扶澜深吸一口气,拨弄琵琶,冰箭从身边射向降娄挥来的剑气,撞在一起后碎裂成一地的冰渣。
几个人战在一处,灵力杂乱,如凡间上元夜燃放起的烟火般流光溢彩,只是在这华光之中,隐入了几缕黑色的如雾气息。
那气息缠绕上扶澜的手腕,然后顺着经脉隐了进去。
战斗之时,扶澜抱着琵琶被剑气震开数米远,洛停云扶着她的腰帮她站稳。扶澜重新站稳的时候,抬头忽见高处的海面出现漩涡。
漩涡从海面上往下移动,如巨鲸的尾巴搅动起的滔天浪潮,它下降的速度很快,漩涡之中包围着个黑影,近了方瞧见,那黑影的面容有些熟悉。
——正是燕曦!
他双目无神,身体僵硬而麻木,似乎失去了自我的意识,如傀儡一般抬起手,以破竹之势冲着扶澜而来!
“他已经成了傀儡!不惧伤痛,无法可挡!”李雅儿道,“不要与他硬打,他不会感到倦怠。”
一只修长苍白的手成爪笔直地伸出,洛停云的鱼骨鞭落在他手上竟然如碰铜墙铁壁,他伸向扶澜的脖子的时候,常承一脚踹在他脸上,燕曦的脸上登时多了道鞋印,但,他浑然不觉。
只偏了偏头,周身魔气一震,常承翻了个跟头躲开,李雅儿结阵法定住燕曦,阵法将要结成之时,降娄落下如镰刀般的剑气,将她的阵法切得散乱,海使纷纷赶过来,黑雾凭空出现,从他们的脚下一路向上如藤蔓攀爬蔓延,遮住他们的视线。
今日扶澜是逃不掉了!
“海主!”
“不要!”
燕曦抓扶澜的脖子,手指将要触碰她肌肤的一刹那,洛停云挡在了扶澜面前,他的肩头便被燕曦的爪贯穿!
苍白的手遍布鲜血,半个手掌穿出他的肩头,露出五个指节,手腕卡在肩胛的碎骨之中。
洛停云发出声痛苦隐忍的闷哼。
扶澜唤:“洛停云!”
洛停云艰涩道:“……快……走……”
那是司辰的产物,自然是用的天地间最好的灵物炼化,燕曦强大也是无可厚非的。
扶澜咬着牙往外飞,飞出不远,降娄编织的法网又布过来,她换了个方向,前面又是一张金色法网。而燕曦收回手,随意地抖了抖手腕,甩出一串血珠,将洛停云用黑荆棘捆起来,冲破了海使的结界,抱起扶澜,化为黑雾消失在了沧澜海。
降娄搀扶着少璇,也消失在了沧澜海。
“海主——”
洛停云目眦欲裂。
……
魔荒。
扶澜被带到了一个黑暗的空间。
她最怕黑了,很快,她的胃开始痉挛,喉间阵阵干呕,五脏六腑皆地动山摇,强烈的恐惧和后背细密地渗出来,浸透衣衫,她如溺水的人挣扎地呼吸,黑暗似乎挤压着她的肺。
黑暗之中传来声音。
“司辰殿下,怎么处置她?”
“海神的女儿,可真是让人好找,若不是沧澜海封印打开,按照先海神的性子,我们魔族也没法潜入其中,哈哈哈……”司辰桀桀怪笑,“现在只要等月圆之夜,我们就可以取她的血,召唤吾魔神之力!”
凉意从扶澜的脚下一路升起蔓延。
她不要,她才不要为司辰召唤魔神的力量!
扶澜猛地干咳几声,引来了司辰的注意,面前正对着亮起一点夜明珠柔和银白的光,照亮了一张病态的白的阴柔的面容。
司辰笑着看她,“本殿当唤你什么呢?小仙子?凌安的逆鳞?还是……魔神的女儿?这样看来,我们算半个同族,你为何这样敌意地看着我?帮我魔族完成大兴之夜,你不乐意?”
扶澜啐骂他:“我不可能为你做事!魔族的存在,不是为了毁灭和掠夺,而是为了成为天地的一部分!我身上虽流着魔族的血,却绝对不会屈服于你!”
司辰的笑意渐渐凝固黯淡,掐起扶澜的下巴,她的下巴几乎要被他捏碎了。
“你愿不愿意,又能改变些什么呢?”
黑暗之中响起沙沙声,锁链缠绕上扶澜双手手腕,陡然上升,将人高高地悬挂起来。
司辰点点手指,扶澜的双腿化成了鱼尾,垂落下来。
他在暗中笑得残忍:“你不愿意,也得愿意。本殿不可能放弃这多年来的筹划!”
司辰拍拍手,像是死神落下夺命的镰刀。
一支铁箭破空,贯穿了扶澜的鱼尾正中,将她钉在墙上,血霎时淌落如注。
“啊——”扶澜疼得几乎晕厥过去,被铁链捆住的手挣扎如筛糠。
然而这还没完,这箭只是为了固定她的位置,有数把小刀自空中飞来,逆着她鳞片生长的方向,贴着鳞片下部,往上割去,随着小刀一寸寸往上,鳞片咔咔剥落。
大脑来不及反应,尚未感受到疼痛,眼泪已先流了出来。
有那么一瞬,扶澜眼前的黑暗退了去,满眼都是白色,她仰起脖子深深吸气,眼睛圆瞪,可慢慢的,她不能再呼吸,自发地屏住了气,浑身开始颤抖,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掐出八个月牙儿伤口。
她屏住的气松了,开始断断续续地,如砧板上的鱼儿摆尾一样,一抽一抽地呼吸,之后,脖颈上暴起了痛苦的青筋。
她哑然。
空气中只可听见鳞片剥落的咯咯声,鳞片落地的沙沙声,血喷涌而出的呲呲声。
她晕过去,又被疼醒,如是反复,她觉得,自己的身体似乎只剩下了上半身。
在浑浑噩噩的时候,扶澜梦见了母亲,是海神,或许是因为她为海洋的女儿,她可以在梦里见到素未谋面的母亲。
浮溟看着她哭泣,她说:娘,你不要哭,我们好不容易相见,应当开开心心的。
浮溟道:“对不起,我的女儿,我和你的父亲都没有给你爱,让你受了不少苦。现在,我的身体是沧澜海的一部分,我失去了所有灵力,我没法救你。”
扶澜挤出一个苍白的微笑,“娘,不要再说了。”
“倘若有一个人,能义无反顾地爱你,你也爱他的话,你们一定要永不分离,不要再像我和你父亲一样了。”
浮溟消失了。
扶澜再次醒过来的时候,风吹在她的脸颊,适应片刻方看清面前是一片无边大海,海天之间半轮圆月正冉冉升起,她悬挂在空中,身下的鱼尾血肉模糊,下边一个阵法。
司辰料到沧澜海不会善罢甘休,所以准备了精锐庞大的魔族士兵,至于神界那边,有降娄和少璇拖着凌安。
洛停云不会去求凌安,只会自己率兵攻打魔荒。
他果然来了,还带着伤。看见扶澜的一瞬间,人前向来温柔似水的他,眼里溢满了心疼的泪,海灵族和魔族打了起来,战事激烈而混乱,海灵族却没有占上风,甚至有落败的迹象。
圆月已经升至上空。
阵法已经结成。
扶澜心想:若是司辰真要用她召唤魔神的力量,她就自戕。
扶澜感应着自己的经脉,对于医者来说,在一息之间自戕谈何困难!
她闭上眼,心里有遗憾,却也没有悔恨,遗憾的是她有好多事情没有完成,她还未能多见见母亲,她还没有变得强大,无悔的是她为了维护天地秩序而死,阻止了司辰的一场浩劫……
“轰——”
这声巨响打断了扶澜,扶澜在混沌之中睁开一线眼,看清高空的景象,绷紧的精神松了下去,陷入昏迷。
浑厚浩瀚的灵力在一瞬间如汪洋一般铺开,所有人抬头望去,只见夜幕中不知何时亮起满天星辰,星辰之下,空中如莲花绽开心月狐火红的九尾,心月狐变得巨大,足足有十人高,琉璃眼如神佛般威严地俯瞰着众生。
他的目光落在空中的鲛人身上。
随后发出一声沉闷的怒喝,整只眼变得通红,如淬火琉璃。
没有人能够靠近心月狐。
星辰之力凝固了空间和时间,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如履平地地踩碎一千魔族耗费心力布置的结界,神威毫无顾忌地落下来,放在海灵族身上,压得他们喘不过气,而离他近的魔族,都在刹那间身体爆炸,成为了一滩碎裂的肉屑。
八千里沧澜海波涛翻滚,三万里魔荒地动山摇。
神明之怒。
司辰早已没了踪迹,带着他的法阵。
心月狐靠近扶澜的时候,又小心翼翼地收敛了气息,凭空变出一只贝壳,贝壳张开又关闭,恰巧将昏迷的扶澜放进去,他如视珍宝,将贝壳叼在嘴巴里。
之后阴鸷地看了眼被神威压得伤口崩裂的洛停云,踏着月色,叼着装着他的小鲛人的贝壳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中。
各自归(七)
扶澜醒过来的时候, 正浸泡在一池灵泉之中,身上的衣衫尽数褪了去,上半身的伤口已经消失,而鱼尾巴的血肉已经被处理过了, 被剥得参差不齐的剩下的零星的鳞片从她身上掉落, 落在池底。鱼尾没有了鳞片, 光秃秃的,还有一些尚未愈合的伤口, 尤其是正中央一个血窟窿, 可见森森白骨, 看上去丑陋极了。
似是觉察到她醒了, 凌安出现在池边,他只着了层里衣, 隔着蒙蒙水雾可见修长挺拔的身影, 他从台阶走入池中, 衣裳渐渐湿润黏在身上。
扶澜下意识用双臂抱住自己,往后缩, 后背贴在了冰凉的墙壁上,她低下头, 不敢看凌安。
凌安双臂撑在墙壁上环住她。
“还躲我?”凌安的嗓音如浸了层冰, 他真是恨不得将她挂在空中时的那模样用水镜记录下来给她看,“他要你解开血誓你就解开血誓, 那个无能懦夫能护得住你?你生来不是为了受苦成为海主的, 你是为了当海底明珠的。你要耀眼, 可以不必被磨砺。被我护着很令你不齿?你就恨我到这般地步?”
一边说着, 他的眼里逐渐布满血丝,“你若想让我死, 何必用这种法子。”
也不知是她上身的伤口转移到自己身上更疼,还是心脏更疼。
她眼眶泛起一圈红意,像是蔫坏的花儿耷拉着脑袋,“我不喜欢你,所以我想和你撇清关系,我不后悔,之前是,现在也是。”
凌安抵在白玉池壁上的手指节用力得泛白,他喉结上下滚动,似在咽下翻滚上来的血腥,他笑,“你以为到了我这里,你还走得掉吗?”
对,他已经不打算放她走了,她永永远远的只能被囚禁在大火宫里。
“你既没有心爱之人,何不试试我?你从今往后,所有的喜怒哀乐都只能对待我一人,哪怕你恨我,你也只能是我的。”凌安掐起她的下巴,迫使她与自己对视。
扶澜心头涌上一阵恨意,还是几分酸楚,她不想让他顺心,将大梵神的话语都忘在了脑后,她嗤笑他,“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心爱之人,我喜欢洛停云,你要是动他,我就自戕。”
她继续道:“我喜欢谁,和你有什么关系?你真是卑鄙、真是下贱、真是不择手段,我和洛停云两情相悦,你却非要拆散我们,将我囚禁在你身边,我恨你,我永远也不可能爱上你。”
眼见着他的胸膛开始起伏,额间的神印明明灭灭,一双眼死死地攫着她,似要将她身上灼个窟窿出来,他哑声道:“你再说一遍。”
“我说我喜欢洛停云!”扶澜说完,自己的唇齿开始不住哆嗦,她感到了一阵令人害怕的窒息感。
他最忌惮、最嫉妒、最憎恨的也就是洛停云了,毕竟缥缈墟中一趟,可是真真切切地发生过,而洛停云,作为海灵族,又是海神曾经的部下,和扶澜关系更为亲近。
他最不愿、最不敢面对的就是扶澜爱上洛停云。
凌安的眸光似被一把刀刺入,碎裂得七零八落。
白玉墙壁被凌安抓出了皲裂的指痕。
他捏紧扶澜的手腕,几乎要将她的腕骨捏碎,拉开双臂,她毫无保留地袒露在她面前,他喉间溢出一声低笑,随后汹涌的灵力往她身上灌去。
扶澜感觉到自己的鱼尾以一种飞快的速度愈合,同时也因为这速度,让她无比地疼痛,碎裂的骨骼拼接生长得太快,刺穿了她的血肉,鳞片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她又感觉到一阵痒意,鱼尾在水中不住地颤抖。
她又疼又痒,哀求似的望着凌安,凌安此时却有种不近人情的冰冷,与他平日在人前一般无二,他只是往她的身体里毫不吝惜地灌着灵力,直到她的鱼尾恢复到了从前。
她疼痒的感觉好不容易散去,他又指尖一点,鱼尾化为了双腿,他将人往上一带。
她杏眼圆睁,惊惶地看着他。
他太熟悉她了,熟悉她的每一寸角落,他撩拨,再撩拨,她的眼里就布满春日清晨的雾气,可她才不想顺着他的意,咬在他的肩头,鲜血淋漓,她这才注意到,凌安的身上有很多伤痕,原来是自己上身的伤都转移到了他的身上。
她用脚踢他,可这又能阻拦什么呢?
感受到他的刹那,她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他毫不怜惜,似那霸道如疾风骤雨的吻,暴风雨摧折着花蕊。
而他身上的伤口裂得更开,这似乎不是他的血肉之躯,他感受不到自己身上的疼。
混杂着血的池水溅落在池边,成了一滩旖旎的凌乱。
扶澜脑子里嗡地敲起铜锣的时候,上面忽然出现一面水镜,将她柔媚娇人的情态都记了下来。
他咬她的耳垂,笑道:“你说,若是洛停云看到这个,会怎么样?”
那酥麻的快意尚且未从她的尾椎骨褪去,她的泪眼里忽然涌上一股羞愤之色,她嘶哑着嗓子骂道:“凌安,你真是有病!”
他却笑意愈深,一巴掌拍在圆润的雪上,她哑声惊呼。到了后来,她没有了骂他的气力,而他浑身都盖了层血色,将人捞起来用自己的外衣裹起来,朝着大火宫去。
一路上有星使远远的瞧见凌安,打算行礼,却被他荡来的灵力震飞数丈,心里暗骂:天杀的,我是来给你恭恭敬敬行礼的,又不是来杀你的!
凌安并不打算放过扶澜,到了大火宫,将人挤在大开的窗边,无休无止,他其实早早布下了她看不见的结界,她惊慌极了。一边走,走了一刻的功夫才从窗子走到榻边,她开始变得迷糊。
等到凌安重新将她抱起来沐浴,这日已经过去了。
有婢女来服侍扶澜,瞥见她身上那痕迹,先是一惊,之后不敢再看,低着头搀扶着她走出浴房,婢女听见细微的啜泣声。
“星主夫人,您别哭了,这星宫,您是出不去了。”
扶澜抽泣,“你是从哪儿来的?”
“我是鹑首星使手底下的人,我叫青儿,被星主调过来服侍您。您啊,跟星主这样的人,可不能硬碰硬,否则遭罪的还是自己。”
这身上几乎无一块好肉,说爽快也爽快,说遭罪也是真的遭罪。
扶澜走路困难,青儿带着她磨蹭了许久才扶着她坐到榻上。
扶澜哭得梨花带雨,“可我不想被他囚起来,我并不爱他,所以我没法违背我的本心迎合他,我只能做出一些伤他的事情。”
青儿道:“你扪心自问,当着对星主毫无情意吗?”
“没有。”
“一百年的暗中爱慕,十年的凡间相伴,从魔荒到神界,从神界到沧澜海,缥缈墟中生命里最深的羁绊——这些都是常承告诉我们的。你说放下就放下。你好好问问自己,你真的对他一点感觉都没有?”青儿望着她的眼,“小海主,你的心真是比星主从前的木石之心还要冰冷。”
扶澜低头喃喃道:“我不喜欢他……我不可能喜欢他的……”
“他杀过你,可也不是真要杀你,鹑首星使当时担心星主出什么岔子,在天上看了眼,她分明瞧见他是中了少璇的法阵……再者,哪怕他是真杀你,可你已经杀过他数回了。”
青儿望向窗外,视线在晴空之下游弋起来,继续道:“常承回神界的那几日,每日都会从梦中吓醒,问他梦见了什么,他说梦见了星主在缥缈墟中的死相……那可是常年征战的神兵,什么惨烈的景象没有见过,却被那个凡人太子的死,吓得连日梦魇。”
青儿为她擦去眼角的泪,“而你,小海主,分明也是爱过他的。你只是认错了人。”
扶澜哭着哭着,忽然一声低喝,“够了!我不想再听!你走,不要再说了!”
她的眼里有几分绝望和崩溃。
青儿叹了口气,对她依照星主的礼行过礼后离开了。
空荡荡的大殿,只有她一个人。
扶澜抱住自己酸软的膝盖,将头深深埋进去,肩膀不住地颤抖起来。
……
沧澜海。
海使殿内不时响起瓷瓶清脆的碎裂声,物件倒塌的沉闷声,内里乱作一团,碎瓷片斜插在散落在地打开的书籍上,滚烫的茶水溅在了红珊瑚上,燎起几个窟窿,琉璃地面如冰面一般皲裂,模糊地倒映着状若癫狂的海使的身影。
他的脚边有一块摔不碎的水镜。
也不知道凌安加了什么术法。
他拾起来,朝着墙面扔去,墙面被砸得微微凹陷,可水镜依旧完好无损。
上面的画面只是定格,却足以让他脑海中生出全部连贯的场景,他痛苦地蹲下身,如一只淋湿的幼兽在寒风中颤抖,他的眼角溢出清泪。
竟然泣不成声。
对不起,对不起,我没能保护你,我让你落入他之手,你再等等我,我一定会来讨回你。
各自归(八)
凌安的面前跪着降娄和少璇。
他们被重重的神威压得直不起身子。
当日, 他们二人来大火宫讨灵药,少璇身中剧毒,降娄跪在大火外,字字泣血, 求凌安的一滴神血, 为少璇解毒。
凌安理都不理, 立了结界将他们二人震荡开来。
可降娄不放弃,他对少璇的一片心真是感人肺腑, 膝行着求凌安, 又被弹开, 如是往复, 膝盖的骨骼几乎碎裂。
凌安这般冰冷凉薄的人,就算是降娄死在他面前, 想必他都不会有什么动容, 但他们此行, 一来是为了求解药,二来是为了拖延时间, 少璇毒不致死,却也真如扶澜所说生不如死。
她疼, 但她一想到扶澜那贱婢将要被司辰折磨, 将要死在圆月之下,她就快活极了。
凌安要出大火宫处理神界的事务, 降娄就用仙索扯住他的脚踝, 压上千钧的力道, 跪求道:“神君, 求您救救神女吧,只要您的一滴神血。”
仙索被震断, 凌安冷道:“你再死缠烂打,我会杀了你。”
凌安远去,少璇便对降娄道:“你……别求凌安了,去拦着常承……”
降娄拉起少璇,拦住从沧澜海上来,将要前往十二星宫的常承,这样扶澜的消息就没法传到凌安这里。
他们斗了几日,好在常承对凌安一片忠心,即便伤的浑身鲜血也将消息带了过去。
凌安得知消息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了,千里之隔,他瞬息之前赶到,倘若晚上半分,扶澜的命就已经没了!
“你们勾结魔族,当杀。”凌安坐在椅子上,缓缓地拨弄着池洲递过来的茶盏的茶盖。
这里是刑名之神的七恶塔,在这里审问神界的罪人。
少璇毒素未解,她的嘴唇发乌,闻言笑道:“凌安,你有何资格说我们?那个贱婢,不就是身上留着魔族血液的杂种吗?”
话语刚落,倏的张大了嘴,舌头上开始流血,她惊恐地望着他。
“你若不会说话,我可以拔了你的舌头。”
降娄道:“她说的有什么错?!扶澜就是个祸害,她活着一日,魔族就有一日觊觎神界,就有一日可以召唤魔神,倘若将她杀死,神界便再无忧患,魔荒也永远不可能超越神界。”
“为了大义,舍去一人的生命,到底是义,还是不义?”凌安道,他忽然一笑,“别忘了,我是杀神之子,倘若有人逼我杀她,我会让整个天地为她殉葬。魔族要杀她,我就灭了魔族;海灵族护不住,我就将她抢过来;神族若逼我,我就见神杀神。”
一旁一直沉默听着的池洲陡然脸色微变,他望向凌安。
凌安再疯,那也是神界的战神,他怎会说出这种话来?
池洲低喝:“凌安,你住口!”
凌安冷冷睨他一眼。
“这二人交由你处置,和魔族勾结,必有重罪。夫人尚在等候,我不奉陪。”
撂下话凌安就走。
回到大火宫,透过窗子,看见重重帷幔之间熟睡的身影,他整个人的步子都变得轻快,天上的云霞变成了七彩的,像是织女织出的锦缎。
他走入其中,不唤醒她,只是坐在榻边,凝望着她的静谧的睡颜。
时间似乎凝固,他仿佛真的可以和她天长地久,永无绝期。
榻上被褥之中的瓷娃娃嘤咛一声,翻了个身,眼皮掀开一线,似瞥见了模糊的人影,猛地睁开。
凌安撑在她脸颊边,笑问:“醒了?”
扶澜眼中慵懒的睡意如天边的云雾被一把扫帚扫了去,变得憎恶愤怒,“你离我远些。”
可再远,也远不了多少,毕竟,她现在被他囚禁在了大火宫。重重禁制,拦的都是她。
凌安道:“你这又是何苦?你与我生气,不如与我心平气和,省的气得你自己胸中淤塞。”
说着,将手覆在她胸口,点点灵力灌进去,扶澜登时觉得心口轻快不少,她“啪”地拍开他的手。
他问:“还疼不疼?”
“你哪来的脸问?”
说完之后,他也知她不会回答,自己撩起了被褥,修长的手指探过去,她一蹬腿,往榻里侧缩去。
凌安知她这是还疼,取了药膏来,捉起她的脚踝,放在自己肩头,带有薄茧的粗糙的手指厚厚地涂抹了层冰凉的药膏,轻轻为她擦拭。
她想要躲,战栗着,然而那一片深红,凌安怎么可能不管,他道:“你别动,很快就好。”
扶澜抓过一个枕头,胡乱地捂着自己的脸。那触感不知何时才能离去,勾得她心头又蹿腾起一股热意。
他顿住了,她在枕头底下闷闷喝道:“你弄好了就走!”
可是还没好,她倒先抵抗不住了,凌安哑声笑:“现在不行,你会疼的,再忍忍。”
扶澜在枕头下面几乎羞得要哭出来,半晌,他终于弄好了药,为她掖好被子,扶澜放下枕头,瞧见他在烛火的光下反射着淋漓水光的手指,脸颊涨得通红,艰难地翻了个身,不去看他。
凌安却若无其事,一派自在,起身站在窗边放着的洗漱架边,手伸入水盆,慢慢洗了起来。
扶澜听着他洗手的水声,只觉得似噩梦萦绕。
他分明一个术法就能解决的事情,为什么非要大费周章地洗手?!
等到他重新坐回来,将扶澜的身子扳过来。
她本来已经想好了怎么对他恶语相向,怎么伤他的心,他却笑问:“想吃些什么?虽然你血脉觉醒之后,不必日日饮食,但少了吃食,总是少些滋味。你说,我为你做。”
问得稀疏平常,好像真如凡间普通夫妻平日里的对话。
但,谁是他是夫妻了?
扶澜存了心不让他好过,她冷哼一声,“好,我想吃沧澜海罅隙最深处的九头蛇妖的眼睛,要用神界西天最纯澈的水烹饪,加上极炎之地生长在熔岩里的天火草作调料,再用极寒之地最高山的雪莲入味,做好之后端给我。”
她诚心想看凌安脸上绽开五颜六色的绫罗铺子的模样,然而他没有,只是笑道:“好。”
之后离开了大火宫。
扶澜心里又生出几分空虚之感,她反复对自己道:不要多想,那可是凌安,这天地间有什么能拦得住他?更别提有什么能够伤害他的了。何况,他也不傻,若是受伤了,定然知道要回来的。退一步讲,就算他受伤,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
她在榻上翻了个身,将杂念都去除。
次日,青儿来大火宫和她说话解闷,这一天不曾见到凌安,扶澜觉得时日过得快极了,几乎是眨眨眼的功夫,一日就过去了。
见不到凌安的时候,扶澜心里觉得轻快,身上好了大半,在大火宫里四处走动。她的画像依旧挂在回廊,这一长条回廊都布满了她,回廊通向的是后院的花海,难以想象,凌安这样冰冷的人会喜欢这般灿烂的东西。
远远看去,走过了花海就能看见她,而走过了她的画像,就能看见灿烂的生机。
有青儿来陪她消遣,倒也不算特别烦闷。
扶澜望着潇潇青竹的时候,只是想,她什么时候能够离开这里呢?难道真的要在这里呆到死吗?
隔日夜里,扶澜在窗边剪灯花的时候,凌安回来了。
他竟然真的提着一个食盒。
凌安走过来坐在扶澜旁边,打开食盒后内里的热气蹿腾了起来,一个瓷碗里乘着汤,汤色奶白鲜亮,浮着点点碎花瓣,鱼肉在汤中若隐若现,肉块肥美丰腴,鱼肉的两边,有两只棕色的柔软的胶状物,被雕成了花朵的形状,应当就是九头蛇的眼睛了。
凌安的眼底有层鸦青,他温声道:“你尝尝。”
扶澜目瞪口呆,她随口说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竟然让凌安给找了个全。
她才不想吃九头蛇妖的眼睛呢!
扶澜一咬牙,饮下一口汤后,尽数泼在窗外,窗下的土壤湿润一片,她道:“我现在又不想吃了。”
他怀了很多期待,杀九头蛇妖的时候并不顺利,他甚至伤到了大腿,锋利的鳞片割得他难以行走,但一想到扶澜或许会对他笑,所有的伤便都不重要了。
凌安向来敏锐,也不是没想过,扶澜这是在哄骗他,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只要他爱她,哪怕是她作弄他,他也心甘情愿。
凌安一点也不恼,“好,只要阿澜开心就好。”
甚至伸手宠溺似的揉了揉扶澜的脑袋。
扶澜道:“凌安,你放我走吧。”
凌安脸上的笑意登时冷下去,她提什么要求都可以,唯独这个不行,他不可能放她走,“你知道的,不可能。”
他道:“放你走,你就又要去找洛停云了,你喜欢他,不是吗?我怎么可能让你喜欢别人。”
扶澜道:“你越是这样,我就越会讨厌你。”
“那我现在就去将洛停云杀了,你说如何?”凌安眼里再次被癫狂之色充满,他抱起扶澜,“我杀他还不够,我要折磨他,要他看着你我二人亲密,在痛苦之中死去。”
“啪。”扶澜扇了他一耳光,她眼里噙泪,“凌安你真是疯了!”
各自归(九)
“你爱谁, 我就杀谁。”凌安当真带着她往沧澜海飞去,扶澜在他身上蹬扯撕咬,他都视而不见,扶澜哭了起来, 他终于顿住了低头看她。
“你要是去沧澜海, 我就用你送我的冰玉琵琶, 杀你!”
凌安道:“你本也杀过我多次了,多一次又何妨。”
扶澜哭道:“你不要带我去沧澜海……”
她的泪沾湿了他的衣襟, 他的胸膛前一片冰凉的柔软, 他垂眸看, 她泪眼楚楚, 让人生出无限爱怜。
“你又要让我放你,又不想去沧澜海。”他勾唇笑了笑, 往回飞, 扶澜道, “这不一样!”
“何处不一样了?”
“不一样就是不一样……”扶澜的声音渐渐地变小,凌安又带着她回到了大火宫, 将人放在榻上,欺身压上去。
他的明珠似的小公主, 需得捧在掌心爱怜才好。
帷幔落下来, 在地上如海水般荡开圈圈涟漪,时缓时急, 时轻时重……帐中人似是海浪上的舟儿, 在浪中沉沉浮浮。
今夜的月亮格外皎洁, 温柔而悲悯地俯瞰着众生, 毫不吝惜地洒落清亮的银辉。
……
魔荒。
司辰恨得咬牙切齿,“惊动了凌安, 看来再要得到魔神的血脉就难了,想要召唤魔神之力,需得另外想些法子……”
黎朔道:“当务之急,是不可乱了阵脚。前段时日你要我准备青冥阵法,不就是留的后路吗?”
司辰道:“我们已等得太久了,神界的那两个神族,该派上用场了。”他笑容诡异,“少璇为了得到强大的力量,愿意帮助我们召唤魔神,还和我们缔结了契约,强行提升了灵力,她对魔族的灵力并不排斥,我们何不帮她一把?”
“殿下说的有理。”
司辰问:“姬焱回来了吗?”
“没有,燕曦最近不太听话,我们要继续掌控他的神智,就需要付出更多的灵力,姬焱正在给他加固封印。”
司辰沉吟了片刻,“罢了,让燕曦陷入沉睡,我们……用少璇。”
……
扶澜再醒过来,眼梢挂上了几分慵懒的妩媚,青儿刚好端着茶走进来,看着她这幅模样,笑着打趣她道:“星主疼爱你得紧呐。”
扶澜才不想听这些,用被子捂住自己半边脸,耳根通红,”你少说几句。“
青儿坐在她身边。
“有什么好害羞的,你应当去享受,女人在这种事上,可不能觉得自己吃亏,否则就让男人占了便宜,你要觉得他是来侍奉你的。”
“这话你敢当着凌安的面说么?”
青儿笑:“我不敢,我只是鹑首宫一个打杂的婢女,若是说了我还能在十二星宫活?我只是比你瞧得分明,你既然反抗不过星主,倒不如顺其自然,去享受他呢。”
青儿忽然凑近她,眨眨眼,小声问:“星主和你海里面那个比,感觉怎么样?”
“什么海里那个?我听不懂。”扶澜将整个脑袋都埋入被子。
青儿只当她是害羞了,也不多想,好说歹说将人劝起来,梳好了头,洗漱完毕,便离去了。
扶澜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想起来当时从缥缈墟中出来,初柳和池洲并不多逗留,就离开了沧澜海,也不知道他们如何了。
从前池洲修炼之时心中生出魔障,进入星野三垣历练洗去魔障,初柳跟随协助一同进入,他们在其中生出了段悲欢爱恨。
初柳为了池洲能够顺利从星野三垣出去,碎了一身神骨去救池洲的心上人,可是她不知的是,池洲的心上人一直都是她自己。
后来池洲从星野三垣出来,想起那段往事,想去再找初柳重圆碎境,初柳却不肯接受他了。
他们两人一直纠缠了上千年,直到进入缥缈墟历练幻境,初柳也仍旧没有对池洲生出些情意,或许他们之间真的回不到从前了。
……
扶澜想了想,她不可能一辈子呆在大火宫,总要找个机会逃出去。
凌安的爱,就如空气一般无处不在,疯狂得让人窒息。
扶澜给初柳递了纸鹤。
初柳前来拜访,凌安准了,打开结界放她进去,初柳坐在扶澜身边。
“你现在对他,是何种感情?”初柳问。
扶澜低垂着眼,摇摇头。
初柳笑:“傻丫头,你摇头是几个意思?不喜欢?不知道?”
扶澜道:“我总想伤他,扎他的心,非要让他疼得鲜血淋漓才好,可我自己也不好受,我会回想我自己,是不是做的太过了些,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因为你太善良。你做出伤害人的事情的时候——尤其是伤害掏心掏肺对你好的人的时候,会下意识责怪自己,但是你又和从前不一样了,你清醒,你知道要伤害这个从前让你伤心的男人,要加倍报复回去才好。”初柳看着她手腕上红色的指痕,心窍玲珑如初柳,似乎生来就有这洞穿人心的能力,她道,“你想要逃出去,是逃他的爱,还是追你的自由?”
扶澜抬头,眼睫微颤。
初柳继续问:“倘若有两全的法子,他不再禁锢你,你愿不愿意同他在一起?”她微微一笑,“你总不可能真的喜欢洛停云罢,他对你来说,就像是哥哥。”
“我……”扶澜绞紧自己的手指,面露彷徨挣扎之色。
“其实按照你的性子,杀过他这么多回了,早就放下当年的事情了。只是你不愿意承认,下意识地躲避他,所以要一次又一次地戳他的心才好,才能弥补你心里那几分不甘。”
扶澜的手捏得愈发地紧。
初柳凝视着她,“你想要证明、或者说考验,他有多爱你。因为你太缺爱了,四千年来,爱你的只有一个对你要求严格、强势逼人的养母。”
面前这人当真是洞悉人心,清醒地勘破这世间一切。难怪她可以做到对池洲毫无留恋。
扶澜紧抿着唇,艰难开口:“是,我不想承认我放下,我也不想承认我爱他,我尚且不够喜欢他。这样,我就想伤害他,要他越疼越好。”
“好,既然如此,我教你个法子,你若足够狠心,便可以从这里逃出去。”
……
夜里,凌安回到大火宫。
扶澜嗅到了一股血腥味。
她皱了皱鼻子,嫌弃地看着他,“你身上这是什么味道?”
凌安解开自己的白玉腰封,咔哒一声响,然后随手扔在地上,外袍坠落,金线在地上盘成曲折地盘旋着。
他烦闷地揉了揉额心,“有几个神兵犯了罪,我将他们杀了。”
像是在说一件平平无奇的事情。
扶澜心想,让凌安亲手杀的,想必是犯了什么大罪罢。
他掐了净身的术法,躺在她身边,将她紧紧抱住,双臂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搂着她的肩,将头埋进她发间,细细嗅着。
似乎这样,就可以压制住所有翻滚的戾气。
他用高挺的鼻梁剐蹭她的耳垂,又去拱她的颈窝,她痒得发出几声清脆的轻笑,他抬起头望着她,她又敛住了笑意,冷冰冰地看着他。
他突然一笑,之后细细地去吻她,齿间温柔,唇舌灵活,在逗弄撩拨她,像是黏人的大猫懒懒伏在她身边用自己的尾巴蹭她的掌心。
他抱着她,在榻上打了个滚儿,她就如一只娇小的兔儿趴在他身上。
她全身的重量也很轻,身子却玲珑有致,趴在他身上的时候,他感觉得分明。
吻了良久,两人的吐息湿润而滚烫地交缠在一起,睁开眼的时候,眼里都蒙上层雾气,对视之时,心跳骤然加速。
扶澜别过脸,不去看他。
他撩开她黏在腮边的发丝,捉住她的手,迎着月光,和她十指相扣。
十指连心,他在捉她的心脏,想将那颗冷硬的心肠,捂得热起来,“我好喜欢你,阿澜。”
“倘若没有你,我或许不能活在这世间。”
他紧紧拥抱着她,贪婪地将头埋入一片绵软,却不带有情欲,只是单纯地依恋,像是孩童对母亲的那般依恋。
他闷声道:“阿澜,你的心跳很快。”
扶澜确实觉得自己心跳加快,连吸入肺腑的空气都是冰凉凉的,她想要躲凌安,然而她现在不能动,若是动一动,今夜或许又不能好眠了。
她的声音带了几分哭腔,“你别抱着我了,你把脸挪开。”
他用鼻梁蹭了蹭她后,依言照做,他的脸上泛起点红意,扶澜羞愤地用枕头砸他,他一只手握着她的腰,将人重新翻了过来。
“要不要试试别的。”凌安笑道。
她的肌肤光洁如玉,细腻如丝,精致如瓷,她的笑靥姝丽清浅,就连对他斥骂,他也觉得她活泼可爱。至于她伤他的心的时候,他一边痛不欲生,一边奢求着她的爱。
一见到她,他心里那股暴烈的戾气尽数消散了去,她是他最好的药。也是他捧在掌心供奉的神女。
他在扶澜惊呼声中,身子下移,头低了下去。
各自归(十)
次日, 扶澜醒过来的时候,凌安尚且躺在她身边。
她扶着酸软的腰肢,打算从凌安身上跨过去,然而刚一动作, 他就缓缓掀开眼皮, 在她唇上印上一吻。
他笑问:“甜不甜?”
扶澜脸涨得通红, “滚!”
凌安将她抱起来,为她穿好衣裳, 之后将人带到琉璃镜面前, 为她梳头, 将满满一妆奁的头饰挨个儿在她鬓边比了比, 柔声问:“喜欢哪个?”
扶澜道:“都是些什么花里胡哨的东西,我都不喜欢。”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 我去为你亲自打。”凌安说着, 手指一边如梳子般穿入她的发丝, 慢慢地梳理起来,乌黑的发衬得指节分明的手指愈发冷白。
扶澜道:“你就这么喜欢被我折腾?你自己也明白, 你若是打来了,我定是要扔在一边的。即便如此, 你也愿意?”
“当然。”
他将她当捧在掌心的明珠, 做什么不愿意。
扶澜才懒得理他,自己随手拿了根木簪低低一挽, 青丝就被束了起来。
凌安披起外衣, 今日他穿的是衣摆洒金的黑袍, 衬得身形修长如鬼魅, 他朝着扶澜伸出手,“我想带你去十二星宫的枢天处, 那里是我平日处理公务的地方。”
“你处理公务,带我做什么?我又不会帮你批文书,至于要我研墨,更是不可能了。”扶澜没好气道。
凌安伸出的手就僵在了半空,他并不气恼,将扶澜扛了起来,就这样带着她来到枢天处。
枢天处正忙着清点文书的神族余光瞥见凌安来了,便上前行礼,刚迈腿,动作便怔住。
那向来尊贵威严清贵隽永的神君,肩头竟然扛了个女子,而那女子并不愿意,双腿胡乱地在他身上乱蹬。
“你放我下来!臭不要脸!死狐狸!”
“别闹。”
有神族手上的文书啪嗒掉落在地。
众人皆僵硬在原地,成了一尊尊石化的雕像,直到星纪发出清嗓子的“嗯嗯”声,众人才回味过来,对凌安恭恭敬敬地行礼。
凌安若无旁人,坐下来将扶澜放在自己腿上坐好,才开始处理公务。
这么多人瞧着,扶澜也不好多闹。
凌安处理公务的时候,神情冷峻,他的侧脸棱角分明,轮廓完美。
扶澜百无聊赖,便捏起毛笔,沾了墨,在他脸上胡乱画起来。
而凌安并不阻止,反而有由着她胡闹的意思,还将墨砚推得离她更近了些,他正襟危坐,视线落在文书上,片刻不移。
底下的人都惊呆了,眼眸深处几乎开始颤抖——他们星主什么时候脾气这么好了?由着一个女娃娃在脸上鬼画符?
只有星纪见怪不怪,将手中的笔搁在桌前的架子上,发出一声清响,众人才低下头,不敢再看。
扶澜先在他眼尾拉出长长的两条墨痕,一直贯穿太阳穴,引入鬓角,之后在他额心画了个歪歪扭扭的星星,觉得颜色不好看,又沾了朱砂重新画上去,黑色和红色交杂成了杂乱的色彩。她接着在他的左右脸颊各勾勒出几条横线,左边四条,右边五条。
“九条尾巴的臭狐狸。”她对自己的画技很满意。
扶澜变出来一面水镜,端给凌安看,凌安侧眸瞧了片刻,喉间溢出一声低笑,而后捏起扶澜的下巴,用朱砂笔在她额心轻轻描摹,勾勒出朵海棠花来,衬得白玉似的肌肤更加娇嫩。
底下人强自告诫自己,不要抬头瞧星主,近来星主行事愈发莫测,神君的事,他们当小星官的还是不要管为妙,若是将星主惹恼了,这条小命说不定就没了。
凌安将镜子递给扶澜,“瞧瞧。”
镜子中的人额心落花,星眸蛾眉,娇艳欲滴。扶澜却不想领他的情,随手覆在额心一抹,花印就散了去。
凌安对自己脸上的鬼画符很是宽容,抹也不抹,这般继续批阅文书,神情认真,反而让人忽略他脸上的墨痕。
下面上来一个神兵,“报——”
凌安抬眸。
神兵继续道:“神君,昨日负责审问那两个罪犯的神兵,被属下带上来了,”他的身后由灵力牵牵扯着引进来两个五花大绑的神兵,“请您处置。”
昨日凌安给那两个罪犯定的刑法是用骨针穿骨髓,在体内游走七周,然后再杀死,可负责施加刑罚的神兵心有不忍,私自减轻了他们的刑罚,凌安便亲自施刑,将罪犯杀死。
“私自减刑,当死。”冰冷的几个字,定人生死。
施刑的神兵都跟了凌安很久,其中一个道:“神君,昨日那罪犯犯的并非大罪,只是锻造兵器的时候,无心将兵器做的厚了些,您要罚,抽他们几鞭,或者再不济砍他们一只手也好,为何要用如此酷刑?”
另一个道:“您从前不是这样的。这实在是……有失公允……”
话还没说完,他们忽然双目圆睁,空气在一瞬间变得死寂。
凌安捂住扶澜的眼。
下一刻,只听咯咯响声,他们的脖颈拧成了一个诡异的弧度,身子无力绵软地歪倒下去。
所有人的吓得不敢呼吸,屏气凝神,眼观鼻鼻观心。
包括扶澜,葱白纤细的手指抓紧了凌安胸前的衣襟。
“抬出去。”
那进来通报的神族如蒙大赦,将两具尸体移了出去。
凌安放下遮住扶澜的手,对她柔声道:“没事了。”
扶澜松开抓住他衣襟的手。他杀人的时候,真的好可怕。
这大殿中的宁静从凌安杀了两个神族之后便一直持续,落针可闻。
扶澜在凌安腿上挪动僵硬的身子,凌安一把将她抱住,用只有他们可以听见的音量道:“别勾我。”
扶澜耳根一红,“谁稀罕勾你了,我只是坐得太久活动活动身子。”
她一溜儿从凌安臂弯中躲开,从他腿上跳下去,这大殿有道后门,通向庭院,扶澜往后门走去,打算闲逛转悠。
凌安干脆搁了笔,一拂袖子,提前让星官们退下。
提前这么久就能离开枢天处了,星官们心里的喜悦几乎要从脸上的笑容跳出来,他们离开得迅速。
大殿空荡荡,只留下他们二人。
“是你说活动活动的。”凌安将打算去往后院的人抓回来,摁在他处理公务的这雕了八只白鸾鸟的冰凉的银椅子上。
扶澜登时脖颈漫上一片绯红。白鸾鸟是天道择定的最圣洁的灵物,这可是神明才能坐的椅子,寻常神族倘若靠得太近,都是冒犯,而他竟然……
她泫泫然,“不要在这里……”
由不得她。她抗拒的声音细如蚊呐,背过去的时候,瞧见那栩栩如生的白鸾鸟浮雕,只觉得它们的眼睛都盯着自己,她捂住自己的眼,又被凌安拉开双手,迫使她与这最圣洁的灵物对视。
他今日格外粗鲁,像是有东西在他体内野蛮地咆哮和冲撞,需得有一片柔软与温热来抚慰,而她就是他的解药。
扶澜想,青儿和李雅儿都说得不错,抗拒倒不如去享受,便闭上了眼。
额间的神印明明灭灭,先是黑的,而后又跳跃成红的,如此往复,两人的汗水交融在一起的时候,他的神印方变成红色,黯淡了下去。
直到天色一片黑沉,凌安带着扶澜回到大火宫,细细为她的膝盖抹药。
扶澜的眼如浸了层水光,朦胧惺忪地躺在榻上,她格外累,觉着凌安今日跟吃错了药一样,没等凌安抹完药,就已经睡了过去。
扶澜陷入睡梦之后,凌安又抱住她,他抱了她很久,心底那股凭空涌上来的戾气方渐渐消散。
……
扶澜再醒过来时,以为凌安定然已经走了,哪知他扔抱着自己不放,她毫不在乎地拍拍他的脸,“醒醒,别抱着我。”
凌安掀开眼,她冷冰冰地看着他,简直毫无温情可言。
她继续道:“你今日没有公务处理么?”
自然是有的。但一到枢天处,他便控制不住自己心里那股横行的暴戾之气,只有在大火宫和她在一处的时候,他的心里才是宁静的。
凌安问:“你现在对我,到底是何种感情?”
你爱我吗?你有没有一点喜欢?
扶澜的眸光微闪,“没有感情。你弄清楚了,你在囚禁我,我不可能对一个囚禁我的人生出感情。”
凌安喉间一哽,末了笑道:“没关系,我们还有的是时间,慢慢来。”
神界的岁月流转得很快,转眼间数日过去,扶澜有一日瞧着大火宫窗外的海棠花隐隐有枯萎的迹象,次日又被凌安用术法滋养地茂盛绽放。
扶澜并不打算闲着,这段时日修炼术法修炼得尤其勤奋,进步神速,或许也有凌安每日的神力滋养的缘故,已经可以同时召唤十支冰箭并同时射中靶心。
青儿依旧偶尔会来陪她。
这日,扶澜问青儿:“你知不知道,十二星宫记载星官们罪行的卷宗,都会放在何处?”
“你要卷宗做什么?”
扶澜早就想好了应对的理由:“近来凌安手段狠厉,处理罪犯有些过了,我想瞧瞧他们的卷宗,劝一劝凌安。”
青儿放下心来,觉得扶澜这是对凌安生出了几分情意,连忙告诉她:“就在星纪宫里,你若是想去,我想办法带你去。”
扶澜心里松了一口气。
耳边不由自主回响起大梵神的话语。
“扶澜,我希望你不为他,为这世间,在他最关键的时候,帮一帮他。不需你伤,你只要点一点他就好,哪怕是骗他。”
其实扶澜这般敏锐,也能瞧出几分凌安心神不宁的兆头,兴许是他的劫难将要近了。
但,现在的凌安在她面前,心绪尚能稳定,也就不存在大梵神所说的成为杀神。
先前偶尔骗一骗凌安,给他些希望,以为她是可能爱上他的,就已经是在照着大梵神的话语行事了。
而现在她想得明白,她不可能一辈子都活在这大火宫里,她注定要从这里离开,自然也就无法帮助凌安渡过劫难。既然如此,她又何必欺骗他。
哪怕是她已放下过去。她爱着的,依旧是广阔的天地和无边的自由。
他若要囚禁她,她就注定了离开。
扶澜深吸一口气,计划用初柳教的法子,从这里逃出去。
各自归(十一)
扶澜触碰的大火宫的结界的时候, 本来以为要被弹开,然而那结界竟然如卷帘一样换换在她面前掀开。
扶澜心里一喜,和青儿一同往外走,来到星纪宫, 星纪很是意外, 不忘记给扶澜行了同星主一样的礼。青儿过去和他耳语几句, 星纪脸上浮现出了然神色,引着扶澜进入重重宫殿, 在墙壁上叩了几下, 墙壁如两扇门打开, 内里是长长的甬道, 渐次从外往内亮起些烛火。
星纪走在前面,“这里是存放着十二星宫各星官从前的犯罪记录的地方, 属于十二星宫的机密要处, 寻常人进不来。星主对我们都交代过, 你的权利,是同他一样的, 所以我可以带你进来。”
青儿留在了外面。
“十二星宫在一定程度上归属于神界总部掌管,但又有自己独立运行的权力, 所以星主可以自行处置星伽城的罪犯, 但穷凶恶极者,会提到刑名之神掌管的七恶塔。”
甬道渐渐变得开阔起来, 扶澜面前出现了一排书架, 架上堆满了书卷, 有不少都积了灰尘, 星纪将最近犯错的神族相关的卷宗的书架点过来,书架呜呜在挪动, 到了扶澜面前。
“这便是您要看的东西了。”星纪交代了之后,便放心地离开,留下扶澜一个人在里面。
扶澜要找的东西可不是这些神族的,她要找的,是和凌安相关的。
凌安作为杀神之子,四千多年前被神族杀了父亲,杀了母亲,抓到神界的牢狱关了数百年,他从前定然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他杀过很多人,尤其是在牢狱之中。
这些卷宗作为天道降下的罚罪书,会将罪行一五一十地记录下来,也就是说,凌安倘若过去犯过罪,这里都有记载。
扶澜往最深处走,被灰呛得不住咳嗽,她捏起鼻子点了术法将灰尘清除,就着一颗夜明珠,一卷卷地翻阅起来。
翻得头晕眼花,终于瞧见了凌安的名字。
卷宗记:神界,三万六千七百二十年,凌安于牢狱之中杀死十人,其中,死罪者一人,活罪者九人……神界,三万六千九百年,凌安于牢狱之中杀死百人,其中,死罪者三人,活罪者九十人,无罪狱卒七人……神界,三万七千三百九十年,凌安试图越狱,屠戮者甚众,不可计数。
扶澜一边暗自惊骇,一边疑惑:既然凌安罪孽如此深重,大梵神为何要将他从牢狱之中宽恕出来?
为了将他变成神界的战神,成为另一个屠戮的傀儡,来偿还他的罪孽吗?
可神界,不也杀死了他的父亲和母亲,小小的一个少年,又有什么过错,神族却不管不顾地将他扔进牢狱自生自灭。
是非恩怨在他身上,已经分不清了。
但可以肯定的是,若是将凌安这些罪证重新提出来,昭告于神界,这段往事重新被揭开,凌安这星神的位置,恐怕要不稳了。
而他杀过的人里面,不乏有无辜的星伽城的百姓的父兄,一旦公之于众,凌安将失去民心,星伽城的百姓将示威游行,群起而攻之,倘若有人妄图加害凌安,从而煽风点火,将凌安的功绩一笔勾销,凌安此后将恶名昭著。
这样一来,刑名司为了安抚民众——哪怕凌安这些年来为神界杀过的魔族已经不可计数,也不可能不管凌安,凌安会受到刑罚。
这卷宗似乎有千斤的重量。
扶澜扪心自问,她固然是不愿意看见星伽城内乱,也不想看见凌安被群起围攻,但她无比确定的是,她想要自由。
再说,以凌安的能力,定能度过去的。
扶澜将这卷宗描摹了下来,收入袖中,将书架和卷宗都归还原样。
……
扶澜回到大火宫之后过了小半个时辰,凌安方回来。
凌安回来的时候,就瞧见扶澜正抱着冰玉琵琶弹拨,他静静站在后面不打扰她,望见她的灵力已经深厚了许多。
扶澜一凝眉,身边的箭径直射穿了靶子,在靶心留下一个窟窿。
扶澜感觉到凌安的视线,她回头。
“看来我将你养得很好。”凌安手指缠绕上她的发丝,眉眼笼上层缱绻之意,瞧着她越来越强,他心里也很欣慰,“日后我多养你片刻,如何?”
扶澜扭过头,“我才不需要你的神力呢……”
每日凌安都会将大股的灵力递到她面前,好说歹说,哄着她吸收,扶澜大多数时候都拒绝在外,直到她实在是被他磨得累了,才象征性地吸一点点,盼着他快些离去。
所以,她用的灵力大部分还是自己的。凌安的神力,只是帮助她进步得更快些。
而且,男人在这种时刻,从来不会说真话,说好的片刻,又变成了小半个时辰,再然后,又是一整宿。
凌安将她的头掰过来,只觉得她出落得愈发娇艳姝丽了,从前是清秀似出水芙蓉,现在添了几分妩媚之感,比海棠花更娇美。
他低头吻下去,细细的吻,吻得缠绵不已,情动之时,他恨不得将自己的所有都掏给他,一点神力算什么,就算她现在用匕首抵在他的心口,他也愿意要她挖去他的心脏。
……
过了几日,午时,凌安方醒,笑着为扶澜理好衣裳后,抱着扶澜在榻上打了几个滚儿,被她嘲笑:“你是三岁小孩吗?”
凌安道:“嗯。论年岁,四千岁的小海主也并未比我小多少呢。”
“滚!你才老,老狐狸,臭狐狸!”
凌安忽而神情变得认真,“我没有嫌你老的意思。倘若你青丝成了白发,你也依旧是我挚爱,更何况,你有魔神和海神的血脉,你不会衰老。”
扶澜背过身,“谁想和你白头到老了。”
凌安轻笑一声,起身站在镜前扣腰封的时候,忽然有星使匆匆来报。
“报——”
凌安皱起眉头,他已经下过命令,没有他的允许,不得擅自靠近大火宫。
星使也不顾上凌安让不让他继续说下去,嘴里跟放炮仗似的一溜儿说,“星主不好了,有人妄图加害您,将您从前的罪行全部贴在了星伽城最显眼的地方,几乎是一夜之间,这消息传遍了整个星伽城,神族都对您不满,甚至立了一支队伍要讨伐您。实沈本来要带兵镇压的,瞧见您先前所为,反了他了,将兵压着不动。”
“降娄身在牢狱,可他多年已经积攒起了小部分民心,这部分神族本就对您有不满,他们的气焰被点燃,加入了讨饭您的队伍。”
“十二星宫内部出了分歧,有星使站在您这边,有星使要反您,您快出去瞧瞧罢。”
每听一句,凌安的神色就冷了一分,到了最后,寒意凛冽,大火宫的所有花木都开始畏惧地颤抖。
扶澜心跳加快,手脚冰凉,真当这一刻来临,她却有些忐忑了,同时,又有几分自责。
“扶澜,你要狠下心。我从前告诉过你,若有自由,需得付出代价。你要承受得住那代价。”
初柳的话回荡在耳边。
凌安走过来俯下身对她道:“我有些事情要处理,今日或许会很晚,你等我回来。”
扶澜强自镇定,点点头。
凌安对她毫无戒备之心,消失在了大火宫里。
他走后的片刻,扶澜就开始试探起大火宫的结界,和那日一样,如卷帘自动在她面前掀开,她想办法匿去了身形,从连绵的神山一路向外飞,到了十二星宫的边界,她伸出手拍了拍,出乎意料,竟然又在她面前打开。
扶澜不去多想,大抵是因为她身上有凌安的神力罢。
……
凌安来到星伽城正中那座塔,塔顶有红色的大字悬浮在空中,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他从前在牢狱之中的罪行,写了足足数十行,而这些大字下面,还有密密麻麻的小字,是他杀死过的神族的名字。
有罪的、无罪的、无辜的,都在上头。
有不少都是现在在星伽城生活的百姓的父兄。
字如瀑布一般从塔顶悬挂下去,一直垂落到了地面。
凌安看着这些字的时候,眼眸平静,并无愧疚之意,甚至,眉宇间还多了几分戾气。
下面的神族察觉到了他的到来,一支支箭矢破空射来,却被他身侧立起的结界弹了开。
“你滥杀无辜,不配当星伽城之主!你不配当星神,你杀死我们的父亲,我们凭什么听你的?”
俗世凡人得知君主此举,尚且不会忍气吞声,而神族可不像俗世凡人无反抗强权的力量,他们有神力,各个都是活了数十数百年的人,有什么还能控制得住他们?
只有强力。
凌安不屑于和他们解释,浩荡的神威铺天盖地地压下来,他近日本来就心性暴躁,刚好此次让他来个痛快。
他毫无保留地施加神威压制他们,压得他们说不出话,各个都像背了座泰山似的,连腰都直不起来,甚至,有年老者被压断了骨头。
凌安说到底,还是个冷血无情之人。
他这一举,更是加深了神族们对他的怨恨!
整个星伽城都动荡起来。
各自归(十二)
降娄的旧部此刻全都从暗处涌了出来, 捡到这么个陷害凌安的机会,真是便宜他们了,他们煽风点火,将凌安近来失去偏颇杀人无数的事情添油加醋, 全部抖了出去。
神族愈发愤恨, 尤其是那些做过不少文书工作的、腹中墨水不少的、张口闭口就是诗书经卷的, 甚至愤怒慷慨地燃烧神魂,挣脱了凌安的神威, 要和凌安拼个同归于尽。
当然, 现在的凌安本就戾气深重, 他们的下场, 只能是灰飞烟灭。
凌安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人,十二星宫的星使瞧见了, 就算是向着他的几个, 也开始动摇。
实沈手里有兵, 又是个直率之人,领着兵就朝凌安杀了过去。
凌安分出神力去对抗自己的部下, 神威减弱,底下的神族挣脱而出, 飞入空中, 讨伐凌安。
不到一个时辰的功夫,远远看去, 星伽城上空已经出现了浓厚的乌云, 皆是黑压压的人头, 漫天神族, 皆为杀凌安而来!
凌安额间的神印亮起来,他眸间的阴翳几乎浓的化不开。
修长的黑色身影形如鬼魅, 在人群之中穿梭,他的身上多了许多血迹,不知是自己的,还是旁人的。
他只觉得,胸中有一团火焰在燃烧,渐渐的,围攻他的神族在他眼中已经不是神族了,而是一个个死物。杀死物用得了多少思考?他不假思索地杀人,杀到握剑的手已经麻木。
眼前的景象在模糊,变得猩红一片,他已经不想再去压制心里那股横生的、如发疯的野兽般四处冲撞的戾气了,他只想尽快解决这一切,然后,回到大火宫,死死地抱着她,和她永不分离。
凌安成了一个血人,但他毫不在乎,召出了心月狐的本体,进行一场无休止的杀戮,这些阻碍他回到扶澜身边的东西,都该杀死。
杀的时候,血液里属于杀神的一部分无比地兴奋,它们在叫嚣,在鼓掌,在欢呼。
“——杀吧,杀吧,把他们都杀光!”
“——哈哈哈哈哈……快啊,杀了他们……”
在星伽城的北面,响起了号角声,半晌,凌安方抬起一双猩红的眼看过去,因为那是从神界到沧澜海的方向。
海水倒流!
巨大的浪凭空涌上,出现在星伽城北的上空,这是无根的海水,它漂泊到何处,便是何处,滔天的浪如起伏的山峦一般翻滚,澄澈的蓝色浩瀚无垠,浓厚的水汽铺天压了过来,星伽城所有神族都感受到了潮湿之感。
而在浪上,站着一众海灵族士兵,最高的浪尖上,赫然立着一道颀长的身影,正是洛停云。
他寒凉地盯着空中一里之外的凌安,点点手指,冷声道:“只杀凌安。”
海浪翻涌。
海灵族不擅长在空中作战,却很擅长在水中,水对他们来说就是天然的灵力来源,这无根海水就是洛停云这段时日苦苦寻找材料炼化的。
他终于等到了这一日。
所有的攻击,都朝着凌安而来。
凌安红着眼掐住海灵族士兵的脖子的时候,脑海中忽然浮现出扶澜的脸。
若是他杀了她的族人,她还会爱他吗?
战场之上的片刻,便是生死之隔,不知从何处射来的一箭,将凌安的心口径直射穿,他猛地吐出一口血,随手摔开捏着脖颈的海灵族士兵。
接下来,海灵族和他擦肩而过,他不杀他们,他们就来杀他,凌安的神力以一种倾泻之势损失。
无根海水遮住了他望向大火宫的方向。
……
扶澜在朝着沧澜海的方向飞去。
料想会有重兵把守,飞到半路,便拐了个弯朝着另外一个方向打算绕过关口,然而飞着飞着,忽然听闻从沧澜海到神界的巨响。
扶澜抬起头,只见浩瀚的波浪在头顶翻滚,透过海水照下来的阳光游鱼一般浮动,而隔着海水,可以依稀望见站在浪上的海灵族,他们作士兵的打扮,是要攻入神界!
脑海中闪过一连串的线索,她隐隐有了不详的预感,心道一声不好,跟着无根之水涌动的方向疾速飞去。
洛停云带来的士兵实在太多,也不知他是怎么造出这么大一片无根海水的,扶澜从海的尾巴一路飞,飞得气竭,那洛停云方向却如此遥远。
“洛停云!”
扶澜嘶喊。
洛停云猛地回头。
此时,在凌乱纵横的战场之中,兵戈阵阵,却依旧有人敏锐地听见她的声音,抬起头来。
而扶澜,福至心灵地往下望,只见凌安浑身浴血,黑袍紧紧地黏在身上,胸前还插着几支弑神箭,通红的双目中的戾气在见到她的一瞬如被一只拳头打散。
他望着她,“阿澜。”
扶澜心里一跳,她望着他身后源源不断朝他杀来的神族,还有空中不断坠落的不知何人的碎尸,清透的眼眸映上漫天血色,她怔然、她愕然,她没有想到,事态会发展到此等局面。
“杀凌安!杀星神!他不配!”
所有人都杀红了眼,血流成河。扶澜的眸光开始颤抖。
初柳提醒过她,要足够狠心,足够自私,要付出代价,可真正的看见了她从未预想过的局面时,她忽然悔了。
似是有一支箭穿破了她的脑海,炸开大片的白光,她陡然觉得,若是这便是代价,她根本承受不起!她这一双手,是用来行医济世的,不是用来推动杀戮的!
扶澜从未觉得如此后悔。
不断有箭从凌安身体上穿过,他的血在空中溅落,扶澜的身子也开始颤抖不已。
不知是不是因为身上还有他的神力,她竟感受到了一阵密密麻麻的疼意。
洛停云唤她:“小海主,回归沧澜海罢。”
凌安朝她伸出手,他的手上一片血污,由于肩膀被贯穿,他连抬手都在颤抖,他哑声道:“阿澜,跟我回去。”
可洛停云怎能容许扶澜再回到凌安身边。
洛停云在暗地里掐起术法,还好,还好数日之前,他用自己的血为扶澜治愈伤口,他的血在她的身体内隐藏着,到了这时候,派上了用场。
扶澜想,到底是她的过错,如此状态之下,她应当把手给凌安的。
便要开口和洛停云解释,然而她的嘴唇却被一种莫名的力道控制,张不开了。
扶澜睁圆了眼,自己的身子也不受控制地朝着洛停云飞去!
扶澜瞬间明白过来,疑惑、惊怒地望着洛停云,而洛停云并不打算跟她解释,面上一派自然。
远看去,就是扶澜朝着洛停云飞去。
凌安伸出的手僵在了空中。
他好看的凤眸倒映着逐渐靠近的两人的身影。
慢慢的,他的眸光变得僵硬,凝成了一片寒凉的冰面。
视线之中出现二人交叠在一起的手,其中一只手是他无比熟悉的葱白、柔软、纤细,正静静地、安详地,搭在他的死敌的掌心。
流星从他眼眸中切割过,砸入了冰面,冰面顷刻破碎,如烟火一般炸裂开来。
“轰——”
天崩地裂。
到此为止,十二星宫之中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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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要杀凌安,有人选择明哲保身不参与战争,比如鹑首,只有星纪终于突破了重重包围,朝他飞过来,大喊:“星主,你不要为她难过,今日白塔上你的罪状,都是她从我卷宗处抄写来的,和外面的人里应外合,悬挂在塔上,要置你于死地!”
“她根本不值得你爱!”
扶澜觉得,胸腔似乎被一双大手攥住,让人喘不过气来,她好疼,疼得心脏一阵一阵紧缩,可她没法张嘴说——就算她开口,星纪说的是事实,她又能如何辩解?
只有眼泪断了线地往下流。
凌安的耳边从见到白塔悬挂的红字时就开始嗡鸣,此刻却安静了下来,他心里存着几分东西,或许是侥幸也或许是仅有的理智,望她,“他说的,可是真的?”
洛停云冷笑,“事到如今,你还不明白吗?”他和扶澜十指相扣,“这个答案,并不重要。她一直都在谋划着从你身边离开。”
凌安尚不死心,他紧紧咬着扶澜的视线,只需要她一个眼神,他就可以看出来到底是不是她所为。
然而扶澜,在他的注视之下,缓缓闭上了眼。
没有任何挣扎。
那一瞬,四海倒流,天地倾倒,山陵崩塌,天雷遍布苍穹,十重梵法皆破。
沧海水,诸神佛,待吾杀,兵莫尽。
与君歌一曲,请君为吾倾耳听。
千年辛酸不足道,但愿戮天不愿活。
古来万物皆死尽,唯有杀神留其名!
凌安浑身上下爆发出滔天的黑色烈焰,不同于魔息,这是神力!只有以杀入道的神族,身上才会有此烈焰!
他成为了,从古至今,世间第二个杀神。
黑焰滔天,漫天的星辰从云雾中来,都变成了灰色。
口口声声要杀凌安的,义愤填膺的神族,却都在此刻止住了声音,他们望着那铺天盖地的杀神气焰,开始退缩、犹豫,似乎死去的父兄,也没那么重要了,他们畏惧了,开始想办法逃脱,然而杀神的神威盖下来时,无人能够幸免。
他们爆体而亡。
洛停云眼睫微颤,发觉身边的扶澜不知何时流下了血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