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君厉害
今日叶娇见了太多人。
见太子,则怒火攻心;见李璟心酸悲切;见到叶柔看了信,又悲喜交加。而看到眼前这人,她只觉得五味杂陈,只能倔强道:“让一让,我要出城。”
这是叶羲回到京都后,他们父女之间第二次正式说话。
叶羲仍像以前那样,高、瘦,却并不羸弱。他一手持缰,一手抚摸着马儿的鬃毛,口中发出驯马的“嗤嗤”声。
体格健壮的骏马不明白主人的意思,着急地蹄脚乱动,却又在叶羲的压制下,慢慢老实起来。
叶娇双腿夹紧马腹,拍了好几次,马儿仍一动不动,竟然是听从了叶羲的号令。
“娇娇。”叶羲抬头望向马背上的女儿,劝道,“你要到云州去吗?”
他的声音并不威严,反而流露出一丝关爱。
“一别多年,”叶娇咬唇道,“父亲竟关心起我要到哪里去了吗?”
“你去过很多地方?”叶羲顺势问道,仿佛忘记了眼前的要紧事。
“从长安到杭州,家里货船到过的所有渡口,我都去过,”叶娇道,“五岁起,我便跟着母亲跑船,风餐露宿,都在船上。那个时候父亲没有管过我。如今我已经嫁为人妇,也希望父亲不要管我。”
叶羲的眼神充满赞赏,口中却道:“我不太喜欢管闲事,今日是要提醒你,对楚王来说,你留在京都,更重要。”
叶娇疑惑地看了看城门,问:“为什么?”
“你知道出征的将军,最怕什么吗?”叶羲循循善诱,询问叶娇。
叶娇急于让叶羲让路,快速回答道:“怕敌众我寡,怕敌军军械更胜一筹,怕敌军有必胜的决心、多谋的将军。”
行军打仗,对峙双方不就怕敌人这样吗?
叶羲却坚定地摇头。
“不是这样,”他缓缓道,“出征的将军,最怕自己身后护卫的土地、百姓和朝廷。怕那片土地上,没有拥护他的人;怕百姓比他更早放弃反抗、群起投降;怕朝廷怀疑他、构陷他。他在前方杀敌,佞臣在后方,罗织罪名,继而一道圣旨,把他赐死在边关。他为国杀敌,却被自己人杀了。如此,才最可怕。”
叶羲的声音并不大,语气也很轻松,不像是在教训人,倒像在说起一段往事。除了眼中偶尔浮现的懊悔,看不出别的情绪。
然而叶娇在这样的诉说中怔住,脸色陡然阴沉。
她的兄长叶长庚如今就在河东道,手握七万府兵,防守突厥。
她的丈夫李策也在河东道,为了追击格桑梅朵,陷入险境。
她以为自己能去帮忙,但她的父亲说,朝廷才最可怕,她留在朝廷,才最重要。
“可是……”叶娇低头道,“我已不在京兆府,也不在兵部,成婚后,已经不是朝臣。”
“有什么关系吗?”叶羲淡淡笑笑,松开紧握缰绳的手,鼓励道,“只要你在宫里,就足够了。”
在宫里,在权力中枢,在每日起草诏令的地方,就够了。
一如李璟也在宫里,日夜守护皇帝的身体,只要皇帝活着,李策便能活。
但是,她以什么样的理由呢?
“她没出城?”半个时辰后,李璋神色微动,询问内侍。
“没有,”前来禀告的内侍道,“楚王妃回宫来,说是着急也没有用,就等着宫中的消息。她不愿意回楚王府,希望太子殿下恩准,让她歇在贤妃娘娘宫中。”
希望他恩准?
她其实可以去求贤妃,如今贤妃在内宫主事,安排一个女眷住下,轻而易举。
可她却来找自己。
李璋一直谨慎深邃的眼眸中,激荡起浅浅的波纹。他蹙眉看向内侍,有些不解,又有些愠怒,斥责道:“胡闹!”
“奴婢去回绝楚王妃,请她回楚王府等消息。”内侍躬身道。
哪儿有守着皇宫等消息的,这楚王妃的确放肆。
“等等。”李璋又叫回内侍,闷声道,“父皇一直纵容她、由着她胡来。等父皇醒了,恐怕要责备本宫薄待弟媳。你到命妇苑,给她挑个靠东些、方便进出的住处吧。”
命妇苑在大明宫西面,昭庆门和光顺门之间,居住着朝廷命妇。
内侍恭敬领命,李璋却再也看不进奏折。
宫中的人习惯捧高踩底,虽然有贤妃在,但他们或许会觉得李策生死未卜,对楚王妃怠慢起来。
而她住在宫里,会不会随时跑到紫宸殿来?就算她是去看望父皇,也会常常从这里路过吧?
李璋的后背渐渐僵硬,顺手拿起几本奏疏,压住那本封面有些污渍的书。
等消息?
他派去北地寻找李策的人,的确会带来消息。
“有消息吗?”
“有新的消息吗?”
每次有人经过前厅,里面的男人就要走出来问,问得刚刚被提拔为从九品仁勇校尉的朱彦缩着脑袋守在门口,见有人过来,就挥手让他们走远些。
消息不会那么快,但他没办法劝慰。
楚王是叶将军的妹夫,也是好友。
客栈塌落砸住楚王的消息乍一传来,叶长庚便要带人去救,是朱彦死死拦住,让他再等等消息。
七万大军分散开,驻守河东道最重要的关卡。叶长庚的职责是守卫河东道,绝不能徇私,落人把柄。
叶长庚果然没有动,但他每隔半个时辰,就派一队官兵到云州去,似乎唯恐前一波人消失在路上。
每队官兵都带着他的书信,交给云州刺史尹世才。
那些与其说是书信,不如说是催命符。估么着这会儿尹世才已经又惊又怕,就差把脑袋割下来送给叶长庚谢罪了。
朱彦也曾破口大骂,说什么奸商盖的破房子,跟蚂蚁窝似的,又没下雨又没地动,怎么就塌了?
刚骂完,就发觉叶长庚的表情不太对。
他认真地看看朱彦,道:“那是我们家盖的房子。”
朱彦再不敢说话,灰溜溜守在门口,已经有好几个时辰。
而叶长庚也似乎突然意识到什么,久久不语。
他回到屋内,除了询问消息,便站在舆图沙盘前,偶尔捏起一面小旗,插在某处。
朱彦看了一眼,心中发抖。
不会是因为妹夫,要把军队全调去云州吧?
或者——楚王不是意外,是遇刺?
被突厥刺杀?
夏末的河东道已不太炎热,朱彦摸了摸胳膊,那里起了一层细小的疙瘩。
一年了,一年没有打仗,可是他会在午夜突然惊醒,分辨耳边那些喊杀声,是梦境还是现实。
其实很容易分辨,闻一闻味道就可以了。
血腥、硝烟、甚至是尸臭,那些味道无孔不入,缠在身上,数月都不会消散。
“朱彦!”屋内响起叶长庚的呼唤。
“在!”朱彦跑进去。
“奏疏!”叶长庚递给他一本奏折,“急递京都,调运粮草。”
大军未动,粮草先行,真的要打仗了?
血液直冲朱彦头顶,他面色通红,应声道:“是!”
“召将军们来,”叶长庚道,“整装待发!”
整装待发,去云州吗?
朱彦没有问,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要打仗了,要打仗了!
“大唐主要兵力,驻守在偏头、雁门、宁武三关,”突厥可汗贺鲁亲自安排进攻方向,“得公主殿下妙计,如今叶长庚抽调兵力,去了云州。”
到底是亲妹夫,不忍心看他压在废墟下,腐烂发臭。
“云州容易攻破,”格桑梅朵站在舆图前,手持一柄薄剑,指了指,“十三年前,突厥大军从云州入唐,攻破朔州,至代州时,才遇到先陈王拼死阻拦,斩突厥五万兵马,收复失地。这一回楚王在云州遇刺,叶长庚于情于理,都会调兵到云州去,这样,可汗只用绕道朔州,便可以趁虚而入,一路打到黄河边,再渡河围困京师,长安唾手可得。”
贺鲁没有说话,却已经满面红光,激动得浑身发抖。
“但是一定要快!”格桑梅朵道,“兵贵神速,要在叶长庚组织兵力反扑前,向南突进。要在各道节度使带兵回援前,攻破长安。”
要快,要在长安还没有调集粮草前,要在叶长庚还没有反应过来前,打他个措手不及。
深夜突进的兵马悄无声息,前锋来报,朔州城只在百里外了。
格桑梅朵看了一眼茫茫的月色。
今夜星辰漫天,明日会是好天气。
叶将军,我来了。
多么可惜,我们各为其主。
你为大唐,我为吐蕃。
朔州城静悄悄的,像一个毫无防备之心的婴孩,在安稳地沉睡。
她的身后,是歌舞升平的九州沃野。
在这沃野中,在小小的绛州,一个女子同样深夜未眠。
她坐在屋檐下,听奶娘诉说十三年前的战事。
“那一年,突厥军都已经攻入了绛州城,幸好有先陈王,咱们家才免遭劫难。这之后十三年,突厥不敢犯边。先陈王的事,在以前是不能提的,现在好了,姑娘要嫁的叶将军,便是先陈王妃的侄子嘛。”
裴茉看了看天,轻声问:“叶将军比先陈王,哪个更厉害些?”
奶娘笑了,偷偷看了看秦嬷嬷居住的小屋,见那里没有动静,才悄声道:“姑娘希望谁厉害?”
皇后娘娘派秦嬷嬷来教裴茉规矩,但是连奶娘都看得出来,这更像是一种监视。
“我不懂打仗的事,”裴茉的眼中星光闪烁,“但是我希望,叶将军的运气会好一些。”
人生有些时候,运气很重要啊。
祝郎温饱,祝郎安,祝郎出门大晴天,祝郎祥云绕屋宇,祝郎佳侣缔良缘。
数百里外,大唐河东道行军大总管叶长庚也在看天。
“天快亮了。”他目色沉沉,神色冷峻,唇边一抹冷笑。
“咱们运气不错。”顺利调集完兵马的朱彦庆幸道。
“大丈夫从不靠运气。”叶长庚沉声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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