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争与不争
领着新来的蒋嬷嬷回院的路上,她小小一个走在前面,蒋嬷嬷低着头坠在后面,倒是没有老资历的派头。zicuixuan
她想到了母亲“看顾少些”的话,她忍不住在心里冷笑:原来高高在上的侯爷和夫人也知道他们没尽到父母的责任。从远古时期到后世的信息时代,始终没有变过的一个道理就是,没有大人看护的孩子,是最为脆弱的。
她很少出院子,很少和院外的其他府里下人打交道,但她相信,那些人恐怕都知道侯府三小姐是没人疼爱没人在乎的。
母亲所说的她“出门少”,确实,灵玉很少出自己的院子,一方面是年龄小,出门也麻烦,另一方面确实她自己不愿意出门。
她不愿意承认但无可辩白的另外一个事实是,她知道自己爹不疼娘不爱的处境,出了自己的院子,面对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她一点儿安全感都没有。
侯府太大了,高墙大院,葱茏掩映,假山流水,凉亭回廊,深院后宅便是如此了。
而府里来来往往的人,尤其是相比主人多得多的仆人:管事,小厮,丫鬟,嬷嬷,护院……对于现在的她来说,都很高,都需要仰着头看,又都很陌生,任何一个人都能轻易伤害她——哪怕理论上她是这府里最尊贵的嫡出小姐,哪怕真有人伤害她一定会付出承担不起的代价。
源自于陌生人社会的那份警惕根治在她的灵魂里,而幼小的身躯让理性与感性都难以抑制地去放大一切风险。
而前世的她又是怎么在村子里生活的呢?
好像那时候的他什么都怕,也什么都不怕,安心地信任着村子里每一个信任或者不信任的人。
但现在的她却不行,因为那个在陌生人社会、钢铁丛林摸爬滚打多年的灵魂,再没有无知者无畏的勇气。
在回自己院子的这一路上遇见的下人,认识不认识,具是行礼,低头,退让,一套流程行云流水。
恭敬得紧,又不多说一句话。
她不愿意让人抱着,只自己走,所以周围每个人都看起来那样高大。
而很多地位比较低的奴仆,又因为她的身份,不得不头低得更低,腰弯得更下,唯恐让人觉得不恭敬。
所以在这些府里下人眼里,自己又是什么模样呢?
她想着,大概是:衔玉而生、从小就有被天师收徒资质、既不娴静乖巧、也不活泼有趣、像一个贵族小姐要去修道这件事的古怪程度一样的古怪性子。
回到院子,沈嬷嬷早已收到了夫人那边的传话,着人为蒋嬷嬷准备好了一切。
两人看起来也是旧相识了,一见面就十分客气热络。
趁两人聊得起劲,灵玉找了难得得空的青兰和青竹两人一起说说话。
“听说青兰你读过书,都读过些什么?”
“奴婢只是读过些启蒙书,识得字。”
“除此之外呢,那些科举的经典?”
“都没读过,只还读过些杂书。”
“青兰你几岁开始读书的?”
“是三岁。”
“哦哦,那真好啊,我都三岁多了,还没读过书,也不怎么识得那些书上的字。”
灵玉感慨着,虽然这个世界除了有灵气,和前世的古代王朝并没有什么不同,但没读过书蒙过学的自己,其实还是在文盲范畴。
青竹在一旁默默听着,一声不吭,看起来有点呆。
灵玉正觉得不能冷落了青竹,想问些什么,却是沈蒋二位嬷嬷已经聊完了,笑容满面地走过来。
蒋嬷嬷开始正式在灵玉面前见礼,周围的下人也停下手上的活计,开始一一见过这位新来的蒋嬷嬷。
众人都清楚,这院子里又多了位管事的,且蒋沈二人似乎又颇为亲近,不像会有什么矛盾,这联起手来,其他人的日子都不会好过。可再是心下不愿,也无可奈何。
灵玉看着她们忙活,又无趣起来。
因为今天的事,心里恼着,也不愿意去思考和复盘,只想轻松些,于是又拉着两个小丫头聊天:
“青兰你启蒙的书都是些什么书?”
“就是《百家姓》、《千字文》、《幼学琼林》这些,也学着念了一些诗文。”
灵玉很惊奇,让青兰把内容念给她听,居然和前世相差不大,很多基础性的东西都有一一对应的存在。
看来灵气对这个世界的改变真的不大,很多底层的东西都没有被修改。
“为什么《百家姓》里赵是第一个?这《百家姓》又是什么时候谁人编纂的?你知道吗?”她好奇地问。
“回姑娘,奴婢还真的听说过一些,说是上古时候,有一国名为赵,当时的赵王的确还姓赵,是赵王着当时的官员编了一本百家姓,后世基本承袭。”青兰姿态很是恭谨地回应。
灵玉默念起前世背过的百家姓,又看着还在对众人讲话的蒋嬷嬷和沈嬷嬷,忽然大声问道:
“我听说这《百家姓》里,蒋和沈是连在一起的,是或不是?我看这蒋嬷嬷和沈嬷嬷如此亲热,想必是有这个缘分的。”
青兰不愧是读过书,眸光一闪,立刻回应:“姑娘说的是,这沈与蒋是的确是连着的,且,《百家姓》里,蒋在沈前!”
灵玉听了简直想抚掌赞叹,真特么的聪明!
果然是书香门第的官宦小姐出身,又经历了家道中落的磋磨,既聪慧又体贴。
沈嬷嬷和蒋嬷嬷二人正笑着,忽然见灵玉和身边的小丫头演了这么一出“挑拨离间的儿戏”,一下子被打断,院子里安静了下来。
蒋嬷嬷自持老成,也看多了人和事,脸上的笑容只是淡了些,轻轻摇头。
沈嬷嬷却是不淡定,她和灵玉太熟悉了,这不是一个稚童对成人世界的拙劣模仿,不是可以用哄孩子那一套安抚拿捏的,这是对方在没办法从上层达成目的之后,明明白白的挑衅。
沈嬷嬷当然不能直接接招,而是大声笑着:“我们姑娘是个和善人,蒋嬷嬷能来我们院子里,实在是有福。我们院子里有个大丫头唤作橘香的,一天天的都不见着人,要是换了别人,早给撵出去了,可我们姑娘实在心善,连我要罚例钱姑娘都不许。”
灵玉见她不直接接招,又把矛头有对准橘香,实在恼火。
身边人尽不尽心,她自己是最能感觉到的。在沈嬷嬷眼里,橘香是喜欢偷懒的,但在她这里,橘香份内的事都没什么问题。
她想喝水总能喝到温度适中的,想吃什么总能吃到八九不离十的,橘香在这方面真的没什么可挑剔的。
且听梅香说,厨房里的人是有些烦橘香的,有时候橘香在厨房呆那么久,其实是去打下手的,免得让人嫌弃。
橘香家里从前是开酒楼的,从小就跟着打下手,只是后来生意做不下去,便只能进侯府讨生活。
灵玉想到此,自然要开口:“嬷嬷不必如此,橘香的分内事做得好不好,我是最清楚的。只是有些事只是随手做了,便见得着,有些事纵使花功夫做,也是看不着的,便是容易吃亏,我自然是不能让尽心做事的人吃亏了去。”
蒋嬷嬷见这情形,立刻笑着开口,履行她被派来这里本来的职责:“听姑娘这么一说,我便晓得,这橘香定是个伶俐人,干活儿不费劲,轻轻松松能把主子的事儿办好,自己也清闲,我们这等老实干活的奴婢比不了,只能费时费力尽这一片赤胆忠心。”
这话一说,倒是不那么好反驳了。
正当灵玉寻思该说什么的时候,蒋嬷嬷又说道:“我来之前夫人叮嘱过,教我还是要带姑娘到府里转转,多和几位姑娘们熟悉,好有个玩伴不至于孤寂。我寻思着,这橘香如此伶俐,就与我一同陪着姑娘,再带上一个一个小的,如此方才是个样子。”
“是极是极,既然是夫人的意思,那便要听命行事,不可擅自主张。”沈嬷嬷赶忙应和。
灵玉听着这二人一唱一和就做了她的主,又搬出来母亲,也没有了争辩的兴致。
何况她也觉得,让橘香陪着就陪着吧,橘香往外跑的多,吃得开,梅香性子静且柔,也还算稳重,和沈嬷嬷打交道冲突少,也没吃过亏。
她的院子既不是法庭,也不是网络论坛,没必要事事都争个对错输赢,争那一时意气,让人知道无论如何,自己还是那个不好惹的三姑娘,这就够了。
当然,青兰的表现算是个意外之喜,能有这样一个年龄差不太多的同时心智也差不太多的朋友也不错。
而青竹,灵玉回头看向这个一直没说话,比起青兰这种生的好看又钟灵毓秀小女孩儿,显得毫不起眼的丫头,她不确定沈嬷嬷的话是否已经对这个刚来的小姑娘产生了不可撼动的影响。
根据她这两年的经验,她院子里的仆从,越是年龄小的越容易对有资历的老嬷嬷言听计从,不知变通,也不敢听她的话,一旦她的话与嬷嬷有冲突,只会哭着求她原谅,而年龄大的则更容易理解她的诉求,按照她的要求行事,哪怕是最底层的粗使丫鬟也一样。
青竹更有可能不敢违背蒋嬷嬷和沈嬷嬷的意思,难以使唤动,一旦有了矛盾,灵玉是不好看着小丫头哭的,只会妥协。
她有时候也会给自己做心理建设:
你已经不是成年男性了,你不该吃这一套,小丫头哭就让她哭去,没什么可心软的,人家在拿捏你懂不懂?
你今天的困扰,这院子里老的小的,给以造成的麻烦,一定程度上不也是自找的吗?
觉得别人说的有道理就妥协,你的立场呢?你清醒一点啊!
可她做不到,就是做不到,杀了她也做不到。
有些亏别人可以避免,但你就是得吃,因为你是你,你不是别人。