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妈妈变成星星了
林秋亭死了,死在西南百年来才能遇上的一场大雪里。yousiwenxue
死在了那个寒风凛冽,大雪纷飞的夜晚。
大概老天爷也有愧疚之心,这场雪像是它为了弥补林秋亭特意下的,特意用别样的方式给她举办了一场特别的、盛大而又庄严的葬礼。
这场雪下了足足一个月,几乎从来不下雪的西南,迎来了百年来都不一定能遇上的重大雪灾。
秦岭以南不供暖,根本没有应对重大暴风雪,和骤然降温的措施,可以想象这一场贯穿了近半个冬天的暴雪会引来多大的灾难,造成多大的经济损失。
因为林秋亭性子倔,就算是生病了也不愿意麻烦别人,不想欠别人人情。
所以她生病这段时间里都不愿意让大伯两口子帮忙,坚持留在自己家让季远和秦弦照顾。
大伯拿她没办法,只有经常来看一看,看看需不需要帮忙。但林秋亭把季远和秦弦教育的很好,两个孩子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并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所以大伯就不经常来了,只会偶尔来看一看。
今天终究是太冷了,住在村子另一边的大伯在家里坐立难安了一整天,仍然没有见到雪有要停的趋势,终究不放心已经去世的弟弟留下的孤儿寡母。
晚上拿着手电筒,顶着寒风打算来看看一看他们娘仨的情况,他打算实在不行,就把他们娘几个接到自己家里去过冬。
不管怎么说,那始终是他亲弟弟的老婆儿子。
因为雪太大,李二毛今天也没来,是以林秋亭去世时只有季远和秦弦陪在她身边。
大伯来的时候,就看见被冻得脸色青紫的季远满脸泪痕地坐在床边,怀里还抱着睫毛上沾着泪珠,已经哭累了睡着的秦弦。他身后的床上,躺着已经没有气息的林秋亭。
大伯喊了季远一声:“小远?”
季远整个人都是麻木的,他一动不动抱着秦弦坐在地上连点反应都没有,听到有人叫他,他过了好久才转了转眼珠子抬头看着大伯。
季远就这么抬起头木讷地盯着大伯,他青紫的嘴唇蠕动着,发出一声不大,又嘶哑的声音:“大伯,妈妈死了。”
爸爸没了,妈妈死了,以后他和秦弦,就真的是孤儿了。
大伯的心没来由地一疼,眼圈立即红了,他偏过头不去看季远,过了好久他才恢复过来,走到季远旁边弯腰把季远和秦弦一起搂在了怀里。
他顶着大雪一路走来,外衣被寒风吹得像冰块,肩膀上还落了些细碎的雪花,浑身上下都是凉的。
蓦一下抱住季远的时候,竟然没让季远感受到一点温暖,反而让他觉得更冷了。
秦弦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发现妈妈已经不见了,家里多了一副黑漆漆的棺材。
他在家里找了好几遍都找不到林秋亭,最后终于哭了,他哭着问季远:“哥,妈妈呢?妈妈怎么不见了?”
季远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他看着秦弦,突然觉得比起自己来,秦弦才是最可怜的,他才八岁,以后的日子该怎么熬?
他甚至连死亡是什么都不知道,他还没来得及把妈妈样子牢牢记在心中,就要被迫接受他再也没有妈妈了这个事实。
季远沉默了很久,实在不忍心让年幼的秦弦面对这么残酷的事实,最后他抱起秦弦,难得温柔地替秦弦擦了擦眼泪,认真地看着秦弦,说:“妈妈变成星星了。”
“妈妈没有不见。”季远轻轻地说:“她只是变成天上的星星了,她在天上看着你,看你有没有听话,有没有好好长大。”
秦弦终于不哭了,他抹了一把眼泪,抽抽搭搭地问:“那我还能见到妈妈吗?”
季远鼻头一酸,转过头不敢看秦弦,咬着嘴唇说:“能。”
秦弦:“什么时候?”
季远搂紧了秦弦:“等你长大的时候,等你长大的那一天,妈妈就会回来了。”
大伯帮着季远安葬了林秋亭,把林秋亭葬在了季远父亲的旁边。
林秋亭的丧事办得极其简单,连葬礼都没办,她生前就不喜欢热闹,想来她也不在意死后这些虚名的。
上山那天,大伯请了几个人帮忙把她抬上了山,然后她就无声无息地被永远埋在了这个寒冷的冬天。
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
老天爷不会因为谁的离去停止他拨动时间轴的手。
因为风雪实在太大,西南根本没有应对暴风雪的措施,学校为了安全,只好停课。
于是季远就带着秦弦在家里,每天写写作业,温习课本。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林秋亭的影响,季远拒绝了大伯让他带着秦弦去大伯家的提议,带着秦弦生活在他们这个不大,却又空空荡荡的家。
这天季远和秦弦窝在床上,季远在看课外书,秦弦缩在他怀里睡觉。
已经很久没有来过的李二毛来了,距离林秋亭过世已经过去快半个月了,这是李二毛在林秋亭去世后第一次来季远家里。
季远还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来了,可等他看到瑟瑟发抖的李二毛那一身单薄又脏烂的衣服,以及他身上颜色不一的青紫和纵横交错的还泛着血迹的伤口他就明白了。
季远轻轻地抽出手,把秦弦放在被窝里盖好,连忙爬下床问道:“又挨打了?”
季远这话一出,李二毛的眼泪就滚了出来。
李二毛跟季远同岁,两人是从穿开裆裤就一起撒尿和泥巴玩的交情。
季远对自己的性格的自我认知是比较沉稳的。
不过李二毛说他不是沉稳,他是喜欢装成熟。
特别是秦弦来了以后,为了显示出哥哥特有的威严和霸气,他就越发的把自己往“沉稳”方面发展,日子久了,他的性格就越来越“沉稳”了。
总摆出一副爱搭不理的严肃样子。
现在林秋亭去世,为了给秦弦足够的安全感,他整个人越来越成熟,在秦弦面前也越来越严肃,说话也越来越像个大人了。
但这成熟是对秦弦和外人的,在李二毛面前可不怎么管用。
李二毛就不一样了,他是比较开朗活泼的那种性格,记吃不记打,开朗得甚至有点缺心眼。
毕竟他爸和后妈这么虐待他,他照样能没心没肺,乐呵乐呵地活着。
自从满了十岁以后,季远和李二毛就没哭过了。哪怕是挨了打,李二毛也能咬紧了牙关不开口。
十岁以后季远只看见李二毛哭过两次,一次是他对季远说要是林秋亭是他妈就好了,一次就是今天。
寒冷的天气总是像夜晚一样,容易击垮人的心理防线,轻而易举把人最脆弱的一面展示出来。
李二毛红着眼看着季远没说话。
“先进来。”季远说:“把衣服脱了去床上躺着。”
“吃饭了吗?”季远问。
李二毛还是没说话,季远叹了一口气,看他这样还需要问吗?
季远打开柜子去翻装药的篮子,由于村上没有卫生院,乡镇又远,交通不是很发达,去赶集都还是要靠两条腿走。
为了应对突发情况,林秋亭就在家里备了些感冒药,治跌打损伤或者处理轻微创口等之类的基本的药物。
季远翻出药,开始挨个给李二毛的伤口消毒上药。
大约也有点不好意思,李二毛现在已经止住了眼泪,他躺在季远躺过的地方,看着季远给他上药。
上好药季远去给他下了碗面给李二毛端到了床边,大发慈悲地说:“看在你浑身是伤又冻成了冰棍的份上,就让你在床上吃一回,要是有一滴水漏在了床上你就以死谢罪吧。”
果然,能跟李二毛这种款式的人玩在一起的人,表面即使再“沉稳”也沉稳不到哪里去。
吃了面,季远估摸着李二毛缓得差不多了,翻出两件自己的厚衣服扔给他:“穿上。”
李二毛吃饱喝足,磨磨噌噌地穿上衣服,季远两手揣在兜里,坐在床沿上看他:“这次又是为什么?打得这么狠?”
李二毛终于缓过了那股濒死的寒劲:“他们在家里打麻将,他的宝贝儿子睡午觉突然翻身,从床上摔下来摔了个大包,哭得差点背过气去。那婆娘又哭又闹,死活说是我把她儿子抱起来摔的,说我故意要弄死她儿子。那老王八蛋问也不问,冲上来就打,说我不是东西,连弟弟都害,还说我反正长大以后也是个杀人犯,不如先打死我。”
季远:“你就没说他是自己摔的?”
李二毛听见这话鼻子没来由地一酸,语气又带着点鼻音:“我说了有用吗?他们根本就不会信,再说信了,他们也会用没有看好弟弟的名义打我一顿。”
除了读书的时候被人欺负过外,季远从小到大没怎么挨过打,更没有挨过父母的打,很难想象出这是什么样的一种感觉:“哪那些打麻将的人呢?他们就看着你挨打,没拦一下?”
“还是拦了的。”李二毛擦了一把眼睛:“关叔实在看不下去拉了他,让我快跑,等老王八蛋消气了再回去,要不然我能跑出来吗?”
“消气了回去?消气了回去只怕打得更惨吧。”季远是很了解李二毛的那个王八蛋爹的,李二毛不跑他打一顿就过了,一跑只会激怒他,然后换来更严重的毒打。
李二毛:“那老王八蛋还叫我有种跑了就不要回去了,如果敢回去就打死我。”
这话别人说季远会认为这是父母的气话,但换成李二毛,他丝毫不怀疑这话的真实性:“那你怎么办?”
“不怎么办。”李二毛说:“反正我死也不回去了。”
“那……”
季远倒不是不愿意李二毛留在自己家里,他是怕李二毛的爸找上门来。
以前林秋亭还在的时候还好,每次李二毛来躲几天等他爸气消了再回去,林秋亭还能帮他说几句话。
可现在林秋亭不在了,如果李二毛的爸再找上门来……
一次两次还好,他再怎么生气也会看在季远和秦弦没爹没妈的份上,为了面子不跟季远过不去。
可时间久了呢?
他还会在乎面子吗?
而且还有秦弦,秦弦已经绑在了他身上,如果秦弦有个什么事,他该怎么对林秋亭交代?
“你放心。”李二毛似乎看出来季远的担忧了:“我在这里住两天就走,不会麻烦你的。”
“你要去哪里?”季远问道。
李二毛:“去哪里都行,反正我是不会回去了。”
“你疯了!”季远瞪了他一眼:“现在外面冰天雪地,你出去不被饿死也要被冻死。”
李二毛:“我宁愿在外面被冷死饿死,也不要再回去被他打,反正迟早都要被他打死,还不如死在外面,起码比他打死受的罪少。”
“你让我想想……”季远皱着眉竭力地思考着:“有办法的,你让我先想想……”
“这样。”过了一会儿,季远想到了林秋亭曾经说过的话:“我一会儿去你家跟你爸说我跟秦弦在家害怕,想让你来陪我一段时间,然后你就不用回去了,不管怎么样先挨着,起码过了年再说。”
“能行吗?”李二毛有点不放心,他对他爸已经有了严重的心理阴影,现在一想到他都浑身打颤,他觉得那王八蛋不一定会答应季远。
季远却胸有成竹地笑了起来:“能行,你就甭管了。”
下午季远去跟李二毛的父亲说了,而且还是当着他家有人的时候去的,虽然李二毛的父亲知道根本原因是李二毛怕回来被他打。
但那个爱面子的畜牲还是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为了彰显自己的“仁义”他还顺便关心了季远几句。
后来李二毛就名正言顺留在了季远家。
这个冬天,是季远和秦弦人生中最痛苦的日子的同时,也是李二毛这一生中过的最幸福的日子。
他不用挨饿受冻,不用看人脸色,更不用再担心受怕。
过了年雪停了。
因为去年下雪停课的原因,过了初六学校就通知开学了,除了新学期的课程,还要补上去年没有上完的课。
家里没人了,为了不再来回折腾,季远索性选择了住校。
李二毛还在季远家住着,临上学前他把家里的钥匙给了李二毛一把,让自己看着办,想住就住。
反正一住校,季远只有周末才在家,也不怎么怕李二毛的爸来闹了。
实在不行周末回来还可以去大伯家,李二毛的爸再怎么着也不可能明目张胆把气撒在季远身上。
住校的日子就轻松多了,早上起床去食堂买早餐吃,吃了先把秦弦送去小学,然后回来上课。
中午放学吃了饭他就去看看秦弦,下午放学后吃了饭他就把秦弦放在寝室里,让他自己趁着天黑之前把作业写完等自己回来,不要乱跑。自己下了晚自习回来 检查了秦弦的作业后就睡觉。
这样一来不止时间宽松了许多,每天还可以多睡一会儿。
唯一不好的是宿舍那种上下床太小了,季远的身体朝着成年人的放向发展,个子长起来太快,一个人睡就不是很宽敞,再加上一个秦弦不免有些挤。
不过这些都是小事,对季远来说这样的日子可比去年那来回跑的时候好多了。
同宿舍的人一开始看见季远带着小孩子住在一起都有点奇怪,季远知道要想把秦弦藏在宿舍里就不能瞒着同寝室的人,于是只好把自己家里的情况都说了。
都是些热血沸腾,青春洋溢的少年,又是各种武侠电视剧爆火的年代。
这个年纪的孩子所接触的知识体系也有了质的飞跃,多多少少都有点自以为仗义的英雄情结。
是以知道季远的状况后,不但没人反对,大家反而还帮忙瞒着,对秦弦也相当的不错,都把他当自家弟弟宠着。
因为学校规律的作息时间,加上刚步入青春期,这些还半熟不熟的孩子还比较好糊弄,不像大一点的那些混账,不会动不动翻墙出去上网。
加上那时候的镇上还没有宿管老师这个职业,监管宿舍都是老师们轮流着来的,因此老师们查寝的时间都选在了学生们上课的时候。
晚上睡觉的时候,铃声一响,挨个寝室走一遍就算完事。
是以除了寝室里的人,季远把秦弦藏在宿舍里睡觉足足藏了一个多月都没人发现。
然而百密终有一疏,季远千算万算算不到手电筒没电。
因为宿舍统一开关电,所以季远就买了个手电筒,让秦弦天黑以后自己盖着被子藏在被子里看小儿书,他给秦弦买了很多小孩子看的漫画书。
结果碰巧,头天晚上使用完后忘记充电了,结果就导致了第二天晚上的事故。
当时秦弦刚开着手电筒玩了没一会儿,就熄了。秦弦试着开了好几次都没反应整个人都慌了。
天本来就黑,寝室里又没灯看起来更黑了,而且四周还静悄悄的他就更害怕了。
但是秦弦记得季远告诉过他一定不可以让别人知道他在这里,特别是老师,要不然他就再也不能跟哥哥在一起了。
秦弦很害怕不能哥哥在一起,于是把这话当圣旨一般记在心里,一直偷偷摸摸老老实实的。
可成年人在一点光都没有的黑暗里都会害怕,更不要说一个孩子了。
刚开始他还撅着小嘴忍着,可是越忍他越害怕,不知道忍了多久,秦弦终于吓哭了。
最后他爬下床,跌跌撞撞地一路哭着一路跑出寝室,路上摔了好几跤。
他又不敢去找季远,害怕让老师发现了不要他跟他跟在一起了。只好哭着往有光的地方走,现在这个点唯一有光的地方就是学校小卖部了 。他又不敢进去,小卖部是一个老师的老婆开的,万一被发现就完了。
于是秦弦只有躲在小卖部门口那个花坛边上偷偷哭。
季远下了晚自习,一回宿舍还在走廊上就看看寝室门开着,当时脑子一白,心里就打了一个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