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念
许言初身着雪白道袍,腕间搭一拂尘,瞥了她一眼,转身如游云般没入了人群,眨眼便看不见了。nianweige
韩素背后不自觉沁出冷汗,心脏像破了一个大口子似的呼啦啦透着风,一寸寸凉了下去。
她深深喘出一口气,倏然转身,竟连燕军都顾不上,急匆匆扒拉开劈上来的刀,视线快速在人群中游走,带着肉眼可见的惊慌。
贺云伏身缩在角落,死死扒着阶梯,双眼警惕地在四周游离。
突然,面前出现了一只手,将他的腕紧紧攥住。
那只手白皙干净,骨节细长,力道却极大,微微颤着,甚至能看得见手背上暴起的青筋。
贺云下意识往旁边看去,却见韩素沉着脸,面色发白,像是在恐惧什么,连眼角都因激动而泛红。
贺云一愣,赶紧抹除心中的念头。
肯定是他想岔了,韩素天不怕地不怕,世间万物于她而言也不过是闲暇时的乐子,哪怕有一日天崩地裂,她也只会轻笑一声,优哉游哉地想出一些稀奇古怪的点子解决危机。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露出恐惧的神情。
“你干什么!”贺云动了动腕子,想甩开韩素,但她握得那么紧,手像是把钳子。
“贺云。”韩素的嗓音又低又哑,像威胁又像警告,“出岳国后发生的一切,我要你保密。”
她死死盯着贺云,力道加大。
贺云疼得面目扭曲:“你突然抽什么疯!”
“回答我。”韩素声音很轻。
“保密保密保密!”贺云龇牙咧嘴。
“这几日,我什么都不曾说过,回岳国后,你还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懂吗?”
“懂懂懂!”贺云捶着她的手欲哭无泪,“你倒是松开啊!”
韩素总算松下一丝力道,贺云赶紧将手抽出,低头一看,却见腕间上已经被磨出一圈明显的红印。
他又疼又气,正想好好和人理论一番,韩素却转身急匆匆离开了。
纯白圣洁的祭坛现下溢满了鲜血,宛若人间地狱,顾珊将弓背在身后,随手捡了把长刀近身作战,三步杀一人,被血染了满身。
护卫队争先恐后地涌上来,却被岳军挡在白玉石阶之下,凶神恶煞的武官赤手空拳,又怎么抵得上寒芒四溢的刀剑。
“刺啦!”
冷光一闪,血色喷涌,连天边的苍穹都被染得赤红。
顾珊哐当扔下刀,反手抽出背后的劲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拉动。
弓弦嗡鸣。
冷箭锋芒尽露,带着少年意气向前方刺去。
马蹄踏踏,有武官偷偷牵着一匹宝马至祭坛,半跪于地请燕王暂避锋芒,先行一步。
燕王看着失控的场面本就心里发虚,自然是一万个答应。然而,他刚在下官的帮衬下踩上马镫,耳畔却倏然传来一阵破风声。
燕王下意识转头去看,却见一根冷箭如悬夜坠星,带着刺穿苍穹之势向此处飞来,宛若长虹贯日。
他瞳孔一缩,心脏都停滞了一下。
那箭近在咫尺。
马匹受惊,高声嘶鸣,前蹄猛地抬起,燕王惊惶大叫,另一只脚踩了个空。他只觉那冷箭堪堪擦着头皮过去,差一点就能将脑袋穿个窟窿。
人仰马翻,发冠被挑断,长发一垂而下,燕王在地上打了几个滚,狼狈不堪。
周遭一片混乱,人群乌压压地涌了上来将他包围,七手八脚地想将他扶起来,嘈杂声几乎能顶破半边天。
可他顾不上这些,甚至顾不上羞耻,反而循箭而望,妄图找出趁乱偷袭他的是谁。
看过去的第一眼,他便怔住了。
那人甚至连藏身都不屑,就这么大咧咧地站在白玉砌成的高台上,隔着尸山血海与他遥遥对视。
她微微垂着眸子,握弓的臂弯崩得笔直,一身红衣宛如烧在山林里的火。
日头高升,将祭坛前的山林照得满目金光,大雁从渺远的天边翱翔自远方,风过无痕。
顾珊冲燕王挑衅一笑,慢条斯理地架起乌木重弓,这次,箭尖对准了他的头颅。
她问:“降,还是死?”
箭锋被折射,亮了一瞬。
燕王浑身僵直,腿侧微微湿润。
他眼前发白,天旋地转,竟直接吓晕了过去。
……
昭康三十七年三月中旬,男扮女装的韩家大小姐韩素携同太子,诱敌深入,与顾珊将军里应外合,一举攻下燕国首都,夺回雁山。从今往后,燕国便是大岳的附属国,而燕国小皇子阿木扎,也需随着回京城,作为质子。
同年,西凉州守城将领钟离念的卧底身份暴露,被一剑斩于韩素剑下。
消息传回京城,众人欢呼雀跃,纷纷交口称赞两位女子巾帼不让须眉。昭康帝龙心大悦,虽对韩素擅自行动颇有微词,但念在其劳苦功高,又是准太子妃,便功过相抵,免除了她的罪行。
而当初顶着压力上谏的许大人,自然也得到了昭康帝承诺的百两黄金,一连几日都喜笑颜开,逢人就明里暗里炫耀几句。
诏书千里传至西凉州,圣上有旨,封顾珊暂任守城将领,坐镇燕岳边境,回京述职的任务则交于韩素与太子。
话虽如此,但刚打完仗,西凉州仍有一大堆事物需要处理,韩素陪着顾珊忙前忙后好几日,总算让一切尘埃落定。
下了一场雨,窸窸窣窣的雨滴顺着长风斜扫进窗棂。彼时韩素刚安排完大军布局,推门的刹那,她抬了一下眼,便望见门前的桃花开了满树。
她愣了一下神,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隆冬已过,暖春到了。
这场战争所耗费的时间前前后后加起来不超过三个月,但却像过了三年那么长。
季白檀自上回过后便没再出现,但韩素却丝毫不担心。
他武功高强,寻常人绝不可能轻易将其带走。但倘若那人是许言初,一切便说得通了。
贺云许是被韩素弄怕了,绝口不提在燕国发生的事。除了在最开始时问一句她是如何与顾珊里应外合的,其他时间都是能避她多远避多远。
彼时韩素一手拿着香囊,一手拿着块白布,正细致地擦着上面的血迹。
听到贺云的问话,她停了一下动作,随后漫不经心道:“我割了钟离念三根手指。”
贺云莫名感觉自己手指也疼起来:“所以……”
“三根手指,对应三日。”韩素看着血迹模糊的香囊,终究选择放弃拯救,她将目光对准贺云,疑惑道,“很难理解吗?”
贺云哑然。
踏着阑珊春意,一众人总算整装待发,临行前一晚,韩素添了灯芯,静候故人归来。
子时,各个营帐已熄了灯,军营鼾声如雷。
今夜月色很好,温凉的月光打在窗棂,与烛光相应,将韩素的脸照得晦暗不清。
房门被叩叩敲响,韩素看也没看,玩着装琉璃石的玉盒,道:“等你许久了。”
随即,门被嘎吱打开,冷风卷着夜间的寒意,萧萧瑟瑟地带走屋内的暖气。
韩素扔开玉盒,对着来人偏头轻笑:“师父。”
她喊得乖巧,似乎真的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徒弟,像只白兔。
可唯有她自己清楚,那里关的是只无法驯化的野狼。
许言初安静地望着他,眸中情绪晦涩难懂。
韩素侧身让开:“进来坐。”
许言初便入了屋。
他将手中的乌木拂尘斜斜靠在臂弯,眼角微微下挑。
风在窗外咆哮,窗棂被吹得咯咯作响,像是风雨欲来的前兆。
屋内两人沉默地对峙着,韩素面不改色,将表面功夫演到了极致。
自那日她主动吃下枣泥糕开始,就知道必定会有这一天,但当许言初真的找上门,她心口才总算泛上一缕异样的情绪。
最终,还是许言初先开了口。
“十万条人命。”他一字一顿,“韩素,你怎么敢。”
韩素心脏像是漏跳了一拍,凉意一寸寸漫到骨子里。
袖下的手紧了紧,又很快松开,韩素抬眼:“师父在说什么,徒儿愚钝,听不懂。”
“韩素!”许言初怒道,“刚刚结束的这场仗!你敢说你没有在背后推波助澜吗!”
韩素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良久,她才开口:“是,我承认,我确实动了点手脚。”
“但燕王若不执意出兵,大岳也绝不会主动出击。”韩素抬眸直视许言初的眼睛,“师父将一切责任推予我,未免太不公平。”
“更何况,当今燕王狼子野心,此次不打,往后也会打。”韩素淡声道,“与其等燕国成长为威胁,不如趁早将其扼杀。”
这是事实,许言初无法否认。
可他安静地望着韩素:“这不是你引战的理由。”
韩素指尖一紧。
屋外的桃树舒展着腰肢,被风吹下片片落英。
屋内很安静,只听得到两人清浅的呼吸。
一会儿后,许言初道:“是因为他吧。”
韩素倏然抬眸。
“人命在你眼里算什么!”许言初眸中心疼与愤慨交织,“你为了个死人,血取了,心脏剖了,白玉琼三千台阶一步一叩,折腾去半条命,还没疯够吗!”
他松下来,喃喃自语:“现在你要拉着整个岳国陪葬么?”
韩素眼尾微微发红,眸色决绝,带着鱼死网破的味道。
“师父。”她哑着嗓子唤了一声,和十三岁那年一样。
许言初闭了闭眼睛,心中的那股火突然就灭了。
“小素啊……”他叹息道,像六年前那般抚了抚她头顶,心脏一抽一抽地疼。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
他的小徒儿全占了。
韩素一动不动,像是块寒铁。
她眸中湿漉漉的,目中景象逐渐糊成一片,温黄的烛火打出一个个光圈,像被水渍晕开的画。
于是韩素在不甚清晰的暖色团中,看到了六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