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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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罗自昨夜以来便如置身梦寐之中。fanghuaxs
经历了一天一夜的奔逃,身体已经濒临透支,去国离乡的抉择又让他心力交瘁,因此在终于被押到囚车上时,他反而有种如释重负的畅快。
黑沉沉的地牢中处处高燃着照明的火把,耳边是犯人不堪入耳的吵骂声。忽罗却从进了牢房,接触到脏污但坚实的地面的一刻起,那漂浮不定的神志突然有了着落,一头栽倒在地,睡得无知无觉。
醒来时,随身携带的物件已经被搜得干干净净,只有绑在手脚上的铁链哗哗作响。
“喂,原诏狗!”旁边牢房里的犯人摇动着栅栏嬉笑大骂,“听说你原来还是个将军?会不会武?给爷们打一路拳看看?”
忽罗平静地阖目而坐,岑寂中摇动的火光投射到他脸上,阴影幢幢。
犯人肆意的侮辱詈骂声更大了,他置若罔闻,只将隐含期待的目光投向门口。
不能在这样不见天日的地牢里这样窝囊地死去,不能让这样折辱他尊严的声音成为他生命的最后记忆。
他仍期望着胡纲听到他被抓的消息,能亲自来见他。
此时却有人进来了,打开他的牢门,道:“我们大人要见你。”
忽罗眼睛顿时一亮,问:“是不是胡纲总兵?”
那人却没答话,只默默带着他出了牢房,右转进了一间房,早有几个全副武装的官兵严阵以待,紧盯着他坐到椅子上。
没过一会儿,便听见门被推开,有人缓缓步入。
他一听这脚步声便知是个练家子。
他抬眼看去,便见明亮日光里,那个年轻将军立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他。
李九韶。
这个人就是今春率军闪电般硬碰硬直插驻军心脏,在朝安十一州连战连捷,又在今夏风卷残云般荡平朝安的人。
虽还年轻,行兵风格犹如一把久经淬炼的利刃,其狠辣明快堪比老将。
然而这个人于忽罗而言只是纯粹的敌人。
忽罗心里掂掇了很久。他不知道李九韶抓到他究竟是不是偶然,来见他是不是出于胡纲的授意。
李九韶在他对面坐下,淡淡一笑:“几个月前我的副手卫蒙在将军手中受了重伤,如今瘦得判若两人。忽罗将军也憔悴了不少啊。”
忽罗却有些不想去回忆两个月前的日子。自摄政将军元熙在政变中身死,一下子乾坤扭转天翻地覆,他被权欲迷惑已久的神智才倏地醍醐灌顶:他曾经浪费了太多时间去做违心的事。
他疲惫地微笑一下,算作回答。
李九韶缓缓道:“我现在就可以杀你。如我杀了你,你在原诏仍是乱臣贼子,还加了一条叛逃敌国的罪名;你在黎朝是一介自投罗网的俘虏,从此你的功绩会被污名掩盖,黑虎军也会因你蒙羞。”
他语气又忽地一转:“我也可以不杀你。你可以重披战甲,再上疆场,热血不凉,一展抱负;你甚至可以封侯拜爵,留名千古,原诏亏欠你的,黎朝都可以给你。
“你打算怎么选?”
忽罗闭上了眼睛,声音沙哑:“有什么条件?”
李九韶身子前倾了一下,盯着他,语速忽然变得极快:
“我要你所知道的原诏城防、用兵之法、军事地形。
“我要你和胡纲私下往来交易的证据。
“我要你归顺黎朝,投靠我。”
忽罗笑了一下:“我凭什么相信你?或者说,你凭什么要求我这么做?”
李九韶报之一笑:“抱歉,你没有退路了。
“追杀你的原诏人看到了肃州军的大旗,想必很快就会有动作,不管是暗中派人刺杀你,还是公开向黎朝朝廷请求索要你,你的处境都不太妙。
“你落到我手中,我今日来审讯你,我已经派人提前飞报我朝圣上,想必胡纲很快也会知道。很不巧,我和胡纲不是很对付。你觉得胡纲知道你在我手上以后,会怎么做?
“不管你招不招认你和胡纲之前的往来,胡纲为了不留后患,都不会再让你成为对他可能的威胁。
“眼下你也只有投靠我这一条路可以走了。”
眼前的青年笑容中透着寒意,忽罗终于发现这个年轻人心计竟老辣如此,比战场上更不好对付。
“你可以自己先想想。”李九韶起身,“明天我还会来。”
李九韶走出门,问虞冲,“从他身上有没有搜出什么?”
“有。”虞冲压低声音,“肃州通关路引,还有……”
“都藏好。”
思靖初秋仍是燥热天气,这一日却淅淅沥沥下起秋雨来,平添了一层清爽凉意。
思靖府衙一清早便出动了一队官兵,由府吏领着挨家挨户盘查。
普通百姓不知道是什么事,开酒坊的王全夫妇素来老实,见着官兵就吓得哆嗦:“官爷这是……”
府吏道:“只是官府巡查身份不明人口而已,你们无需害怕。”
王全顿时如释重负,连声道:“我和我妻儿都是在思靖户帖上有名有姓的人,官爷一百个放心。”
府吏“嗯”了一声,果然看了户帖后便没说什么,径直要去下一家。王全忙提了坛酒出来递给府吏:“大人辛苦,思靖城这么多户呢……如查出不明人口来怎么处置?”
府吏一边在册子上打着勾,一边漫不经心道:“能怎么办?当然是先抓起来,查明身份再处置,到时候是强制离境还是下狱,那看情况而论了。”
这桩盘查不明人口的差事花了几天就办妥,查出来的人全被带到缉盗司暂扣下。十六岁的小吴是跟着老乡来思靖做力气活,因住处进了贼,能证明身份的文书被偷得一干二净,一时拿不出什么证明来,结果也同其他人一起被带走。
到了缉盗司,官兵态度倒是还不错,因天色已晚,只盘问了一圈,问明了都是些冤大头,便准备等第二日核实后就放人。
小吴放了心,晚上踏实睡了过去,半夜醒时晕晕乎乎起夜,却听见风声凄厉萧瑟,不由自主抬头一望,却见院中树梢无风自动,恍惚中竟见一道颀长人影遮了一下树影,迅疾一掠而过。
他吓得一哆嗦,慌忙冲回卧铺蒙头睡下。
此时窗外,万籁俱寂的平静夜色却仿佛已被这道人影冲破,那风声中又夹杂了些别的声响,久久未息。
苏慕这一夜都未睡,在缉盗司和府衙之间往返了数次。眼见着天色已经微明,他在缉盗司门前下马大步走来,便见阶下有些守卫使劲伸长了脑袋往大门口看,连眼睛都看得发直,便出声喝道:“看什么呢!”
守卫见通判大人来了,顿时一凛,忙规规矩矩站好。
苏慕疑惑地看了眼大门口,却见那门前一个女子踟蹰着,缓缓转过身来。
那丽人一身素色衣裙,梨花带雨,泪痕斑斑,却越发显得我见犹怜。
是徐锦娘。她垂下头,向苏慕敛衽一礼:“苏大人,他们不让我进去……”苏慕已经心知肚明,淡淡道:“去吧,好好劝劝他。”
徐锦娘目光骤然亮起,见大门辘辘打开,忙提起衣裙跨入门中。
苏慕苦笑:如今他看见这女子就不可遏止地想到乔以龄,极力克制也无用。
女子双目会因为所爱之人而明亮含情,而乔以龄的眼睛那么美,他却从未看见她为他双眸生光的样子。
徐锦娘几乎是飞奔到容景所在的房门前,却又胆怯了一下,稍稍迟疑了一会儿,才轻轻推开门。
她一眼看见那个靠在墙上闭目调息的年轻男人,顿觉一颗悬在半空的心放了下来,眼泪也怔怔落下:他好好的在她眼前呢,看上去也没受伤……
容景陡然睁眼,目光凌厉,利箭似地刺向她。
徐锦娘被他目光所摄,蓦地顿住脚步。
他却又闭上眼睛,转过头去,像是不想看她。
徐锦娘轻步上前,在他面前蹲下,将手中挽着的篮子也放下,揭开盖布,里面是热腾腾的饭菜:“不管你恼不恼我,先吃饭好不好?”
容景仍闭眼靠在墙上不动。
徐锦娘轻叹一声,从篮中一样样取出饭菜。
在她张罗的时候,容景却又睁开了眼,目光幽幽地盯着她。
徐锦娘正思忖着要不要自己来喂他,犹豫着再去抬眼看他的时候,只觉得脖颈一紧,她已经被容景一把掐住喉咙拖入怀中。
他感受着她细滑柔软的肌肤和在他手下纤弱无力的脉动,冷声道:“你算计我。”
他当初一听说思靖要全城盘查不明人口的消息,心下就暗自不安。徐锦娘在当时金石居那场大火后就被官府报了死亡,如今身份不明不白,必然一查一个准,这事一闹大了,说不定又会被胡纲的人和赵家的人发现……
他才连夜来了缉盗司想带走她,结果就入了早已设好的圈套。
徐锦娘并不挣扎,只轻声道:“我对你从无算计之心,只是想保全你。”
容景仔细看她,才发现她的眼睛红肿得像桃,只怕是哭了一夜。
他不由得松开了手,只淡淡道:“要珍重自己,不要以身作饵。”
她又开始落泪,哭泣着捶打他的胸膛:“你为什么不懂?我为什么要这样做,还不是为了你能逃脱那个人的摆布,否则我何苦要这样……”
她的泪落得又快又急,一颗颗都像是落在他的心上,将他的心泡得酸软无力。
他问:“谁教你这么做的?”
徐锦娘一噤,答道:“是我自己想的。”
容景盯着她:“撒谎。苏慕为什么要听你的?这背后除了苏慕,还有谁?是谁想利用我制约胡纲?”
他顷刻间心念电转,脑中忽然浮起一件几个月前的旧事。
那一夜他奉胡纲之命去刺杀李九韶,却早早被李九韶发现,匆忙离开时,能听见那年轻将军隔着夜晚初起的蒙蒙雾气,以内力传来几句言语,有种莫名惑人心智的力量:
“你武艺高强,年纪又不大。
“正是为国效力的时候,何必跟着胡纲做脏事?
“我向你保证,胡纲势力土崩瓦解指日可待,最多不出半年。即便这样,你还是要追随他?”
……他当时听进去了,却不敢多想。
那无形的力量却推动着他身不由己地走来,此时局势终于明朗。
他看着徐锦娘的泪眼,无声叹息。
兜兜转转,终于还是到了另辟蹊径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