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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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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沧海冷(十四)

    凌安坐在扶澜身边, 被褥凹陷进去,扶澜往后挪了挪身子。

    她警惕地看着他,“你来做什么?”

    凌安道:“你是我的太子妃,这东宫何处我不能来?”

    他眼眸倒映着她娇小的身子。

    扶澜嗅到他身上那股清冷的梅香, 抱膝蜷缩起来, 语气冷硬:“可我不想见你。”

    修长如玉的手指覆在她腰际, 恰恰压着腰窝,他道:“我知你不想见我, 否则怎会在我重伤这一月之内, 从来不看望我。可你我总需有一人向前走, 你不愿意, 我便来了。”

    凌安捏着她的腰将人抱在腿上。

    已是夜里,她衣衫单薄, 领口微敞, 凌安轻轻一拨, 便瞧见她左心口一点朱红小痣。

    “上次我不曾问你,这是从何处来的?”

    “我生来就有。”扶澜被他的气息包围着, 蹙眉推搡他,又用脚踢他, 他全然不在乎, 反而握住她纤细的脚踝,微微抬了起来。

    他目光落在她小巧可爱的脚趾, 见指甲盖是透明的, 觉得差点颜色, 按着张牙舞爪的人, 唤婢女送来了蔻丹。

    那蔻丹红艳似火,凌安用毛笔蘸了, 点在扶澜的指甲上,觉得这样的色彩才配她。

    “你别动,仔细涂不匀。”凌安道。

    他越是耐心待她好,她心里就越是烦躁,总觉得她欠了他些什么,哪怕他冷着脸待她,她心里也要好受些许。

    扶澜没好气:“你快些。”

    十个指甲盖都染上了层艳丽的色彩,凌安吐气轻吹,很快就干了,他抬头对她笑:“我的小公主,就当配这样明艳的色彩。”

    扶澜缩回脚,躲在床角,“你可以走了。”

    然而凌安却压过来,将她笼罩在自己的影子之下,哑声道:“已经一月了。”

    扶澜的脸登时红了,想起洛停云还在屏风后尚未离去,不行,她绝对不能让他留在这里!

    “我月事到了,而且我也不想。”

    凌安眉骨微抬,“你的月事该是已经过了半月。我记得的。”

    什么?他怎么会知道她的日子?还说得如此确切?

    扶澜尖声道:“我不想就是不想!我本来就不想嫁给你……”

    话语被他的吻打断,依旧霸道强势,先是吮吸她的唇,之后再深入游动,撩拨春心,吐气如火,骨节分明的手指压在她的腰窝,轻轻摩挲,她的身子开始颤抖。

    她不肯,于是又咬他的唇,他分离,见她虽紧抿着唇,眸中却布开了清晨薄雾似的潋滟的水光,已是动情之兆。

    指尖便勾起她的衣带。

    扶澜咬唇握住他的手腕,对他摇头道,“……不要。”话语里甚至带了几分哀求的意味。

    屏风的一扇微微挪动。

    凌安的视线立即射去,冷声道:“谁!”

    扶澜屏住了呼吸。

    并无动静。

    扶澜不知是失望更多,还是庆幸更多,或许洛停云已经想办法走了罢。

    凌安收回眼,扶澜的力道于他就如蚍蜉撼树,他手腕一扭,就将衣带勾了开,“你心里在想着谁?你我本是夫妻,有何不可?既然想,又为何不要?”

    扶澜将唇咬得死紧,眼睫挂起了细小的泪珠,她觉得自己无能又卑贱。

    可他紧实的肩背,有力的臂膀,尤其是将她的眼睛遮住的时候,让她似乎回到了峡谷之下,面前的人,是救她的人,是她曾经坐在草坡上,遥望了许久、等待了许久、心心念念要嫁的人。

    可惜洛停云就是洛停云。

    扶澜恨自己,在一次次将死的崩溃之中,她想,要是她不是公主、他不是太子、而停云哥哥也不是商人就好了。

    ……

    洛停云将牙咬得死紧,在屏风后枯坐了一宿,等到凌安抱着扶澜去清池,他才寻了机会出去。

    出去之后,口中“哇”的吐出一大口鲜血,额角青筋暴起,他恨得浑身都疼,面目全非。

    他的扶澜,和另一个男子……

    那些高低起伏的声音,如一把把刀割在身上凌迟着他,他只盼着时辰快些过去,他从未觉得,这一生中会有如此难捱的时候,为何这般久?到底要到什么时候?天上的月亮已经换了方位,再过不久,便要日出了。

    而更让他万箭穿心的是,扶澜竟也欢愉。

    洛停云本不信神佛,这一刻,他仰头望天,觉得荒谬极了,这便是上天对他的惩罚吗?

    不该他得到的东西,便永远不可能属于他吗?

    可扶澜分明是喜欢他的,不管凌安做了什么,她都只能是他的!

    洛停云猩红着眼,找到了黎朔。

    ……

    时日很快到了冬日,天地缟素,霜雪覆压轩琅三百余里。

    扶澜这日被凌安带着出宫赏雪,路上遇见了初柳。

    两辆马车同时停下来。

    扶澜隔着掀开的卷帘,欣喜地望着初柳,“阿姐!”

    在初柳的身侧,坐着的是池洲,他扫过来视线,和扶澜身边的凌安对上,微微颔首。

    初柳被养得比从前圆润了些,从前尖尖的下巴,现今生了些肉,不过并不臃肿,反而纤秾合度,更让人觉怜爱。

    她微微一笑,道:“阿妹。”

    可两人这一声招呼之后,却觉无话了,本应是亲姐妹,可一个为了自由、一个为了攀权势立身,揭开了做姐姐的身世的那段腌臜事,知晓了秘密,便再难回到从前了。何况如今,两人一个在东宫,一个在天洲宫,这里不是戈吐勒的草原了。

    只好放下卷帘。

    池洲笑道:“怎么?跟太子妃无话?”

    初柳道:“道不同。我想要的东西,她生来就有,旁人都捧着给她,生怕她不要。她想要的,我奢求不来。”

    “你倒是毫无保留,觉得做我的妃,委屈了?原本是想嫁太子的?”

    初柳只道:“你本就知晓,我是为寻一个庇佑而已,至于是谁,都不重要。”

    池洲捏紧了扳指,“这几个月,你就没有过对我动过一点心?”

    “不曾。”

    妻心似铁。

    或许是在那个梦中,他伤她太深,她流了太多血,今生今世,怎样都不会再爱他了。

    池洲深吸一口寒气,冬日的轩琅真冷啊。

    但,他要赎罪,怎能苛责她。

    “想回戈吐勒看看吗?听闻苍狼王近来身体抱恙。”池洲道。

    “不必了。我本也不是他的血脉。他对我的母亲爱而不得,抢来为妃后,见她性子倔强不肯屈从,便冷落到了一边,转而爱上了扶澜的母亲。他给我大公主的名号,只是因为曾经对我的母亲,有过一段微不足道的君王的情罢。”

    三宫六院的君主,执掌生杀的尊者,不是没有情,是不当有情。

    初柳想到了扶澜。若是扶澜日后被束缚在这重重宫阙之中,对谁是一场灾难呢?

    “我没脸见爹爹。”扶澜低声嘀咕。

    苍狼王身子抱恙,她本该回去探望,可说的好好的婚事,戈吐勒千百人亲眼见着送的行,让她给毁了,虽说现在到底还是凌安的妻,但她就是没脸……

    “你倒是任性,苍狼王没少宠你罢。”凌安在她鼻子上刮了一下,“回去后你修书一封,我也写封书信,要人同轩琅草药一同送去戈吐勒。”

    说着说着,凌安咳嗽起来,侧过脸用块帕子捂了。

    素白的帕子上一朵红花。

    他不动声色收入袖中,没让扶澜瞧见。

    凌安身披斗篷,斗篷上缝制着光泽油亮的狐狸毛,这是用来御寒的,原本凌安给扶澜也准备了不少,出宫前为扶澜披上。

    可扶澜摆摆手说:“戈吐勒的冬日比这里冷多了,我冷惯了的,用不上这些。”

    凌安便将斗篷一扬,小小的人被裹了进去,她惊叫道:“你做什么!”

    “姑娘家的,不宜着凉。你不愿意穿,便穿我的。”

    推搡之际,不知是谁踩到了谁的衣角,两人一同跌入雪地,凌安反应快,自己的身子垫在扶澜身下,紧紧抱着她的腰,没让一片雪落在她身上。

    扶澜撞在他胸膛,鼻子一酸,险些落下眼泪,委屈巴巴地看着他。

    他心一紧,问:“你可有伤到何处?”

    扶澜本想斥骂他几句,见他自己的发间布满了雪花,鬓发凌乱,玉冠歪斜,十分狼狈,又压了下去,“我好的很,不劳你操心。”

    一骨碌从他身上爬起来。

    凌安站起身后,先蹲下身拍了拍她裙角的雪,再整理自己,两人一同坐入马车。

    即便凌安穿着厚厚的斗篷,依旧手脚冰凉。

    他体内的毒素,又汹涌了。

    扶澜才懒得管他,他是死是活,和她有什么关系?

    下了马车之后,扶澜在雪地里撒起野来,真是急坏了宫人,生怕一个不注意太子妃摔了,他们便要被太子殿下罚三个月的俸禄了。

    凌安立在雪地里看着扶澜,她正用雪捏一个小娃娃,笑靥如花,一炷香之后,那小娃娃在她手中变成了小狐狸的模样,狐狸生着九条尾巴,叫她竖了起来,玲珑可爱。

    身边有如霞红梅,她随手拈来一朵,在狐狸额心一点,狐狸栩栩如生了起来。

    凌安忽而心一跳。

    他什么也没想,走上前,将人裹在斗篷里,俯身吻了下去。

    宫人们红着脸转过身。

    天地寂静。

    这个冬日很冷,是凌安从未感觉过的寒冷,冷得一口气便能叫肺腑生凉,可又无比温暖。

    因为这是他与她,共同度过的第一个冬日。

    在斗篷里的天地,良久良久,扶澜头晕目眩,透不过气来。

    这个吻,是缠绵不已的。

    凌安放开她后,她吐吐舌头,嫌恶地擦擦嘴,他却一点也不恼,笑着看她。

    将人打横抱起后扔进马车,车夫心领神会地选了条弯弯绕绕的、坎坷不平的偏路。

    晴天白雪,冬日艳阳,冰雪小狐狸额间一朵盛放的红梅,仰望着马车远去的方向。

    沧海冷(十五)

    凌安的身子近来愈来愈差了, 太医开了许多药,也不见好转,底下人又急又怕,凌安却很平静。

    只怕这毒不是寻常人研制出来的。

    如此神道, 除了国师黎朔还能有谁?

    但凌安毒素难解, 和扶澜并没有什么关系, 扶澜还乐得他少来些。

    洛停云有一段时间没来了。扶澜每日都会站在高高的朱红宫墙之下,透过冬日黑褐的光秃秃的树枝, 遥望盼着他的到来

    庭院里的花木都已稀疏了, 凌安又差人栽种了不少梅树, 海棠树下的秋千积压了层雪。

    这日夜里, 扶澜依旧守候在朱砂墙下,手中提着一盏朦胧的宫灯, 夜深人寂, 宫人们知道太子妃不喜欢被打扰, 便都退去了,只留她一人。

    唉, 今日停云哥哥也不会来了。

    扶澜转身欲走之时,身后忽传来扑簌簌的动静。

    黑衣人落了下来。

    扶澜喜之若狂, 压低声音, “停云哥哥!”

    洛停云道:“我找到了带你出去的法子,现在凌安体内毒重, 无暇顾及, 是出逃的最好时机, 你按照我说的做。”

    扶澜凑过去, 洛停云对她耳语。

    之后,洛停云在她掌心塞了一小包桂花糖, “这是民间流传的工艺,想必东宫瞧不上,你素来爱吃这个,这段时日我不在,你吃桂花糖时,不要忘了我。”

    她见到他时欣喜的神情,足以证明,她还爱着他。

    洛停云悬起的心放下。

    扶澜道:“我会等着你的,停云哥哥。”

    ……

    宫人们觉察到太子妃这几日似乎心情愉悦,便告知了凌安。

    夜里,凌安从百忙之中抽身,来到了扶澜所在的望春殿。

    扶澜正百无聊赖地趴在榻上看话本子,抬眼见凌安来了,眼底拂过一丝诧异,“你怎么来了?”

    凌安将人捞起来抱在怀中坐好,瞥了眼那话本子,“你看得懂轩琅的文字?”

    “在这里呆了这么久,我不懂也得懂个几分。”扶澜道。

    凌安望她,她在东宫养得真是越发光彩夺目,肌肤白而细腻,脖颈上环着一条珍珠项链,分不清是肤白还是珠更白,月光照在身上的时候,眼眸是琥珀色的,整个人如海底的明珠熠熠生辉。

    他心痒,齿间碾她的耳垂,她一颤,脖子瑟缩,惶恐地望着他。

    “都这么多次了,还要躲我?”凌安埋怨她道。

    扶澜抿唇,抗拒他抗拒得很,“你中毒了,太医说过,你需得好好休养。”

    “太医说的话,竟让你听去了,你何时变得关心我了?”

    扶澜无言以对,她低下头,小声道:“你中毒了,不行的。”

    扶澜其实只是想逼他走。

    然而他眼底的期待黯淡下去之后,脸色隐隐发黑,将人卷倒在榻上。

    “我不要,你离我远些!”

    她每次都很凶,他软磨硬泡一番,哄一哄,她便化为了一滩春水,哭着抗拒,身子却迎着他。但今日凶得厉害,撕扯扭打起来,还扇了他一耳光,说什么都不肯,凌安只好将她放下,忍得自己额角青筋跳动,双目发红。

    瞥见案几上的用纸托着的桂花糖,凌安眉一挑,问:“这是从何处来的?”

    扶澜心里一紧,“我要婢女去民间买的,你们轩琅宫里的东西太精细,做得小巧精致,规矩又多,比戈吐勒繁琐,我不耐烦,就让人去民间买些零嘴了。”

    凌安道:“既如此,你和我讲就好,你想吃什么,随意吩咐后厨,我同你吃一样的。”

    他将人再压下去,哑声道:“睡觉罢。”

    扶澜想躺在边上,但按照宫里的规矩,她只能躺在里侧,凌安瞧出来了,将她卷到外侧。

    扶澜躺下的时候,腿根忽触到了什么东西,她尖声道:“你别贴着我!”

    凌安喉结滚出一声闷哼,双目通红,扶澜看着他这模样骇极了,蜷成小小的一团。

    他深吸一口气,弓着身子背过去,然而她身上那股幽香如丝如缕地勾人魂魄,让他浑身血液涌动。

    扶澜听闻他不稳的吐息,身上也带了层袭人的烫意,心想:这般下去,她可怎么逃呀?

    扶澜心一横,咬着牙道:“我帮你。”

    当扶澜几乎抬不起手的时候,凌安终于有了倦意,沉沉睡去。扶澜瞧着窗外朦胧的月,时候已经不早了,她不能再耽误,听见身边人均匀起伏的呼吸声,她轻手轻脚下了榻,用洛停云给的小纸片弄好了和她生得一模一样的傀儡,枕在凌安胳膊上。

    之后匿去了身形,按照洛停云所说的道路,往外走去。

    一路上,鲜少见到宫人。

    “走水了!走水了!”

    天幕之下的远处,可见忽明忽暗的火光,嘈杂的声音隐隐传过来,原来是洛停云用了法子将人支开。

    扶澜来到偏僻的宫墙角落,黑衣人已侯着她了多时,话不多说,一把将人搂抱起,上了马儿,两人在空荡荡的大街上疾驰。

    “为何如此空旷?”便是走水,也不当连隔墙外的道路都平坦无阻。

    “我求国师相助所为。”

    扶澜问:“可是那个给凌安下毒的国师黎朔?”

    洛停云眉头微敛,疑心她怀疑凌安的毒与他有关,可就算那毒是他下的又怎样?而她为何要这般问她,是对凌安生出了感情么?

    良久方回答:“正是。”

    她淡淡“哦”了一声。

    洛停云道:“你在他身边呆了这样久,还与他交欢,你当真对他毫无感情吗?”

    他语气又沉又冷,一点也不似平日的温柔,在质问她。

    扶澜忽然心生委屈,“你不信我么?我若爱他,为何要与你一同出走?我若爱他,为何弃东宫的锦衣玉食于不顾?我若爱他,为何在他中毒之时,从未去探过他?”

    洛停云的猜忌散了不少,他继续道:“我心里有根刺,我一想到你在床榻、案边、池中、还有些我不知晓之处与他欢好,我便痛不欲生,你失了贞洁也没什么,我依然爱你,可我心里好疼。”

    他这一番话说的让扶澜心里不上不下,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在乎她没错,可她活在东宫之下,是凌安的太子妃,亦没有错。

    她先是开始自怨自贱,觉得自己的身子也太无用,凌安稍稍撩拨便动了情,可慢慢地,又从洛停云口中那“贞洁”二字悟出几分酸辛。

    原来停云哥哥很在意这个啊。

    扶澜眼角流出泪来,洛停云却慌了,“你不要哭,我不怪你。你依旧是我的扶澜。你可是因为凌安而哭泣?”

    扶澜哽咽道:“停云哥哥,我好像不认识你了,你好陌生……”

    他的猜忌来得让人猝不及防

    可洛停云怎知自己有错。

    隔着这宫墙,内里繁花绿柳,他洛停云做得再多,也及不上凌安能给她的荣华富贵,而她的身子也属于了凌安,他只能拴住她的心啊。

    她一哭,洛停云便慌张无措,“抱歉,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你别哭,很快我们就要从此处出去了……”

    怀里的人又坚强又柔弱,可以一路随他而去,也会被他弄得委屈得掉眼泪。

    除了无措之外,洛停云心里渐渐释然,她为了他流泪,至少,她还是爱他的。

    二人确实很快就出了皇宫。

    洛停云早早安排好了一切,他头脑缜密且大胆,并不租客栈,也不租偏宅,而是在衙门边上不远买了间凉茶铺子。

    时值冬末,凉茶铺子门可罗雀,遂歇了店,洛停云赶在歇店前同掌柜的做了交易,省下了一大笔钱,但他之后却并不做茶生意。

    洛停云前段时间蹲守了许久,找准机会,杀死了一个青楼女子,伪造了仵作的查验证明交到她的客人手上,说这女子的死因是因为患有心疾,而和他欢好的那日前夜整宿未眠,他太猛莽,以至于女子心脏过于疲惫,最终死亡。而本来女子也有活下去的机会,且隔壁厢房里的人听见过女子求饶救命的声音。

    这人命,当算在那客人手中。

    那女子的客人是个老实巴交在码头扛货的汉子,一得知那女子因他而死,自己也心慌不已,洛停云趁机哄劝:“你帮我做事,我保你不死,但倘若你违背出卖我,我的铺子就在衙门那条街上,我只需一炷香时间就能将你送入牢狱。”

    衙门所在的这条街,亡命之徒必然避之不及,洛停云赌的就是手里背了人命的人,不敢不从他的话。

    汉子诚恳道:“好好好,我都听你的。”

    雇来了帮手,洛停云进了香料的货,买香料的都是些大户人家的贵小姐,因此他完全可以将价格哄抬,在其中暴利。

    这还不够,要想挣更多的银子,就要从税收里头得,洛停云将税吏手上贪污的证据原封不动地誊写,寄到税吏手上,并在后头用朱砂在他的名字上画了个叉,税吏吓得七日不得好眠,最终为洛停云伪造税入。

    洛停云经营得风生水起,扶澜全然不知。

    赶到铺子后,两人便在二楼歇息。

    扶澜睡在榻上,洛停云在她身边甫一躺下,扶澜就缩到角落里,她自然而然的反应,流露出对他的防备。

    “停云哥哥,我累了,我想休息……”

    洛停云心里一梗,她能跟凌安整宿整宿,怎么一跟他睡一张榻,她就喊累?

    然而终是不多说,“对不起,我睡地上。”

    而后取了新的被褥铺在地上,弄好后,扶澜已经睡去了,他看着她静谧的容颜,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心。

    扶澜睡得香甜,而洛停云想到明日要做的事情,心跳如擂鼓。

    他赌一赌,可千万不要出什么意外。

    沧海冷(十六)

    翌日, 凌安醒过来,很快发觉身边人的异样,这傀儡会说会笑,他却一眼就认了出来, 拔剑斩去, 立刻化为了飞灰。

    整个东宫笼罩在沉闷骇人的气氛之下, 天上飘来挥之不去的乌云。

    没有人敢说话。

    东宫死气沉沉。

    乌泱泱的,跪了大片。

    凌安带着一路人马亲自来到国师府上, 这般鬼鬼神神的东西, 除了黎朔, 谁还做得出来?

    却被告知国师前几日便以不在皇城之中, 打着体察民间,为百姓祈福消灾的旗号。

    凌安很冷静, 早就料到如此, 只是对于扶澜的离去如万蚁噬心, 这冬日的风刮在脸上,如被刀割。

    他没有往回退, 差了六路人马去搜扶澜,自己率了一路, 往从此处到戈吐勒的反方向而去。

    定是洛停云没死, 要带她走。

    洛停云势必料到他会追往戈吐勒,这人狡猾, 就会往反方向躲, 凌安要找的, 就是这反方向。

    天色渐渐暗淡下去, 一日就快过去,凌安不打算合眼, 他骑在马上忽然吐出一口鲜血,侍卫们吓坏了,连忙劝着他休息片刻。

    凌安自然不肯,马不停蹄地从荒郊一路找到城中,而刚刚入城,就见飞鸟来传信。

    信上写道:禀殿下,国师在金龙台下,挟持了太子妃。

    凌安的眉头蹙了起来。

    金龙台非一般的楼台,而是轩琅国立之时先祖差九千九百九十九人,花了足足三年才得以铸造,高入云霄,是轩琅国力的象征,也是轩琅每一代帝王昭示帝王之威的象征,平日必有天子之侍卫守护,在重大节日,百姓来参拜祈福。帝王车驾于此,便代表着降福于民间。

    在他还是储君之时,这金龙台,便应少去。

    更别提带兵杀过去了。

    黎朔这是在逼他!

    凌安此人,最不喜被人拿捏,能拿捏他的只有一个人,旁人越是威胁他,他越不服,便发出飞鸟,召集散出去的所有卫兵,往金龙台奔去!

    巨大的石龙雕像逐渐在云雾中显现,上面的鳞片渐渐变得清晰,而金龙台下,巨龙雕像伏在地面上的五爪之旁,捆住昏迷的扶澜,她周身被一个流动光华如气泡般的紫色圆弧形结界笼罩。

    卫兵即刻挥刀砍之,然结界不光纹丝不动,他的刀背还崩出了道豁口。

    凌安语气森冷,沉声道:“黎朔,出来。”

    黎朔近妖的异魅嗓音在空中响起,“凌安,你真是好大的胆子啊!这金龙台,也是你能带兵来的?”

    他不与他多废话,“我妻何在?”

    黎朔桀桀笑出声,“你看仔细了,这到底是不是你的太子妃?”

    说罢,结界内的人如青烟消散。

    凌安的眼底染上抹料峭的冷意,兼有血丝如蛛网散布开。

    黎朔忽然召出面水镜,水镜升至空中倒映着金龙台下的景象,他大喝道:“禀陛下,太子子时率兵包围金龙台,不知意欲何为!他表面是要寻太子妃,可太子妃怎会出现在金龙台,分明是打着寻妃的名号,要逆天子!这一次,只是围金龙台,下一次,可就不知围的是何处了!”

    “陛下您瞧仔细了,那边横着的尸体,都是您的卫兵!”

    “太子其心,实在是让臣不可不多想啊!且臣夜观星象,紫薇湮灭,恐怕有不祥之兆!”

    黎朔拍拍手,在金龙台方圆一里之内,如潮水般的士兵包围过来,水泄不通,这是瓮。

    帝王已年老昏聩,政事难理,黎朔有神通,黎朔说什么他便听什么,帝王左右,皆插着黎朔的人,你一句我一句相劝,水镜拉到面前,将太子贬得一文不值,大肆放大这金龙台之事,只要他应个声,黎朔立马就能杀了凌安!

    凌安一双眼映着包围着他的士兵手中举着的火把的光,亮如狼目,道:“黎朔,今日你该死了。”

    “孤放你活得够久了。”

    帝王面前的水镜里的画面陡然碎裂,取而代之的,是黎朔暗中囤兵的证据,他周旋于各州之间,去岁表面为民间祈福,实则是在引兵,画面中的黎朔游走各处,用税吏贪的银两大点收买,更是用自己的神通担保会为士兵们的家人辟邪……

    谁能想到,这凡人之躯的太子,竟也找到了会灵力的道人!

    那道人并不是旁人,而是常承之爱人——李雅儿!

    李雅儿当初和池洲定亲,也是因着身负灵力,能做到一些常人所不能做到的神鬼之事,常人之所以不知,是因为李雅儿偶尔会发作失神之症,口吐些前世今生之言,她曾言:我本是沧澜海海主之海使,追随效忠海主,海主陨灭的时候,我从缥缈墟追过去,可终究是晚了一步……

    李家夫妻不愿让这症状为人知晓,便索性都瞒了去。但这能力,对皇室来说,便不同凡响了。

    这今日的局,实则早在凌安的算计之中!

    黎朔睁圆了眼,笑容逐渐僵硬,他太大意,以为缥缈墟中只有他一人身负灵力,便肆无忌惮地行事,竟让凌安找人用术法记录了下来!

    黎朔心升一股凉意。

    凌安接着道:“孤前来此,不光为了太子妃,也是为了,清君侧。”

    “金龙在上,孤且替天行道,将佞臣斩于金龙之下,以昭孤忠君爱国之心,以昭轩琅朝政清明!”

    局势瞬间扭转。

    此时,三里之内的长街家家户户亮起灯火,夜如白昼,仔细一看,那不是灯火,而是凌安的黑甲军手执流焰箭,身披轻甲,立于房顶之上。方才夜色之中,谁也看不清,还有身着单薄轻甲的黑甲军用轻功上了屋顶埋伏。

    凌安将剑尖指向黎朔,“杀无赦。”

    兵戈阵阵,血染了半条金龙,黎朔用灵力抵抗,然而,他会遁形术,李雅儿坐在常承怀中,也会灵力,在马背上瞳孔泛着蓝光,手指朝着虚空一点,黎朔的遁形术立刻暴露!

    黎朔逃不掉了。

    他面容狰狞,箭射在脚踝,顷刻出了个血窟窿,燃烧起来,他跌坐在地,在火中如精怪笑起来,诡异得很。

    凌安一脚踩在他的胸口,只听骨骼碎裂的咔咔声,他用带血的刀尖挑起他的下巴,“扶澜在哪里?”

    黎朔口中吐血,从牙齿缝中溢出来,成了一串血泡泡,他笑得邪异,“想必在同洛停云共赴巫山呢……”

    凌安靴底一压,靴尖在他的伤口处辗转碾磨,疼得黎朔张大了口,如窒息的人挣扎一口空气,“说。”

    这是命令。

    黎朔快要死了。

    他死,就意味着他的灵力消散,他布下的所有阵法也会跟着消散。

    然黎朔瞪着眼只能喘气,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凌安逼问不出来,刀尖一挑,割断了他的脖颈。

    血在地上溅出了一条断断续续的长线。

    长线如箭头,指向扶澜的方向!

    凌安抬头的一瞬,瞳孔骤然缩紧。

    连他都要信了,黎朔只是做出幻象要做局杀他,可扶澜竟然真的在金龙台下。

    他呼吸急促,跑过去后,一把抱起巨龙爪边的扶澜,双手颤抖,将下巴搁在她的颈窝,细细嗅着她发间的馨香,失而复得的滋味竟是这般深入骨髓。

    细细想来,这事和洛停云脱不了干系。

    洛停云想要带扶澜安然离开,既然已勾结黎朔,就要借黎朔之手杀了他凌安,可黎朔又岂是容得被旁人借力,开的条件就是把扶澜放在他手里。

    洛停云同意了。

    否则扶澜也不会出现在这里。

    凌安的眼立刻凉了下去,他的小公主跟着那个姓洛的,都成了什么?

    凌安又好气又好笑,笑的是这洛停云自以为是自作聪明,气的是洛停云偏执如此,为了杀他,连扶澜都可以送出去,这已经不是爱了,而是一种病态的占有。

    凌安自认为自己对扶澜的情,并非坦荡,那日在城楼之上,甚至生出了连同扶澜和他一同杀死的心,可他终究射偏几分,不曾伤过扶澜。

    他和洛停云,是不同的。

    带着人回到东宫,找太医探了探扶澜的脉,并无大碍,只是暂且沉睡,明日就当恢复了。

    凌安为自己和扶澜沐浴之后,上了榻,抱着温软的人,睡去了。

    而暗处的洛停云,只能目睹着金龙台厮杀,扶澜落入凌安的怀抱,再次消失在他的手边。

    为了杀凌安,亲手送出了他的挚爱,又将她送入凌安手中。

    没有人知晓,在战乱之后,洛停云对着金龙台传说中沉睡的神佛叩拜,求着天神庇佑,不要再让造化弄人。

    求神佛,断了扶澜和凌安之间的因缘罢。

    沧海冷(十七)

    扶澜醒过来的时候, 凌安正侧身斜支着脑袋,带了几分慵懒的意味,一双凤眸黑白分明,倒映着她方醒的朦胧的困颜。领口敞开, 露出长而精致的锁骨。

    扶澜吓得立刻清醒了过来。

    凌安道:“你可知, 洛停云将你送到黎朔手上?你跟他跑, 有没有想过后果?若不是我赶到,他差点就将你害死了!”

    扶澜皱眉闭起眼, 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回忆片刻, 道:“你胡说!停云哥哥不是这样的人!是黎朔半路杀出来将我抓走的……之后……”

    “之后你便昏睡了过去, 被国师黎朔当成诱饵引我入陷阱,要杀死我。”凌安将她压在身下, 眸光描摹着她的容颜, 沉声道, “洛停云不是什么好东西。”

    扶澜心生委屈,贝齿咬唇, 眸光涟涟似有落泪之意,“可你也不是什么好人, 我不喜欢你, 你却偏要将我束缚在东宫,束缚在你的身边!”

    凌安压下心头那股翻滚的情绪, “你想去哪里, 我都可以带你去, 但是去找洛停云不行。”

    扶澜将头瞥向一边, 道:“和离吧。”

    她说得很平静,眸里瞧不出一点波澜, 而看凌安的时候,也并无多不舍。

    似有一把尖锐的冰锥刺入了他的心脏。

    手撑在的也不是柔软的锦被,而是一根根锋利的针。

    那身下人如冬日最凛冽寒冷的雪。

    凌安死寂,眼眸里布上了血丝,良久竟然笑出声来,“你知道,你我的婚事,事关两国,离不得。”

    笑着笑着,他眼里有些雾了。

    扶澜并不为他动容,“这婚事我一直都在想着和离,这一次也抱了必须成功的心理,可惜我醒过来时,依旧出现在了东宫。”

    凌安的肩膀忽然开始颤抖,道:“你想死吗?你知不知道,你差点就死了?!”

    扶澜哭喝道:“我知道,我死了又如何!死了也比在你身边强!”

    “你为何这般恨我?”

    若要这样问,扶澜自己也不晓得,她就是难以接受凌安,哪怕自己的身体再迎合他,她的心,始终有道坎过不去。

    “讨厌一个人,和爱一个人一样,不需要理由。”

    扶澜继续道:“这段时间,我对你委与虚蛇,只是为了让你放松戒备之心,现在,我累了,我想走,你不要拦着我。”

    凌安撑在她腰边的手将锦被攥得死紧,指节发白,手背上都暴起了蜿蜒的青筋,绣线脱落,他扔下句“不可能”之后,便起身离去。

    片刻后,殿中进来了一群婢女,都是来伺候扶澜,也是来看着扶澜的。

    扶澜咬着牙,忍下心中的苦楚。

    ……

    望春殿婢女们看守很严格。

    就算扶澜对她们说,想要出去瞧一瞧海棠花,她们也会紧张不已地跟在她后面,生怕她寻空子溜了,自己就要被太子斩首。

    每日在望春殿之中,扶澜百无聊赖地打发时间,偶尔随手画一画,累了就趴在床榻上看话本子人,再不然就是要婢女找皮革来,她缝制皮铃铛玩。

    有点眼力见的宫人挪来一盆小草,要扶澜养起来,说这是戈吐勒的草种,若是养的好,可以生出一片小草皮来,扶澜信了,每日为它浇水,放在床边养着。

    凌安很久没有来了。

    不知是处理政务太过繁忙,还是因为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有其他皇子觊觎他的储君之位,将这是参了不少次,凌安在宫中处境并不如从前。

    这无法在扶澜心里掀起半分涟漪。

    偶尔初柳会来看一看她。

    初柳道:“太子待你其实不错,你若是愿意将就,他是个好归宿。这天底下有多少女子做梦都想进入东宫做妾。”

    但扶澜不愿意,她只是望着那盆小草,摇摇头。

    初柳:“我问你,若是当年救你的人,不是洛停云呢?”

    扶澜笑:“怎么可能,阿姐你若要安慰我,也不必用这种法子,这四年,我一直记得那个救我的人,他就是停云哥哥。”

    初柳心里有个猜测,但她也无法确定,见扶澜笃定,只当自己多心了,便无奈叹了口气,“你自己的人生,自己决定吧。我为了更好的活着,已经做出了我生平最大胆的事情,我的枕边人是谁,并无所谓,我不后悔。”

    初柳走了,扶澜看着她纤细的背影,只觉得有说不出复杂滋味,她在初春萧疏的枝叶之中,显得分外单薄。

    再过一段时间,扶澜出了望春殿。

    婢女们跪在地上求她,常承的妻子李雅儿也来求她,求她去看一看太子吧。

    太子病危,昏迷不醒,梦中呢喃的,只有她的名字。

    凌安在病得迷迷糊糊之时,下了命令,没有他的允许,谁也不许将太子妃唤来守着他,可太子妃就是太子的药,没有她,他哪能活?

    扶澜去了,远远的瞧见床榻上的人,只觉他身形消瘦了不少,再坐在他身边的时候,望见他眼下的鸦青,下巴上细小的胡茬,憔悴的脸颊,有些诧异。

    他的额头上敷了块冰帕子。

    婢女递过来一盆水,而后悄悄退了出去。

    扶澜将帕子取下来,放进水中拧了拧,再重新敷上他的额头。

    冰凉的刺激让他眼睫一颤,缓缓睁开了眼,睁眼的一瞬,他有些茫然,以为自己又做梦了,指尖触到她的手,才知原来这不是梦。

    他喉结上下滚了滚,开口唤:“……阿澜……阿澜……”

    梦中的时候,凌安看见了另外一个自己,和另外一个扶澜。

    梦里的他,杀过扶澜,然后又上天入地地寻找她,可她却已经忘记了他,好不容易她恢复记忆,她对他的感情却又淡了。

    他痛得撕心裂肺。

    那些痛,即便当他醒过来,也还是感到心悸。

    所以她此生对他毫无感情,也是因为他曾经做错了事吗……

    “阿澜。”他再唤她这个名字。

    扶澜只是淡道:“你醒过来了就好,我去唤太医。”

    他的手攥住将要离开的她的手,“……不,你不要走。”

    扶澜道:“你现在病重,我不与你商量和离的事,但日后,我们终归不会长久,该分别的时候,总会分别。谢谢你,凌安,这一段露水。”

    榻上的人忽然胸腔堵塞,他如一尾垂死挣扎的鱼弹动两下,一口鲜血吐了出来,有几滴溅在水盆中,如花朵绽开。

    扶澜看着他,并未心生多少心疼,拿起帕子为他拭嘴角的血,“轩琅太子,还是体面些罢。”

    凌安在她擦过唇边的指尖咬了一下,她微微刺痛,他道:“你就这么想走?”

    扶澜平静道:“我的心思,你还不懂吗?”

    凌安面色苍白得可怕,嘴唇却又发乌,道:“……你走罢。我会想办法。”

    自己这幅身体,和她在一起,也是拖累她。

    可他到底是不甘,在她离去之后,泪水又一次淌了下来,这次泪中带血,半边脸都染着红,状如鬼魅。

    ……

    凌安真的想办法放扶澜走了。

    她走的时候,也很体面,车辇装点得华贵雍容,车后头跟着一路士兵,走的是宽阔大道。

    李雅儿骂她没良心,她也毫不在意,只是走的时候,透过卷帘拉起的缝,望着那重重朱砂和黄金交杂的宫阙,并无多少欢喜,反而是一种空洞。

    这将近一年的时间,到头来,就像是一场梦。

    车辇朝着戈吐勒的方向行进。

    行至荒郊,稍作歇息的时候,忽然有一阵香风卷过,士兵们都有些乏了,领头的问过扶澜的意思,便要大家休憩片刻,只留下几个兵守着,然而不多久,那几个兵也困了,竟然站着睡了过去。

    一只修长的手拉开马车的卷帘,洛停云对闭目养神的扶澜道:“我来带你走了。”

    扶澜醒过来,再看洛停云的时候,不像从前那般欢喜,到底是生了几分隔阂。

    扶澜问:“你为何不在戈吐勒接我走?”

    洛停云道:“你和凌安的婚事废了,看似和平,可戈吐勒对你已经不似从前那般爱戴,甚至有公然砸你雕像的百姓,苍狼王对你也很失望,虽然面上不会薄了你,但底下臣民的呼声,他不得不听。你日后的处境,或许会和先前的初柳公主相似。”

    扶澜低头:“我早该想到如此。”

    “戈吐勒回不去也没关系,我们远走高飞,天涯海角,只要我们在一起,便不惧世间任何困苦。”洛停云眼神坚定。

    扶澜道:“走一步看一步吧,我不可能不回戈吐勒,爹爹在那里,我每年兰草节都要同他一起过。”

    马车里依旧用了傀儡,凌安认得出来,士兵可未必。

    凌安答应放过她,两人赶路的脚程便轻松、放慢了许多。

    夜里,两人住一间客栈厢房,洛停云掐住她的腰时,她有些抵触,缩了缩身子,道:“停云哥哥,我现在不想。”

    洛停云只好睡在地上。

    日日皆是如此。

    十日之后,终于来到戈吐勒和轩琅交界的城楼之下,然而城门紧闭,在青灰的天空下似一巨大的怪物持戈而立,也许很快就要有不详之事发生了。

    洛停云先将赶路赶得有些疲惫的扶澜安顿在一间客栈里,对她道:“你且休息,我去前面探探路。“

    这一探可不得了,探出来一个让洛停云心慌不已的消息。

    沧海冷(十八)

    戈吐勒内部分崩离析, 苍狼王被数王围攻,以天狼使者为首。

    但堂堂苍狼王怎么可能如此容易就被掀了台?

    洛停云想起先前黎朔要他做的事,额角渗出些冷汗来,恐怕那些信件和苍狼王过去做的要事相关, 也写着他手底下倚重的心腹的软肋, 还有黎朔托他转交的木盒子, 里头哪里是他所说的银票,而应当是兵符!

    苍狼王被包围, 负隅顽抗, 却终究抵不过天狼使者黎朔的神道, 惨死。

    黎朔自己也想不到, 他半个分身死去之后,另一半分身却变得更强了, 作为天狼使者的这个, 号召了三个草原王攻打苍狼王, 之后夺了草原的兵权,要朝着戈吐勒发兵。

    难怪城门紧闭。

    洛停云当即用传音符找到黎朔, 他质问:“你不是答应我帮助我娶公主吗?为何背信弃义杀死苍狼王!”

    黎朔只是笑:“我何时背信弃义?杀了苍狼王,你不是更容易行事么?没有地位阻拦, 你要娶他的女儿不是更易?”

    洛停云阵阵心悸, 他声音凉如寒冰,“可扶澜会伤心, 我不愿让她伤心。”

    “你口口声声说着不愿让她伤心, 怎么将她往外推的时候, 又是另一种姿态?洛停云, 你分明有办法为你自己遮掩。”

    说完,传音符便黯淡了下去。

    洛停云仰头望天, 眼底划过抹沧桑之色。

    回到厢房,找到扶澜,他道:“近日轩琅发现有外来潜入的细作,故而城门出入查得严了些,无妨,我们多歇息段时日再走。”

    扶澜对他的话深信不疑。

    住在这客栈倒也自在。

    每日洛停云都会从外面捎来不重样的吃食,自然比不上东宫的精细,但是也算是酒楼里的上品,扶澜不挑剔,坐在窗边,望着那窗外的杨树,想起来了戈吐勒的草原,草原上的杨树比这杨树高大葱茏许多,风吹过来的时候,如同一片绿海涌动,带来草木的芳馨。

    扶澜喜欢为院子里的花儿系上护花铃,她喜欢那些清脆的叮当声,因此,她养的小羊驼脖子上都会系铃铛。

    算起来,草原上的这些,都宛如昨日之梦了,让人觉得恍惚。

    她有些想爹爹了。

    这日夜里,扶澜梦见了爹爹,她年岁尚小,爹爹将她举起来放在肩膀上,她揽着爹爹的脖子,她喜欢爹爹宽阔的肩膀,这让她很有安全感,他们坐在马上,爹爹带着她奔驰。

    她问过爹爹,母亲去了哪里?

    爹爹说,母亲短暂地离开了,她去了一个谁都看不到的远方,她会在远方为扶澜小公主祈福。

    扶澜天真的时候,盼着母亲回来,等到后来慢慢懂事,才知晓,原来母亲生下她之后就死去了。

    爹爹是她唯一的依靠。

    有一次爹爹喝醉了,让她不留神抿了一口草原上的烈酒,搀着马奶的味道,扶澜猛呛,呛得眼泪都流出来,草原上的领主吓坏了,手足无措,醉劲儿之下将所有的医官全部召进来。

    扶澜却哭得更厉害,问了半天才知,原来是被这一大群乌泱泱的人给吓得。

    等到扶澜再大一些,苍狼王也更加繁忙,不像从前那样和扶澜亲近了,而扶澜,也萌生出了自己出去游玩的心思

    明决峡谷就是她第一次出去游玩。她遇见了她此生除了爹爹之外,最重要的男人。

    她在明决峡谷上方游荡,如一只孤魂野鬼,如天边的云,从高空俯瞰着这千山万壑,忽然她瞥见了一抹火光,一个黑乎乎的人影浴火挣扎,扶澜缓缓飘下,在半路中陡然坠下!

    是爹爹!

    苍狼王浑身都是血,那血在地上变得焦黑,带着烧焦血腥的气味窜入扶澜的鼻腔,火焰之中,只能依稀看清苍狼王面容的轮廓,那一双浑浊的眼,此刻是难得的雪亮,他悲哀又惋惜地看着扶澜……

    脚下一蹬,扶澜猛地清醒过来。

    捂着自己的心口,紧紧攥着被褥,冷汗从额角滚落,大口喘气。

    洛停云也在地上铺的榻上醒过来,为她倒了杯茶水,问:“怎么了?做噩梦了?”

    扶澜大口大口饮完了水,捏着洛停云的手,惶惶道:“我梦见爹爹了,我梦见他在一片火光之中死去了……爹爹会不会有事?”

    洛停云心里咯噔一下,他宽慰道:“你放心,苍狼王怎会有事?定是你想得太多了,梦,都是相反的,苍狼王应当过得很好罢。”

    扶澜讷讷道:“但愿如此。”

    洛停云将她拥入怀中,轻轻拍着她单薄的背,为她顺气,手指插入乌黑如绸缎的发丝,贪恋地享受着她的温软。

    扶澜道:“我只有爹爹了,我自小没有母亲,我的姐姐初柳成了轩琅皇子的妃,和我最要好的婢女,也在明决峡中因我而死……”

    “你还有我。”洛停云柔声道,一边说着,喉间却有些哽咽,他做的事情就如一根刺横在喉间,“扶澜,不管怎么样,我都会陪着你,我愿意为了你而死。”

    纤细的手指竖在他唇边,她嗔怪道:“你说什么胡话,你要好好活着,我们都要好好活着啊。”

    洛停云吻上她眼角,将泪吮吸去了,扶澜眼睫一颤,而后洛停云又顺着她的眼角吻上她的脸颊、脖颈,如丝萦绕,指尖放在衣裳的系带上时,扶澜推开他。

    “你还是不想?”洛停云垂下眼睫,带了几分失落。

    扶澜点头,“我的日子快要到了。”

    洛停云抿了抿唇道:“你与我行事,便总有诸多推拒的缘由,和凌安就不是这样。”

    扶澜恼道:“你怎知我没有推拒过凌安?为何要这般说我?”

    洛停云冷笑一声:“那日我在屏风后,都听得真真切切。”

    扶澜的面上登时烧红,她泫然欲泣,“我不愿意的,我也不知道为何,我明明是不愿和凌安在一起的……”

    “因为他手段高明?”洛停云说着,一手探入被褥之下,扶澜惊呼一声,立刻缩在角落,哭喝道,“你不要过来!”

    瞧着扶澜这防备、如临大敌的模样,洛停云心脏缩紧,哑声道:“好,我不碰你,你不要这样看着我。”

    洛停云下榻后并没有躺回去,走了出去。

    扶澜良久方渐渐平静,睡了过去。

    梦魇重重。

    她这次梦见了重重宫阙,宫阙里那个男人腰身紧窄有力,肩膀宽阔,汗珠沿着下巴完美的弧度滚落,滴在她锁骨上,灼烫得她缩了缩,而她在混沌之间,瞧见自己的肌肤,已然从莹白变成了粉色。

    身边漂浮着大大小小的花瓣,随着如小丘时不时隆起的水波起起伏伏。

    ……

    再次醒来,已经是日上三竿。

    扶澜诧异于自己会梦见凌安,只是安慰自己,毕竟在东宫生活了这般久,人非草木,偶有回忆也在情理之中。

    时间已经过了半月,轩琅的城楼依旧未开,洛停云对她道:“在这里住的有些久,我看你近日心神不宁,我们换个地方罢。”

    扶澜自然是同意的,只是跟着洛停云,却愈发地思念起草原来。

    时日渐渐流转,洛停云也带扶澜游山玩水过,几个月过去,扶澜愈发思念草原的一花一木,思念爹爹,她一个人坐在洛停云租的宅子里的时候,望着荒凉的庭院,忽然想,就算戈吐勒不再接受她,其实也没什么的,只要让她回到八面风吹,无边无际的自由的草原就好了。

    扶澜想起初柳说过的话:“你要自由,就要足够的坚定和勇气,你要承受这背后带来的代价。”

    经过这进宫又出宫,她总算是明白了,便对洛停云道:“停云哥哥,我想好了,我不怕流言蜚语,我要为我自己做下的事情负责,我要回到戈吐勒,我要见到爹爹。”

    洛停云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苍白,扶澜狐疑:“怎么了?”

    洛停云道:“无事,既然你想,我准备准备,就想办法带你回戈吐勒。”

    扶澜不知道的是,在她从通往戈吐勒的城门之下离开的那日,轩琅派五万大兵浩浩荡荡地出了城门迎战天狼使者,而为首的,正是强行服用烈药压制毒素亲自率兵的轩琅太子凌安。

    是为轩琅,也是因为天狼使杀了他爱的人的父亲。

    这烈药太猛,带来的副作用便是让凌安失去了发声的能力。

    他哑了。

    不过这对率兵没有什么影响,这些士兵都是精锐,黑甲军也在其中,曾经训练过用手语沟通。

    所有人都很敬佩太子殿下。他的身上,有一种近乎疯狂的烈焰在燃烧,一个能狠下心药哑自己的人,一个肯为了生民毅然出征的人,让人敬且畏。

    这场仗打了数月方打完。

    胜利在凌安,他再最后关头,只身入黎朔的营帐,杀红了眼,以肉身之躯扛下了他的术法,最后斩下黎朔的头颅。

    黎朔要用死人尸体造就邪术,因此,在草原的地皮之下凿了巨大的隔层,隔层之中全是数月前死去的戈吐勒人的尸体。

    已经发烂发臭,生出了肮脏的蛆。

    尊贵的太子却毫不嫌弃,在其中徒手一具一具地翻找,翻得手上伤口感染生出脓疮,流出黑血,而每翻过一具,心里便多了几分喜悦。

    他祈祷,可千万别翻到扶澜啊。

    沧海冷(十九)—(二十)

    洛停云带着扶安回戈吐勒经过城楼的时候, 城楼的戒备森严,好在洛停云前段时日经商,买通了些这里的人脉,两个人跌跌撞撞地倒也成功离开了轩琅。

    扶澜问:“听云哥哥, 为何你的脸色如此苍白, 可是身子不舒服?”

    洛停云哪里敢说是因为心有不安, 柔声笑道:“没有的,只是有些累了, 你不要多想, 我们一起去见苍狼王。”

    扶澜站在连天的草原之中,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挺起胸脯,像一只猫儿惬意地眯起眼。

    她终于回到戈吐勒了!

    扶澜在草原上奔跑, 享受着风吹过脸颊的温柔, 脚下踩着深草的沙沙声, 洛停云担心她摔了,紧随其后。

    扶澜累了, 额头上的汗珠在日光下的发出晶莹的光,撑着膝盖喘气, 她眺望着远处, 轻松愉悦的神情忽而一滞。

    浑圆的日头之下,有一从黑色的人影, 在晴空碧草之间尤其显眼。

    洛停云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 陡然透不过气, 他将扶澜拉到旁边一棵树下, 阴影如游鱼在二人身上游动。

    “那是黑甲军。”洛停云道,“独属于轩琅太子的黑甲军。”

    扶澜诧异道:“为何黑甲军会出现在戈吐勒, 难道是凌安又要抓我?可他不是言而无信之人。”

    洛停云眉头紧锁,静默了下去,垂眼望着地上的青草,有一小只棕色的草虫将这根青草压弯了去,“扶澜,有件事情,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抱歉。”

    扶澜看着他这模样,心里陡然升起股不详的预感,他欲言又止,她催促,“什么事情?你快说呀!”

    洛停云吞吐了片刻,抬起眼道,“你的父亲,苍狼王,已经死了。”

    扶澜瞳孔骤然缩紧,她笑道:“停云哥哥,别开这种玩笑。”

    “我没开玩笑。”洛停云紧紧看着她,“苍狼王在几个月前就死了,那时,轩琅大军压境,我带着你从城楼离开,也是为了保护你不受到伤害。”

    扶澜依然笑着,“你说什么傻话呢?轩琅怎么会对朝着戈吐勒发兵?我的爹爹可是苍狼王诶……”

    她笑得有些大声,洛停云抓住她的肩膀摇晃,“扶澜,苍狼王他,死了。”

    “你不要再说了!”扶澜咧嘴笑着笑着,忽而眼角流出滚烫的泪,断了线地滚下来,她开始抽泣,那双泪眼对上他的眼,坚定道,“我要见到爹爹的尸体,死要见尸。”

    洛停云薄唇紧抿,取出块帕子为扶澜擦泪,之后才道:“轩琅派来的都是精锐,听说戈吐勒人都被埋在岸芷坡下,要过去不容易,但既然是你开口,我愿意带你去。”

    日夜兼程。

    为了躲避轩琅的士兵,两人甚至在灌木丛中匍匐前进,扶澜的手肘和乞丐都被荆棘划破了皮,手掌被磨出了一串串血泡,她应该是疼的吧,否则怎会有源源不断的冷汗浸透她的后背,疼痛几乎从她身体的每一处溢了出来。

    连姣好的脸颊,也被舌兰的倒刺割了条口子。

    扶澜只是如傀儡一般前进着,洛停云时不时要她趴在他身上,他带着她往前走,可扶澜不干,她要找的是她的爹爹啊。

    为了前行得更轻松,两人扔掉了许多行囊。

    累了,便就地睡眠,或许会有虫豸在伤口上蠕动爬行,扶澜也不在乎。

    渴了,就挖了汁水丰富的草的根茎吃,是苦的,扶澜尝不出来。

    饿了,就摘树上的果子,不管是什么,扶澜都一股脑咽了下去。

    她迷迷糊糊地做梦,梦见了明诀峡谷,仿佛又在那里走了一遭,将这世间所有艰险的环境,全部经历了遍。

    她对洛停云道:“停云哥哥,你有没有觉得,我们现在,就像是当年,在明决峡谷那样。”

    她的脸颊竟然凹陷进去两个浅浅的梨涡。

    洛停云应了声“嗯”。

    碰上下雨,便是极其恶劣了,草地泥泞湿漉漉地没法睡,只能靠着大树,洛停云用身子充当扶澜的靠背,两人相依偎着过夜。

    让二人的境地雪上加霜的是,扶澜的额头变得滚烫。

    洛停云便背着她走,为了躲避士兵的视线,洛停云将腰弯的很,这样比直立着背人更加费力,放下扶澜的时候,用了足足半个时辰方直起腰来。

    洛停云接溪水为扶澜降温,穿着已经有些破烂的鞋为扶澜找草药。

    扶澜在昏迷的时候,想的是,那个轩琅东宫里的男人,千万不要骗她啊。

    他怎么能对戈吐勒发兵呢?他怎么敢对戈吐勒发兵?

    他怎么会杀了她的全族!

    栉风沐雨,风餐露宿,两人终于感到了岸芷坡。

    扶澜尚有些虚弱,在看到昔日的高坡现如今已经被挖掘成一个巨大的深坑之时,陡然惊得精神了起来,紧紧咬着齿关,不让一点呜咽声传出去。

    恰是在夜里,黑甲军的火把摇摇晃晃,如海上浮灯。

    “我们到了,扶澜,我等会拿命赌一把,我去引开他们,你趁机进入其中,苍狼王的尸体对他们有意义,必然会翻找出来放在显眼的地方,你不要感情用事,我们在浮光坡见。”

    洛停云说完就跑了出去,只听几声呼喝,火把如萤火朝着洛停云的方向摇动了过去,岸芷坡立刻黑暗下去。

    扶澜在月亮和星星的光亮之下急促地奔跑着,那坑修筑了台阶,顺着台阶下去,可见密密麻麻的尸体,难以计数,虽然洒了延缓尸体腐朽的药草,依旧腥臭难闻,有一方形的石头台在坑正中央,石头台上躺着一具僵硬的尸体。

    扶澜坚持了这么多天的泪,在这一刻决堤而出。

    她一步一步,在尸体中行走,如同在雪中步行,需要一步拔一脚,等到靠近苍狼王,已经是泣不成声。

    威严年迈的高大男人,即便是死了,依旧如一座泰山,他的面容很平静,脖子上的伤口可见腐烂的痕迹。

    他再也不会醒过来。

    扶澜将自己的唇咬得血流如注。

    她心中数了三下,之后拔足,以最快的速度离开岸芷坡,来到和洛停云约定的相遇的位置。

    她抱起自己的膝盖开始哭泣,哭着哭着有人抱住了他。

    洛停云回来了。

    她用浑身的力气紧紧的抱着洛停云,这世上唯一剩下的能伴在她身边的人。

    “真的是轩琅……是凌安杀的爹爹吗?还有我的千万族人……”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洛停云的眼凉得可怕,“是的,我当初不告诉你,也是因为怕你自责,凌安虽然看上去爱你,但他毕竟是轩琅储君,这世上哪里有君王将全身全心吊在一个女人身上的。”

    她的身体开始颤抖。

    洛停云继续道:“你想想,凌安为什么会放你走,因为你对他已经无用了,所有的甜言蜜语,都是假的,他暂且和轩琅交好,再在你们看起来最如胶似漆的时候,给戈吐勒当头一棒。再者,轩琅泱泱大国,野心自然足够强大,这疆土自然越大越好,况且灭一个戈吐勒,也不算难事。”

    扶澜吐出了一口鲜血。

    洛停云擦干净她嘴角的血迹,缓缓吐出一口气,“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扶澜的眼如浸了水光的刀。

    ……

    凌安在营帐之中,收到了一条紧急的消息。

    “报——太子殿下,城楼之上……”他说到这里却开始吞吐了。

    凌安蹙眉抬手要他继续说下去。

    “城楼之上,前太子妃扶澜以死相逼,要见您。属下们不敢伤她,遂来找您。”

    凌安猛地站起身,掀帘出去,牵了最快的马,飞驰在草原上,只身一人,没带任何随从。

    他赶得呼吸急促,胸腔似要炸裂,马儿传来吃不消的哞叫声,凌安挥鞭加大力度驱策。

    终于,在这日的夜里赶到了城楼之下。

    城楼之上悬着一轮圆月,圆月下的城墙上,站立着一红衣女子,手持长剑,搁在自己的脖颈边——她就是用这幅姿态,逼得士兵让了路,攀上城墙求见凌安。

    凌安几乎从马上跌下来,他踉跄两步,在一整日的筋疲力尽之后,用生平最快的速度爬上城楼,来到扶澜身边。

    他朝着站在上面的人张开双臂,张了张嘴,可惜哑了,说不出话来,只好和她比划。

    ——你不要想不开,杀死你父亲和族人的人,已经被我杀死了,你要好好活着,你好好活着,无论我做什么都可以。

    他从未如此焦急慌张,喉间滚出几个沙哑的音节,猛地咳着,似乎要将自己的肺都咳出来。

    好在高处的人听话走了下来,只是不曾放下那长剑。

    她消瘦了许多,红衣袖子在风中空旷地鼓动着,面容也晒黑了不少,颊边甚至有一条伤口。

    不过这并不影响,在他的心里,她就是神明的女儿,她永远都是最惊艳的存在。

    她笑道:“让他们都退下去。”

    凌安比了几个手势,士兵们都退去了。距离他最近的士兵,就算他发生不测,也需要小半刻的时间才能赶到。

    她走过来的时候,凌安冲她比划——你放下剑,当心伤了自己。

    扶澜果真将剑垂落到一边,她站在他的面前,问:“你还喜欢我吗,凌安?”

    沧海冷(二十)

    自然是喜欢的。

    凌安死命点头。

    ——我这辈子只有你一个,我怎么可能不爱你了。是你要走,我才放你离开的。

    扶澜瞧着月光下的人,他的眉目英挺,鼻梁投下阴影在半边侧脸上,这幅凉薄的长相啊,当真的凉薄到了极致。

    为什么他喜欢她,也可以对戈吐勒发兵呢?

    这就是帝王的喜欢吗?

    原来凌安和其他人所说的帝王,并没有什么不同嘛。

    扶澜觉得有几分唏嘘,她眼里带了几分嘲弄的意味,“你的喜欢,也太不值钱了。”

    凌安的眼似被针扎了,眸光碎裂,她继续道:“你连半根丝绦都不值得,你太轻贱。”

    她的眼里布上淋漓的恨意。

    凌安眼底泛起猩红的颜色,用手势问她——你可是在怪我来得晚了,没有救下苍狼王?抱歉,抱歉……

    可扶澜不懂。

    当一个人厌恶一个人的时候,不管他做什么,她都觉得厌恶,自然也不可能为他找理由辩解。

    扶澜用手抚上发间的发簪,将它拿下来,墨发如瀑布披散下来,“这发簪是你送给我的……”

    扶澜丢了剑,冲他笑,“凌安,你想不想吻我?”

    她在月光下,尤其动人,这红衣衬她妩媚绝艳,更何况,这是他心心念念了数月的人呢,留在戈吐勒,也是为了找她的下落。

    凌安走了过去,他俯下身的时候,扶澜主动勾住了他的脖子,踮脚吻了上去。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吻他。

    风从耳边漫过,月光是凉的,怀中人是温热的,似乎能听见风吹草的沙沙声……

    他的心跳骤然加快,有如鼓点,朝着她不断地汲取着,而她很温顺地依着他,他像是在饮酒,几乎要醉在她身上。

    他要溺死过去的时候,心脏陡然尖锐地一疼。

    他难以置信地睁开眼,眼底顷刻爬上血丝,松开人后捂着自己的心口,摸到一点锋利冰凉的金簪头,血如水从指缝之间溢了下来。

    他目眦欲裂,他想不明白——为何?

    扶澜的眼重新充满了恨意,她眼里蒙了层泪光,“你杀了我戈吐勒千万族人,有什么资格说爱我!有什么资格吻我?!”

    他疼得蜷缩如虾,索性弯下腰,要用自己的血为她书写,戈吐勒人不是他杀的……

    然而扶澜连这个机会都没有给他,她将长剑抵在他的咽喉,“我用尽我这一生所有的勇敢、所有的力气,从这城楼爬到岸芷坡,又从岸芷坡赶回来,我傻吗?我不是,我只是为了杀你!我不站在最醒目的地方,怎么吸引你?我恨你,因为你杀死了我的爹爹,我的族人,我要你偿命。”

    他看着她,从未觉得,她会是如此的冰冷可怕。

    他不惧神佛,单枪匹马以凡人之躯杀死通灵人,却唯独惧了她,一个纤若杨柳手不能提的小姑娘。

    凌安痛苦地摇着头——不是的,阿澜,你误会了。

    他将全身的力气都集中在胸腔,企图让自己恢复声音,可惜不能,换来的反而是自己胸口血流如注。

    他什么也没有了,企图用昔日的温情挽回她,他在自己的眼睛上面比划——你还记得那红绸吗?我既然救了你,怎么会做出伤害你的事情?

    他甚至想要牵起她的手,在她的掌心画下他曾经画了千千万万遍的他的名字,这样,她是不是会不这么冰冷了?

    求求了,求天神让她能够听懂他罢。

    可这撕心裂肺的疼并没有结束,她继续道:“凌安,我恨你。”

    渐渐的,他的眼角渗出了两行血泪。

    可是什么也解释不了。

    他从头到尾都不能明白,她到底为何会忽然变心,她在峡谷之下时,分明和他那般亲密,似乎他们能一生一世、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她到底为什么这么恨他?

    利剑毫不犹豫地从他的锁骨之下刺入,贯穿了他整个身躯,后颈突出剑刃,往下淌着滚烫的血,将灰扑扑的城墙染得斑驳。

    剑刺过来的时候,他分明可以抵抗,却放弃了,一点也不恨她,只是想,若是有来世,他还要再遇见她。

    耳边的风呼啸,那个红衣姑娘的身影在眼中逐渐模糊,漫天的星星在旋转,他离她越来越远,朝她伸出手,却连一片衣角都抓不到。

    阿澜,阿澜……

    我要记得你的名字。

    胸腔被凉风灌满,粉身碎骨的疼痛只一瞬就消失了,视线的最后,是她在城墙上决绝转身,半点也没瞧他。

    我的岁月因你而明艳。

    我从千里之外跋山涉水而来,带着烈日与夏风,只为遇见你。

    你忘记了我们在星空之下的誓言,忘记了我们相依为命的日子,忘记了我们托付彼此生命的爱。

    你将我对你最深的爱,化为了一把刀,亲手剜在我的心上。

    原来最沉重与痛苦的,是我在你面前,却不能对你宣之于口,我始终爱你。

    我爱的是你。

    星辰今夜堕落,戈吐勒的星星在几息之间消失不见,天上的圆月成了红色,依旧漠然地俯瞰这世间。

    ……

    轩琅太子死了。

    死得极惨。

    他从城楼上摔下来,胸口,脖颈都插着利器,粉身碎骨无一块好肉,身上穿的不知是白衣还是血衣,尽数染了红,士兵们来抬他,他的身子却是软的。

    因为内里的毒素发作,血肉骨头尽数融化了去,皮囊里头包着的,是一滩血水。

    哪怕是这些训练有素的黑甲军,也一阵阵惊骇。

    世上竟有如此惨烈的死法!

    轩琅太子以丰厚的礼仪下葬,储君改立为皇子池洲。

    初柳听闻这个消息,不喜也不悲。

    常承和李雅儿在凌安的陵前哭了数日。

    至于扶澜,虽然凌安下过命令,无论如何也不能伤害她——哪怕他死。但她杀了凌安,等消息传到轩琅帝王那里,她大抵也活不了多久,便趁着凌安刚死不久,和洛停云回到岸芷坡,守着戈吐勒的千万尸体。

    他们在那里,没有逃。

    等到士兵围过来的时候,扶澜举起长刀自刎。

    她为戈吐勒而殉。

    洛停云紧随其后,自刎殉情了。

    他们死在了一起。

    但洛停云死后不得安息,不知从何处来的野狗将他的尸体一块一块撕咬,入了十几条野狗的嘴。

    在这之后,常承成为了为国征战的将军,李雅儿跟着他上沙场,因为有通灵之能,被敌军抓走,砍下头颅,挂在城墙上示众,常承红了眼,杀进他明知是陷阱的战局,落了个万箭穿心的下场。

    池洲做了帝王,可他不愿,也不适合,臣子们说,后宫只一位皇后实在太少,应当多多纳新人,池洲不愿。

    倒是初柳,劝着他多纳些人,两人为此争吵了许多回。

    最后,池洲踹了这帝位,和初柳一同归隐山林。

    然山林之间常有野兽出没,池洲和初柳一日外出之时,被野兽袭击,池洲以肉身护住初柳,野兽死了,池洲自己从左肩到右腰被撕裂了一条大口子,一个人几乎分成了两半,活不成了。

    他用最后一口气问:“小六,你有没有爱过我?”

    初柳没说爱,也没说不爱,她只是道:“陛下,我会记得你。”

    池洲笑着死去。

    初柳一个人活了一年、三年、五年……等到青丝熬成了雪,她来到埋葬池洲的墓边,倚靠着墓碑静静地阖上了眼。

    天地沉寂。

    ……

    缥缈墟。

    空间扭曲变换,白光布满了每一个角落。

    等到白光如潮水褪去之时,才有人缓缓睁开眼。

    凌安一把将扶澜揽在怀里,抱得死紧,他的力道之下,扶澜被勒得醒了过来,“你干嘛!”

    她的语气依旧很冰冷。

    “你杀得我好疼。”他哑声道,那非人才能承受的痛意直到现在依旧未从他身上消去。

    “那也是你先灭我族人的。”扶澜心头恨意未散,凌安跟她解释不清楚,只好用手捂住她的眼,要她看究竟发生了什么。

    要她看见黎朔是如何杀苍狼王的,要她看见他是如何杀黎朔的,还有她杀他的时候,他有多疼……

    扶澜看着看着,到底是两个人,她心头的恨也渐渐消散,最终仍是推开了凌安,“里头的扶澜误会了你,但现在的我,也不喜欢你。”

    凌安道:“洛停云不是什么好人。那条红丝绸,本不是他的,救你的人,是我,可他冒领功劳,偷走了我和你的一生。”

    他重新将人攥回来搂在怀里,“就算你不喜欢我,你也离他远些。”

    洛停云睁开眼后,朝着凌安深深地行了一个歉礼,“抱歉,我做错了事,否则也不会有那些事情发生了。”

    他语气真挚诚恳,也不知是真的还是装的。凌安冷冷睨他一眼,低头将扶澜面上凌乱的发丝整理好,指尖在她柔软的面上停留了瞬,戳一戳她的脸蛋,“别听他的话。”

    扶澜白他一眼,见初柳醒了,就要跑过去找初柳,想起她和池洲之间的事情,又顿住脚步。

    常承和李雅儿紧紧拥抱着彼此,他们没能想到,分别了许多年,又阴差阳错在这缥缈墟中相遇。

    洛停云道:“我观测到有魔气进入缥缈墟,为了探查,才进入其中,如今那魔族之人应当就是黎朔,他想必早已跑了。在梦境之中也是为了针对星神,他的目的是要让星神失去权势、失去所爱、失去性命,可见他十分憎恨星神。”

    凌安道:“但魔族之人的目的定远不止于此,必然和先魔神相关,他们一直以来的计划就是要招引魔神之血,只不过黎朔太窝囊,被我杀死之后又畏惧,尚未达成目的便跑了。”

    凌安的眼重新落在扶澜身上,问:“经此历练,你的身体可有什么变化?”

    他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这话,扶澜的额心忽然亮起一点蓝色的印记,而后淡淡的蓝光如烟雾围绕着她

    她诧异地看着那些蓝光。

    旁边的李雅儿俶尔惊呼出声:“是海神!海神的印记!”

    沧海冷(二十一)

    可是扶澜为何会有海神的印记?

    李雅儿上前仔细查看扶澜额间那点海蓝色的神印, 渐渐地愈发确认,她道:“原来是你……先海神的女儿……”

    凌安道:“怎么会?纪仙子曾言,扶澜分明是……”

    话语未完,凌安便已想明白, 对于扶澜的过去, 只要她不暴露身份, 纪宁儿随口一编即可。

    凌安将自己的灵力注入的灵脉,这样可以保护她在血脉觉醒的过程之中不受伤害。

    李雅儿将她知晓的尽数道来。

    无人瞧见, 洛停云看扶澜的眼神逐渐带上了几分别样的意味, 似在追忆往昔, 思念故人。

    李雅儿和洛停云一样, 都是先海神浮溟的海使。

    ……

    当年,浮溟和先魔神时澄有婚约在身。

    浮溟素来听闻魔族之人性情暴戾、阴晴不定, 便一直不愿与魔族之人往来, 这桩婚事也就一拖再拖了下去。

    直到在沧澜海南遇见时澄。

    时澄是刻意吸引她的到来, 因为海神性情清冷,又非寻常女子, 那日沧澜海南凝了丈厚的冰面,浮溟踏着冰而来, 所过之处绽开朵朵霜花, 她挥剑指时澄,“你做什么?”

    时澄张开双臂, 朝她绽开一个明朗的笑意, 如夏日的艳阳, “姑娘毋恼, 在下时澄,只是为了见姑娘一面。”

    他嬉皮笑脸地站在冰面上, 浮溟的剑没让他改变半分笑意。

    原来魔神生得是少年的模样,金冠后高高地扬着墨发,意气风发,比太阳更耀眼。

    浮溟收回剑,冷淡道:“请回。”

    时澄见她陡然消失,望着她远去的方向,抱怨道:“喂,我们可是有婚约的,你这样未免也太冷淡了。”

    浮溟就是块冰,需要用最烈的火才能融化。

    时澄每日都会出现在沧澜海,浮溟不理他,他就跟在浮溟后面,跟条尾巴似的,有的海使都笑话他,他一点也不恼,开口唤浮溟:“姐姐。”

    浮溟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生出点波澜:“按照年岁,我分明比你小。”

    可他这少年的模样,实在是太占便宜了,时澄笑道:“那我唤你妹妹?”

    浮溟也不甘心,“你别跟着我。”

    时澄是甩不掉的,浮溟索性就让他跟着,她去过海底最深的罅隙,杀九头蛇妖的时候,时澄挡在她的前边;她去过海底丰富绚丽的珊瑚丛,时澄点点手指,那珊瑚丛陡然拔高生长,如一棵棵巍然大树,竟在这荒芜的岸滩上,绽放出瑰丽的生机;她去过被霜雪覆盖的沧澜海西,浮溟披霜带雪,在沧澜海西的时候,一头长发化为了白色,时澄眨眨眼对她道:原来你白发是这般模样,好看得紧。

    渐渐的,浮溟习惯了身后跟着时澄。

    时澄有一日未来。浮溟出了沧澜海,上天入地地寻他,终于在第三日的时候,在他们初遇的沧澜海南找到了时澄。

    时澄浑身都是血,见到她后,依旧笑着,满是鲜血的掌心升起一块金亮的灵珠,“不知我用这九十九只凶兽的血炼化的辟邪珠,能不能得海神姐姐的一句应婚?”

    浮溟一把将他拉起来,“跟我回沧澜海养伤。”

    海神也是个霸道的主儿,将人拐去了沧澜海之后,不到他伤好,绝不放他离开,他们在海底成婚,所有的海灵族都来参加,一起目睹这沧澜海最盛大的婚事。

    只见碎琼乱玉,冰雪如莲,在海域之上缓缓落下,八十四只冰鸾鸟齐飞,那日的太阳光辉耀眼,照在海面上时,生出了七彩的雾气,琼霜照水更堪得伊人爱,朗日照人才知郎君心。

    浮溟有了身孕。

    世间好物不牢固,时澄很快就被兄长时暗召回魔荒,处理要务,浮溟偶尔来看望时澄,也会遇见时暗。

    即便数日才见一面,夫妻二人依旧恩爱。浮溟每回来都是冷着脸扔下她带来的东西就走,而时澄并不觉得被冷待,笑着打开寒冰盒子,内里是她亲手做的糕点。

    这一切都被时暗看在眼里。

    时暗对浮溟生出了非分之想。

    时暗与时澄是截然相反,一个生来阳光,一个生来阴暗。时暗嫉妒心强,他容不得时澄样样都比他好,魔神之位、佳人的爱,都是这人求而不得的。

    时暗故作热情,在海滨宴请时澄和浮溟。

    酒中下了剧毒,便是神灵也不可解,时暗布下天罗地网的杀阵,联合七支魔军,杀死了时澄!

    浮溟也身受重伤,被时暗带回魔宫之中。浮溟拼死不从,时暗用强力将她囚禁起来,要她屈服,要她爱他,可海神高傲性烈,和时暗争得头破血流!

    时暗心生癫狂之意,变幻为了时澄的模样,“我和他一样,你为什么不看看我?”

    “滚!”浮溟咒骂他,尽管气已虚弱如游丝,“放我回沧澜海!”

    时暗求而不得,终日以时澄的模样示人,浮溟看着恶心,用尽一切办法和自己的海使取得联系,终究杳无音讯,最终七位海使因着浮溟失联太久,攻入了魔荒!

    沧澜海和魔荒打了仗,胜负难分。

    时暗野心勃勃,妄图吞并沧澜海,这样浮溟无论如何都是他的人了。

    他太疯癫,杀了沧澜海许多人。

    这事让身在宫中的浮溟知晓了,下身血流不止,以为自己的孩儿也保不住了,终于心生悲痛绝望之意,燃烧了海神的神元,杀出魔荒,来到沧澜海缥缈墟之上,望见一片血海,对着那高空之中的魔主道:“我今日,与你同死!”

    为了杀时暗,她启动阵法,代价便是沧澜海封印,不得重见天日。

    众海使皆以为尚有解法,不必如此极端,然海神心绪激动,什么也听不见,封印了沧澜海,杀死时暗!

    ……

    李雅儿道:“我和洛停云一路往缥缈墟赶,终究劝不住海主,反而因为封印留在了缥缈墟。”

    扶澜道:“所以,其实我娘是海神,而我的父亲,是魔神……我的父母也并非传闻之中的那般不堪。他们说,先海神意气用事,因为和先魔神闹了矛盾而封印沧澜海,弃万千生灵于不顾,可到了我娘那般境地,谁能理智?她想必也是……一心求死罢。而世人看到的先魔神,其实也并非是我爹,那是时暗戴的面具,戴得太久摘不下来,所以外人以为是我爹时澄,三人成虎,消息误传,便成了真的。”

    李雅儿点头,“知晓内情的人不多,只有我和几个海使。在四千年的岁月中,便是青史之言都会被篡改失真,谁又知道当年的真相呢?只留待后世众说纷纭,多数人知晓的东西,都失去了真实性。”

    李雅儿继续道:“世人说海神灵力耗尽而亡,魔神因诸位魔王篡权争霸而亡,也是胡说,他们并不知道真相,只能编纂。”

    扶澜问:“可我是如何活下来的呢?”

    “你还记不记得,你爹那颗求娶你娘的辟邪珠?”

    ……

    那珠子保住了扶澜的灵元。

    接下来便同纪宁儿有关了。

    纪宁儿当夜对扶澜和凌安的话,半真半假,假的是“浮”这个鲛人,真的是扶澜确实由她抚养长大。

    纪宁儿作为浮溟的朋友,来到沧澜海收拾战后残墟,无意间发现这带着无穷生命力的灵珠,内里有一点蓝色的光亮,是海神的血脉。

    纪宁儿的眼被热泪盈满,她想尽办法为这灵元化形,让扶澜拥有了小鲛人的模样,又担心她这复杂的身份为她带来祸害,便用上古秘术将扶澜的身份隐去了,之后将她视如己出,抚养成人。

    ……

    “所以魔族要找的魔神血脉,是扶澜。”凌安道。

    谁能想得到,他爱了这么久的人,竟然是魔族的血脉!

    作为神界的星神兼战神,凌安和魔族向来对立,这千年来的矛盾几乎不可化解!

    他的眼尾渐渐红了,眸底透出几分挣扎的意味,为何要这样待他?

    在挣扎之中,心里那属于杀神的疯狂的血液涌动,他的身子开始微微颤抖。

    神的本能要他杀了她,这样司辰就不会无法召唤血脉,魔族也无法作祟,神界将少死无数神兵,一了百了……

    最后。

    凌安带过扶澜的手,摩挲着她指间的银龙指环,在众目睽睽之下,俯身咬上她的唇,扶澜惊得推他,凌安纹丝不动。

    两人的唇间亮起些微的白光,随后额间的神印同时亮起,隔着沧澜海,隐隐听见天幕之中有轰鸣颤动之声。

    而扶澜额心的海神神印,逐渐变成凌安那般的火红。

    血契结成。

    李雅儿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

    洛停云眉头慢慢锁起来。

    常承兴奋不已:“星主威武!”

    凌安松开她,道:“从此以后,你死我死,你生我生,你受到的任何伤害,都会转移在我的身上。但我的伤,和你无关。”

    他最终选择了用自己的生命爱她。

    扶澜抹了抹自己的嘴,“自以为是,谁稀罕你了。”

    当着旁人的面冷眼对凌安,凌安恼也不恼,反而指尖蜷了蜷,至少他和扶澜结了契约,旁人再怎么也拐不走她。

    洛停云道:“既然身世已知,不如择日就为新海神举行仪式。”

    扶澜摇头道:“虽然我历练出来,可我并不会使用我身上的灵力,我担不起神女的名号。”

    凌安冷冷睨洛停云,“历练结束,我要带她走了。”

    沧海冷(二十二)

    好不容易找回了先海神的女儿, 洛停云哪里容得凌安再带她走。

    况且缥缈墟中一趟,他对扶澜已经生出了几分别样的情愫。

    洛停云道:“敢问星神,以何种缘由和身份,带走扶澜呢?”

    凌安看着他, 眸色渐渐寒下去, “她是神界星主未来的神侣。”

    扶澜道:“谁和你是神侣了?我说过了, 凌安,放下吧。”

    她很平静。

    凌安的唇抿成一条线, “你还在介意当年之事吗?”

    他说着, 带起扶澜的手, 她的手中拉开银龙剑, 他握紧剑刃,将剑刺入自己的胸膛。

    血迸射而出, 顷刻在地上绽开了朵朵红花, 如断了线的珍珠似的。

    所有人都惊诧。

    那可是凌安的本命剑, 也是他半身性命所在,用本命剑刺自己, 无异于自己杀自己,他疯了吧?!

    “扶澜, 我用了两次让你杀我, 你可还满意?”

    银龙剑化为了点点星辰般的银光,重新化为指环环绕在扶澜指间。

    凌安痛苦地歪斜着身子, 呼吸变得急促, 海上空的天幕抖动, 白日流星, 是星辰之力在源源不断地消耗。血决堤而出,半边白衣都染成了红色。

    常承急喝:“主上!”

    扶澜搀扶住凌安。在缥缈墟中她能够冷眼相对, 是因为戈吐勒的小公主在宠爱之中长大,不需要怜悯,但仙子扶澜半生在养母的严厉教养下谨小慎微,是怜悯的医者。

    扶澜眉宇间隐隐有些不耐,“谁说我想杀你了,我根本不屑于杀你,因为没有用。我对你,可谓没有什么男女之情了。”

    他的手臂结实有力,能够感觉到袖下的肌肉,血腥味浓烈,他听了扶澜的话后,身形陡然一颤,连带着扶澜都趔趄两下。

    他温声笑道:“你不喜欢我也没关系,我喜欢你就好。”

    洛停云上前道:“星神既然在我沧澜海受伤,我沧澜海不能坐视不理,我会为星神安顿住处,若是星神不嫌弃,等到伤好再离开。”

    凌安道:“本君还不到需要用你沧澜海的资源疗伤的地步。”

    扶澜斥道:“你逞什么强?在这里养伤跟在大火宫养伤有什么区别?都伤成这样了。”

    凌安嗓音微微喑哑,“你在担心我么?”

    “我不担心你。若是你执意要走,我也不拦着。只是你送我冰玉琵琶,我报答你的恩罢了。”扶澜道,“我要留在沧澜海,这里有我的族人,我是先海神的女儿,我不能再做浑浑噩噩、每日混吃等死消耗时日的小医仙了。”

    凌安心头微哽,“你在何处,我就在何处,我教你如何使用海神的灵力。”

    洛停云为两人安排了住处,住在一座海底紫珊瑚制造的楼阁之中。洛停云引着扶澜进入她的房间的时候,凌安跟在后面,扶澜回头道:“你好好坐着,我收拾收拾再来给你治伤。”

    凌安不走,瞧了洛停云一眼。

    洛停云微微一笑,温和如春风,“星神还是好好养伤罢。作为海使,辅佐海神之女、未来的海神,是我的职责,星神若真以为扶澜会成为你的神侣,又何必在意此?”

    凌安冷道:“也不知是何人,在缥缈墟中冒领功劳,若非如此,之后种种根本不必发生。”

    洛停云道:“我非本意。历练之中的事情就如黄粱一梦,我们都失去了记忆,谁也不知自己会做出什么。”

    凌安的眼中渐渐浮现起杀意,城墙之上那一箭不够解心头之恨。他恨不得将洛停云千刀万剐之后碎尸万段,再拿去喂狗。他的扶澜,险些就要和洛停云成为夫妻了。

    扶澜站在他们之间,“好了,你们不要吵了!”

    洛停云低下头,“是,海主。”

    凌安冷笑一声,“这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功夫,我看和在缥缈墟中一样。”

    扶澜道:“星神,你身上还有伤,要吵架,伤的只会是你自己。”

    凌安转头就走。

    洛停云和扶澜进了屋子,洛停云敛眉道:“抱歉,海主,我方才语气重了些。”

    他谦谦有礼,谁见了都会不由自主地生出好感,扶澜道:“你说的也不错,幻境中的事,只是幻境,就过去罢。”

    洛停云将块海螺递给扶澜,“这是先海神的遗物,她从前常常听这海螺里的声音。”

    扶澜接过来,眼眶有些红了,“谢谢你。”

    “你不必谢我,我一直都觉得亏欠先海神,苏醒之后解开沧澜海的封印,也是想尽快要这海域恢复运转,才不负先海神所托。”洛停云冲她笑,他的笑容有种坚定温柔的力量,莫名地能安慰人心。

    扶澜道:“你放心,我不会辜负母亲的期待的,我会努力成为合格的神女。”

    扶澜进入凌安的房间,为凌安疗伤。

    他这伤口委实骇人,宽且深,胸口的肉被腐蚀,露出森森白骨,仔细瞧还能看见跳动的心脏,不过那心脏不是血肉之色,而是僵硬冰冷的石头的颜色。

    在可怕的伤,扶澜都见过,脸上并没有畏惧的神色。

    凌安既对她感到欣慰,又对她感到哀痛,毕竟这也代表着她不爱他。

    扶澜问:“你不是说,你的心脏已经生出了血肉么?为何还是木石的模样?”

    脸色苍白的人闻言,剑眉微折,抬手用灵力探向自己的心脏,自己的手指一颤,“我竟不知,在缥缈墟中一趟,让我的木石之心又变化了回去。”

    他捏住她的手,“阿澜,陪我做一件事好不好?”

    扶澜道:“你又想搞什么鬼?”

    他一把将人带起,飞出沧澜海,风在耳边呼啸,“我的这颗心,已经不能用了,需得换一颗心,我去找师尊。”

    大梵神在神界的西部,凌安飞行都吃力,落下来的时候,眼前发黑。

    前面是一座高耸入云的菩提塔,塔身以巨大的菩提神木挖空制成,塔下围绕着一圈至纯池水,水中生长着无根的白莲花,白莲花的经络是金色的。

    一条通向塔中的琉璃道路如臂膀一般朝着凌安伸来,莲花在池水上漂移,空出来的水面上结出供人踩踏的台阶。

    凌安一路走,身上的血滴了一路,落下来的时候,自动被琉璃道溶解,化为了青烟笔直地升起。

    走入塔中,塔中光景绚烂,藻纹水纹遍布塔壁,红绿交织,绘有复杂的图腾,在塔的最后,矗立着一尊法相威严的金身佛像。

    凌安跪了下来。

    扶澜是站着的,他没让她跪。只是扶澜自己觉得在佛神面前站立不太妥当,便跪在凌安旁边。

    “弟子凌安,携挚爱求见大梵神。”

    话语落后,外面的莲池发出簌簌响动,风灌了进来。两人的面前凭空出现一个男子。

    男子通体着白衣白裳,右手手腕上环了两圈佛珠,慈眉善目,一双眼纯净淡泊如琉璃,额间一点金色的莲花神印,披头散发,样貌无疑是俊美的,只不过是雌雄莫辨的美,倘若他身着女装,应当是个不俗的美人。

    “我听说过你们的事情。”大梵神将无悲无喜的目光落在扶澜身上。

    凌安立刻道:“师尊,所有的错误都在我一人,与她无关。”

    扶澜望进大梵神古井无波的眼,只觉得心神都能宁静下来。

    大梵神道:“爱恨嗔痴你本没有,但生出情丝,长出心脏,也是一种因果,世间事不可强求,顺其自然,我不怪你。”

    凌安道:“可我的心,在进入了缥缈墟一趟之后,又重新恢复了木石,这颗心脏已经不能用了,我想再换一颗心脏。”

    “可。”

    大梵神并无多少言语,因为他没有强烈的情绪,他始终悲悯地看着自己的徒儿和扶澜,消失片刻后带来了一小颗木珠,这是种子,放在凌安的胸腔里,会扎根生长成心脏。

    他从前每隔百年余就要换一颗心脏,大梵神会用灵力让他失去痛觉,换心的过程不疼,只是在过后心脏和身体融合的那段时日,会感到阵阵的疼痛。

    大梵神准备拂灵力的时候,凌安阻止道:“弟子此次想清醒着换心。”

    这样,他就不会短暂地失去对扶澜的爱意。

    因为木石之心生出血肉需要时间,在那段时间之中,他感受不到爱。

    便是几日的功夫,他也不想。

    大梵神道:“可。”

    凌安带着扶澜来到自己从前居住的地方,大梵神的西天的建筑,不会有尘埃生成落下,因此,这里和从前一样。雕梁画栋,清雅深幽,似能听见寒潭缓慢的水流。

    进入寝殿,凌安躺下,哑声对扶澜道:“阿澜,拆我的骨,挖我的心,然后将它换进去。”

    扶澜接过他递过来的木珠,“你不疼么?”

    “疼。但我不想忘记爱你,一刻也不想。”

    扶澜心绪有些复杂,解开凌安的衣裳,从他这住处取来所需的刀、锤子、针线、盛满水的盆子,布巾,天丝手套。

    过程缓慢而痛苦。

    扶澜先是剜去他那伤口外参差不齐的多余的皮肉,换了三盆水,之后将他的胸膛的皮深深地割开,刀划过血肉的时候,能听见噗噗的血迸射而出的声音,还有血管经脉断裂的嗒嗒声。

    扶澜自己的额头上也冒出了汗,“你忍着些。”

    凌安紧紧闭着眼,攥着衣裳的手背青筋暴起,指甲嵌入上好的丝绸,因为过度用力,十个指头的指甲盖尽数掀翻起来。

    这还只是刚刚切开皮。

    还有骨头要割。

    听闻凡间有酷刑,将活人剖膛破肚,然后用巨大的铁剪子,一下一下剪在人的肋骨,却不让人死去,在他们的体内塞满草药,听着那肋骨发出声响,有如琵琶,故名弹琵琶。

    但眼下凌安经受的,和这几乎没什么区别,甚至程度更深,因为星辰之力让他源源不断地缓慢地生出新的血肉,扶澜就需要不停地将它们割去。

    嫩肉不易割,需要更大气力和更精巧的手段一点点刮。

    宛若凌迟。

    用剪子和锤子还有刀,花了两个时辰,换了二十盆水,才将他胸口的骨头凿去,露出内里跳动的心脏。

    凌安的汗将身下的床褥尽数浸透,滴落在地上,地上也洇开大片水渍,而他自己唇角血迹干涸——曾咬着唇忍受疼痛,现在连咬唇的力气都丧失了。

    扶澜割了他的心,他的喉间第一次溢出痛苦的低吟,再将木珠放进去,木珠很快在他胸腔之中扎根,甫一扎根,就有了血肉,直到心脏彻底生成,他眉宇间的痛苦才稍稍缓和。

    睁开眼时,他却是庆幸地松了口气,望着扶澜。

    还好,我没有忘记爱你。

    各自归(一)

    接下来, 凌安的伤口愈合的过程也尤其痛苦。

    像他这样受天道择定庇佑的神族,血肉骨头可以再生,只是生长得缓慢,且疼痛程度非人所能承受。

    凌安躺在床榻上, 感受着血肉生出的锥痛, 嫩芽钻出土壤, 脑海一阵一阵空白,整个世界似乎只有心跳的声音, 还有血肉滋生的轻微声响。

    但他不觉得有什么, 曾经在牢狱之中受过的伤, 和这一样痛苦。

    只是从来不曾清醒着被挖开皮肉、拆去骨头、剖出心脏。

    扶澜找来止疼的草药磨成汁水, 将用白莲池水浸泡过的帕子沾满草药汁,覆盖在凌安胸前的窟窿上

    他要起身, 动了动唇, 扶澜道:“你别动。我帮你只是因为我是医者, 不可坐视不管。”

    他苍白地笑,“你肯关心我就好。”

    扶澜不想再理会他, “我要回沧澜海了,你多保重。”

    凌安亮起的眸如风中残烛唰的一下熄灭, “没有你, 我无法度日。陪我几日再走?”

    末了又加上一句,“好不好?”

    扶澜认真想了想, “你现在胸前还是个窟窿, 倘若有人要害你, 你根本招架不住, 一个凌安死了倒没什么,一个战神死了就有什么了。”

    凌安眼底刚刚拂过几分期待, 扶澜就道:“我去为你找几个医官来再走。”

    凌安只觉得胸口的窟窿被伸入了一双手,在他的体内搅动

    “你就是我的药,任何医官都不及你。”

    扶澜道:“又说什么鬼话,我又不能炼化,再说我身上流的血是魔和鲛人的,和你身上的神族和凡人的血完全无法融合……”

    凌安打断她:“你知我不是这个意思。”

    微风拂过,带动树叶沙沙声。

    扶澜望向窗外,绿树成荫,寒潭凄切,荒草满院,凌安这上千年来住的地方,真是荒芜。但他在星伽城的大火宫,却绽放有一片花海。

    “我留下来也不是不可,但我迟早是要回沧澜海的。”

    凌安道:“好。”

    “我日后或许会在沧澜海久居。”

    “好。”

    “我不想再见到你。”

    “不行。”

    凌安的视线黏在她身上,没有任何转旋的余地,如一匹极度饥饿的狼盯着肥美又柔弱的猎物,“你是不知,我有多想用贝壳将你关起来。”

    扶澜脸红道:“你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

    就像是在缥缈墟中,她在东宫中的日日夜夜,至今偶尔脑海中闪过几个零星的旖旎画面,真想将那时候的自己拽起来打一顿。

    凌安沉默不语,视线咬紧她不松,看得扶澜尖声道:“凌安,请记得你胸前还有个窟窿!”

    她逃了出去。

    凌安缓缓闭上眼,可胸前的空洞,让他完全无法入睡,有时候浑浑噩噩地睡过去,又被刺激得清醒过来,如此往复,他却只是盼着每日能见到扶澜给他换药。

    甚至期盼着自己的伤口愈合得慢些、再慢些。

    扶澜待他只是如对待寻常伤患,该换药换药,该止疼止疼,从未有过半分逾越偏袒。

    洛停云传音给扶澜:“海主,何时回沧澜海?”

    扶澜道:“我在神界西天,等到凌安伤好些了,我再回来。”

    凌安听着,半眯起凤眸,扶澜当即给他泼冷水,“我只是对我的伤患负责,你不要多想。”

    渐渐的,凌安的伤在好转,胸前已经生出了白骨,虽然仍旧能隔着白骨看见内里跳动的心脏,但他已经能直立起身子走动了。

    扶澜对他的变化感到欣喜,很快她就可以离开了。

    扶澜住在凌安隔壁的殿内,这里装点得很简洁整齐,这点倒是同大火宫相似。好不容易来神界西天一趟,扶澜打算在此处游逛游逛。

    走着走着,就走到了少璇的住处。

    来自北凉山的神女,她的住处和旁的普通弟子并没有什么不同,甚至,还不如山底下一个无名小仙的屋子,可见她过得很不好,也很节省灵珠和资源。

    难以想象,那样心气高傲、眼里掺不得沙子的神女,会是从这样的地方出来的。

    但,她始终无法和少璇释然,因为玉瑟。

    身后有和风吹拂,莲的清香淡淡地萦绕过来,扶澜转身,只见大梵神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她的身后。

    扶澜心想:她是跪呢,还是不跪呢?

    正犹豫的时候,大梵神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道:“跪与不跪,皆在你之心,我不介意。”

    扶澜道:“不知大梵神找我有何事?”

    “为我徒儿而来。我在三千年前将他从神界牢狱之中救出,牢狱之囚徒甚多,我救他不仅是因为他本无过,也是因为他命中有杀神之格,以他的修为,倘若成为杀神,将是比他父亲更让天地浩荡失色的存在。”

    大梵神悲悯而温柔地看着扶澜,“他有三劫,两劫已渡,而你,是他命中关键之人,我希望你助他渡过最后一劫。”

    扶澜道:“为何一定要是我?旁人不可吗?”

    大梵神道:“我知你曾经为了助他,受过苦难,可你有没有感觉到,凡间一趟,你的心性比从前更坚定,你学会爱这世间。

    依譁 ”

    大梵神什么都知道,他只是点一点她,“你爱凌安吗?”

    扶澜摇头。

    “可你依旧守着他,为他治伤,陪他来西天。我问你,若是换一个人呢?”

    “我依旧会这般。”

    大梵神微微笑道:“这便是了。你将他视为了世间的任何一个人,你对他有情,却是对世间一样的情。”他又叹道,“可怜我那徒儿,太执着。”

    “扶澜,我希望你不为他,为这世间,在他最关键的时候,帮一帮他。不需你伤,你只要点一点他就好,哪怕是骗他。”

    大梵神消失了,空留下淡淡的莲花香。

    扶澜回到凌安的寝殿,内里却是空空如也,她在庭院中走走,凌安就落在她的面前。

    他沙哑着嗓音问:“你去何处了?”

    凌安脸色苍白如纸,更带有几分病态的偏执,还有点儿慌张。

    扶澜道:“我只是出去转了转而已,你不要多想。”

    他身形有些摇晃,扶澜用肩膀靠住他,勾着他一条手臂搭在自己的肩膀上,“走,回屋躺着。”

    凌安感受着她的身体,她消瘦单薄的圆肩,她纤细柔腻的手腕,她冰凉柔顺的发丝,每一处都让人贪恋。

    到了夜里,明月高挂,扶澜会去泉水池中沐浴,凌安躺在榻上,便听着那水声的哗哗轻响,脑海中不可遏制地浮现出在缥缈墟中东宫的日夜。

    其实出了缥缈墟,在其中历练发生的种种,他都能用神力看见,若有他不知晓的,定是他不愿意再看——譬如扶澜和洛停云私奔那段。

    等扶澜穿着单薄的衣衫回来,披了一身清凉的月色,凌安从床榻上下来,朝着泉水池走去,。

    扶澜道:“你干嘛?你要沐浴的话,用个净身术不就好了?现下带着伤,要我伺候你不成?”

    凌安忽而心尖一痒,“你若是愿意,也不是不可。”而视线落在扶澜半是袒露的如雪的胸脯上,扶澜捏起衣领,没好气道,“滚!”

    她走了,凌安便自己浸泡在她泡过的池水之中,被淡淡的幽香环绕,胸口的伤被水浸透,漫上来丝丝缕缕的疼意,他仰起头,凸起的喉结被月光勾勒出利落好看的弧度,渐渐的,喉结开始上下滚动,在疼和念中,面颊盖上层薄薄的红意。

    翌日,扶澜发觉凌安的伤似乎又重了些,便道:“你带着伤,若是这般用凉水沐浴,恐怕伤口感染,你日后还是用净身术罢。”

    凌安将扶澜带过来圈在右臂臂弯之中,将下巴搁在她的头顶,“可是我好想你。”

    他的下巴搁在自己头顶上的时候,扶澜整个脖子都被压得矮了矮,夹杂着血腥和草药馨香的味道扑面而来,只觉得头顶压了座大山,她矮下身子绕过去。

    腰际的手托着她的腰身,似乎他一手就能拢住,骨节分明,手指微微蜷曲着。

    扶澜道:“我就在你身边,有什么好想的。”

    凌安抿了抿薄唇,“我想要你爱我。”

    “情爱的事不能强求。”

    “你现在就算不爱我,日后也必须爱我。”

    “未来的事,我可说不准。”大梵神说,要骗一骗他,那便骗一骗他罢。

    凌安的眼登时亮了起来,眼见着他神情欣喜,扶澜连忙道:“你仔细些,小心又崩裂了伤口。”

    “崩裂伤口也好,这样你就可以多陪我段时日了。”

    “不管怎么样,我都是要回沧澜海的,难道你也跟着我?堂堂星神,要当我一个小鲛人的尾巴?”

    “有何不可。”凌安手指绕着她的一缕头发,把玩起来,只觉得心情愉悦。

    她是怎么做到每一分都恰恰长在他最爱的模样的?是他爱极了她,所以才会这样觉得么?

    扶澜别过头,同时将头发从他指间抽出,“你要是欢喜,我剪下缕头发给你,别再在我头上动手动脚的。”

    扶澜说着,真的剪下一小缕发丝,放在凌安掌心,然后走了出去。

    凌安将自己的一缕发丝剪下来,和她的发丝缠绕在一起。

    结发为夫妻。

    各自归(二)

    凌安的伤在逐渐地好转。

    只是星辰之力损耗得有些过度, 神力不如从前。

    扶澜问:“你从前换心脏的时候,都是谁在陪着你?”

    “从前,没有人陪着我,我也不需要任何人相伴。但现在, 我需要你。”他忽而凝视着她的眼, “问这做什么?”

    “没什么。”扶澜小声道, “所以你都是一个人料理这些伤口的?”

    凌安道:“我习惯孤身一人,旁人于我, 反而累赘。除了你。”

    扶澜无奈道:“我只是随口问问而已, 你不必多说了, 明日我便回沧澜海了, 你若要同我一道,我也不拦你, 再说, 我怎拦得住你。”

    正是神界西天月圆之时, 窗子洒进来碎银似的冰凉的月光,照在二人的身上, 水一般游动。

    凌安伸手将扶澜揽进怀里,只觉心脏几乎软化成了一滩水, 宫中号梦白推文台他揉着她的发丝, 细细嗅着鬓间的浅香,心月狐的尾巴伸出来团团圈住她。

    扶澜道:“你又怎么了?”

    “你别动, 让我抱片刻。”

    扶澜却毫不留情, 将他推开了去, 袖子扫开心月狐特意因她而变得毛茸茸的尾巴, “你只是我的病人,你逾越了。”

    凌安呼吸一窒, “我到底要如何做,你才能多看我几眼?”

    扶澜道:“我从前喜欢你,喜欢得愿意为你做任何事,可现在我不喜欢你了,你又反过来求我,你不觉得可笑么?”

    她就像是带刺的玫瑰,生得貌美柔弱,但要刺起人来,也毫不留情,原来他的扶澜,是真的变了。

    说完就走了出去,凌安的胸膛起伏,是疼得。

    ……

    魔荒。

    空旷的大殿中只燃烧着几点跳动的烛火,在夜里显得诡异森然,黑色的纱幔在风吹之中鼓动飘舞。

    黎朔道:“我实在是料不到,进入缥缈墟的时候空间错乱,竟让我的灵魄分为了两半,若非如此,我也不至于失败!”他忽而诡异地一笑,“不过凌安死得凄惨,被心爱的女人杀死的感受,应当很美妙吧……”

    司辰道:“我本也不对此行抱有希望。你报复凌安,只是计划中的一环。我们行事的关键是要召唤先魔神之血,以魔神之力,攻入神界。眼下灵器已经炼化完毕,只差一个时机迟迟无法等到,我们不能再等了。“

    “是。”

    “另外,青冥阵准备得怎么样了?”

    ……

    隔日,凌安和扶澜回到沧澜海。

    星纪和鹑首忽然传来消息,说是查到了四千年前先海神和先魔神的部分事情,他们的过去并不像世人传闻那样,而是另有隐情。

    凌安淡道:“本君已知晓。他们是阿澜的亲生父母。”

    传音符那头沉默了,良久,传来星纪细若游丝的声音,“敢问神君……您现在有何打算呢?”

    将扶澜就地杀死以绝后患?她可是魔荒要找的人啊!她身上流淌的血,还可以召唤强大的魔息!

    凌安道:“我和她缔结了血誓,她死我死。另外,我暂且在沧澜海,十二星宫之事由你们代为掌管。”

    传音符传过来几声猛咳,鹑首替星纪应了个“是”,而后黯淡下去。

    一进入沧澜海,洛停云就上来迎接,他今日做的是鲛人的打扮,上身□□,缀了几条珍珠链,下身是长长的有力的蓝色鱼尾。

    凌安皱起眉头。

    扶澜道:“我想先熟悉熟悉海域,停……”她下意识就想唤他停云哥哥,很快改口道,“停云海使,带我四处走走罢。”

    凌安敏锐地觉察到她话语中那半分停顿,打算跟在扶澜身后,洛停云拦住他道:“星神,这是我沧澜海内务,你不宜插手。”

    洛停云看着他的眼,眼眸如水,水亦可寒凉成为锋利的冰棱,他此刻就如一把冰棱,抵在凌安的胸口。

    凌安刚要开口,扶澜已经先一步阻止:“凌安,我只是去海域之中转转,你这样,会吓跑海灵族的。”

    “好,我听你的。”离开的时候,凌安看了眼洛停云,眼神如一把刀落在洛停云身上——你再敢对她有非分之想,我立刻杀了你。

    洛停云丝毫不畏惧,带着扶澜往沧澜海正中央游动。见过了剩下的四位海使,他们望着扶澜的时候,眼里都满是对故人的思念,他们希望,若是新的海神能和先海神一样统领海灵族,壮大沧澜海就好了。

    洛停云还将沧澜海的布防图交给了扶澜,扶澜指着上面角落里那条黑色的线,问:“这是什么?”

    “沧澜海的罅隙,常常会有上古妖兽从中逃脱而出,先海神在时曾想过要封印此地,只是来不及完成就已陨灭了。”

    扶澜道:“假以时日,我必封印此地。”

    话正说着,忽觉地面颤动,海域深处传来嗡鸣,洛停云神色了然,对扶澜笑道:“你这嘴真是开了光似的,刚刚说到海域罅隙,就有妖兽逃出来了,你在此地等我,我去去就回。”

    扶澜等啊等,看着那沧澜海的地图,默默记忆。她在街市边上的贝壳里等待洛停云,恰巧李雅儿路过她。

    李雅儿是个性情中人,大大咧咧地坐在扶澜身边,将自己方才淘来的珍珠链戴在扶澜的脖子上,笑眯眯问:“小海主,有一事我一直想问你。”

    扶澜看着她,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你和星神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他亲你亲得那样厉害,你是不知道,他那日真是恨不得将你吞了!再说,没什么关系他为何要跟你结血誓?”李雅儿笑起来的时候,两眼一弯十分妩媚,她点点扶澜的胸口,“你身上可流着一半魔神的血呢……他单相思?”

    扶澜摇头:“我从前很喜欢他,只是现在不喜欢了,他又喜欢我。常承没有同你讲吗?”

    “常承就是个呆子。小海主,你好绝情呐,不过这样也好。你要看清自己的心。我瞧着星神这姿色放在天上地下都是冠绝惊艳的,他既然如此待你,你就享受享受他呗。”

    扶澜微怔:“什么意思?”

    李雅儿笑:“你们在缥缈墟中不是很恩爱吗?”

    扶澜登时红了脸,“雅儿姐姐,你不要乱说话!我在缥缈墟中也没有喜欢他,而且我也不知道我自己怎么了,我的身体没法拒绝他……”

    一边说着,一边要羞得哭出来,李雅儿连忙道:“你别哭呀,这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与其责怪你自己,为何不顺其自然,将它变成一件让你享受的事情。再说了,那可是星神,你也不吃亏,若觉得吃亏,你事后给他几个铜板儿不就好了。”

    扶澜道:“他才不值几个铜板儿!他就值一根线!”

    李雅儿哭笑不得,“好好好,我们小海主开心就好。”

    旁边凭空冒出一连串气泡,气泡之中出现洛停云的身影,他腰腹被一颗足有十寸长的獠牙贯穿,獠牙边缘的血肉已经被毒侵染成了黑色,黑红交织的血肉外翻,嗒嗒地往下滴血。

    洛停云虚弱道:“海主,罅隙里的妖兽已经杀掉了。请恕我无能,无法再配你走过剩下的海域。”

    这哪里使得!扶澜连忙将洛停云扶起来,勾着他的手臂搭在自己肩膀上,“你且忍着些,我马上带你回去疗伤。”

    凌安在楼阁里等了一天,从窗子往外望,就见扶澜和洛停云回来了,一起回来的,且洛停云的手正搭在扶澜的肩膀上,半个身子也斜在她背后,虚弱不堪,而扶澜,毫不避讳他上半身□□,跟他肌肤相贴。

    这姿态,扶澜也对重伤中的他做过。

    而现在,又对洛停云做了一遍。

    所以她对他,和旁人真的没有什么不同,并且对洛停云更为耐心细致。

    他刚刚恢复的心脏,又疼了起来,疼得他弓下身子,撑在窗沿,可一弓下来,就牵扯到了伤口,疼得人头皮发麻,眼里金光迸射。

    扶澜让洛停云坐在床榻上直立着身子,让他饮了暂时失去痛觉的药,再坐在小矮凳上,和他腰腹同一高度,小心翼翼拔出那锋利有毒的獠牙。

    像是佝偻着的老人艰难地拖动满载货物的板车,獠牙被扶澜一点点往外拔,可闻细微的噗呲声。

    洛停云紧紧闭着眼,扶澜额上冒汗,獠牙已拔出大半,最后末端留在他体内,扶澜咬牙用力一拔,獠牙飞了出去,落在扶澜脚边,但她自己手上出现一道深邃的割痕。

    刚刚感受到痛,割痕又自发愈合了。

    扶澜猛地回头,只见大门敞开,门口不知何时立了凌安,他身子歪斜,一手撑在门沿,似乎是心脏又伤了而直不起身子,另一只手微微颤抖,有血从掌心顺着修长的手指滴落。

    他看着她的时候,眼已经红了,眼眸里是哀痛、心疼,还有几分怒意与占有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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